沈月檀不由瞪大了眼,“这就……被那猴子送过关了?”
叶凤持略一点头,吃力坐起身来,应道:“误中副车罢了。”
二人正言谈间,激烈塌陷眨眼消失殆尽,沈月檀眼前恍惚,再定睛看时,便只剩无边无际的绯红薄雾环绕身周。
远处沈雁州也罢、近处叶凤持也罢,就连刘氏兄弟也尽都不见了踪影。
那薄雾无嗅无味,微微透着暖意,自四面八方将沈月檀团团包围。落足之处如履平地,沈月檀便尝试踏了几步,便迈向前行。
走了不过少顷功夫,就隐约听见斜前方传来喧哗,沈月檀略略迟疑,仍是循声而去。
薄雾在眼前散开,喧哗声也愈见鲜明,原来是个少年在吵闹不休。时而高声怒骂、时而喋喋不休,待沈月檀靠得再近些,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先前同沈雁州争锋相斗的奇异少年。
只是同初见时的潇洒快意截然不同,他一身衣衫又愈加破烂几分,正被团团砂尘包围。正对沙尘怒目而视,以枪代棍猛击砂团。
那砂尘色泽绯红,虽然蒙蒙如砂砾集结,却各自成团,大如车马、小如拳头,宛若有灵智的飞鸟在那少年周围盘旋游弋、嬉舞沉浮,被那少年乍然击散,化为尘雾飘散,然而不过须臾,便再度汇聚成团,分毫无损。
如是重复多次,最终都徒劳无功,悠游砂团恢复如初、更是不减反增,便仿佛带了些气定神闲的嘲讽意味。那少年便愈发怒火冲天,怒吼声几近嘶哑,啊啊狂吼中突然转身横扫,将砂团击散成大团雾尘。
沈月檀非但不上前阻止,却反倒后退了十余尺以免受到牵连。盖因他见到那砂团第一眼时就心头明晰,这正是十绝关最后一关红砂关的磨练。
红砂为梦魇之砂,能探查人心底隐忧畏惧之物,化噩梦成真,且连绵漫长、无休无止。以此考验闯关者心性意志,扛过去则成就大业,扛不过则发狂入魔、至死方休。
那少年怒极而无助的模样固然可怜,然则却是成就自我的关键所在,任谁也援手不得。
沈月檀沉吟片刻,他是半途擅入的十绝阵,约莫不受干扰,当务之急,是寻到失散的众人,一道撤离为上。
只不过忽然念头一转,那少年同样是中途擅闯,却仍被梦魇所困,只怕……他才思及此处,眼前砂尘团团如云霭将他包围起来。
沈月檀刹那间重回囚笼,困在断罪堂地牢之内,四周冰寒刺骨,暗无天日。
他茫然低头,只见两手血肉模糊、新伤摞着旧创,指节肿大变形,扭曲如鸡爪枯枝,颤抖不休,刺骨疼痛阵阵传来,令得全身无力下跌。
铁栏外头的墙壁上,挂着成排刑具,刀刃森寒如银雪,熠熠闪亮,隐约映照出牢里一个枯瘦苍老、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男子,长发胡须纠结如虫网,跌跪在地瑟瑟发抖,一双眼赤红充血,满是惊恐绝望。
沈月檀只觉恐惧如毒虫爬上背脊,刹那间寒意遍体,动弹不得。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两名狱卒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头的狱卒四十出头,二十左右的年轻狱卒手提朱漆食盒,毕恭毕敬跟随在后。
二人停在牢门前,年轻狱卒便上前一步,将食盒自铁栏缝隙间送入牢中,柔声道:“今日宗主大婚,大宴宾客,也赏你些美食,好生享用。”
沈鸿于接任宗主位之时,早已娶妻生子,大婚从何而来?沈月檀费力张口,忍着喉咙里血腥火辣疼痛,嘶哑问道:“宗主……宗主是什么人?”
年长狱卒眉头皱了起来,年轻狱卒眼里却浮现出恻隐,立在铁栏外仍是低声道:“宗主毕竟与你有多年兄弟情谊,对你处处照拂,你不知感恩也罢,又何必出口伤人,连宗主也不认?”
沈月檀如被当头棒喝,只觉一颗心愈沉愈深,呆愣说不出话来,两名狱卒许是见惯了他这般模样,也不放在心上,留下食盒朝外行去。
一面走那年长狱卒一面教训道:“你这傻子,当真不懂祸从口出四字?如何同那魔种说什么与宗主的兄弟情谊?我名门正派的宗主岂会同魔道秽血有什么旧情?虽然宗主心善,未必同你计较,他迎娶的夫人可是铁城犁宗大名鼎鼎的刁蛮老七,若叫她知晓了,只怕要拔了你的舌头。”
沈月檀猛抬起头来,一把抓住铁栏,不顾栏杆上符纹雷击阵阵,将他手指血肉炸裂,嘶声喊道:“等……等等!沈雁州要同唐琪成亲?”
那年长狱卒闻声,急忙折身回来,一脚透过铁栏缝隙,狠狠踹在沈月檀胸口,踢得他不堪重负,踉跄后退几步、仰面跌倒在地。随后厉声喝道:“大胆!宗主夫人名讳,岂容你挂在嘴边玷污!”
沈月檀脉轮中空空如也,全无道种痕迹,生生挨了这一踹,只觉钝痛如骨折一般,险些闭过气去。他下意识摸了摸发痒的唇边,手掌鲜血同口中涌出的鲜血融合一处,顺着手臂淌落。
他周身疼痛却愈发麻木冰冷,只喃喃道:“竟然是……这样?我所畏惧之事竟然……是这样?”
那年长狱卒冷笑道:“是了,你这魔种被关了二十年,只怕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有雁宗主坐镇,勇健十宗,如今我问道宗居于首席,就连铁城犁宗亦位于其后。如今我宗与铁城犁宗强强联姻,如虎添翼,雁宗主亦成阿修罗王继任人选,前程不可限量。你若知趣,献上后半部《大五经》,雁宗主念及旧情,总会给你个安身之所,总好过如今日日酷刑加身、生不如死。”
那年轻狱卒在一旁小声道:“五哥,您也提旧情了……”
那年长狱卒脸色一变,抬手狠狠朝那年轻狱卒后脑抽了几掌,啐道:“住口,你这木头脑瓜,再不开窍,迟早去喂魔兽。”
骂骂咧咧,推着那年轻狱卒走远了。
沈月檀身心如坠寒潭,冷得簌簌颤抖,过了许久才重归安宁。
连火把也熄灭、黑暗无光的冰冷牢狱之中,沈月檀微微抬起头来,带有几分疑惑,一字一句、轻声重复道:“……后、半、部?”
牢狱里暗无光芒,不知日月,沈月檀明知不过如今尽是幻梦,然而酷刑加身时,依然痛彻心扉。因不知要持续到何时,竟隐隐生出了绝望。
如此苦熬了数次刑罚,突然有高手劫狱,竟当真自断罪堂中将他救了出来。
救他的两人,一人碧衫绿裙、正是绿腰,另一人却是个满头如雪银发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一双眼死气沉沉,毫无波澜,开口时竟嗓音苍老,自称元苍星。
正是黄幡星卓潜旧日爱徒、离难宗昔日长老、与沈雁州互为死敌、且在沈月檀魂魄深处种下降魔圣印的元苍星。
二人在幻境中仍与沈雁州为敌,如今又找上沈月檀,三人联手,秘密行事。
沈月檀亦于撤离之时,求助二人前往照昆殿中取出了匿迹多年的半部大五经,待伤势痊愈,便着手修炼。
修罗界中,人人都只可修习一部经,然而沈月檀先修六道书,后修大五经,两部经书竟彼此完美融合,更有惊人奇效,将他天生三脉轮催生成六脉轮之体。
如此百年间,三人功力大涨,而后集结魔兽大军,摧枯拉朽、先后攻破罗骞驮、质多罗两处阿修罗域,直至最终与彼时已继任勇健阿修罗王之位的沈雁州兵戎相见。
最终沈雁州兵败城下,被沈月檀击碎心轮而死。
剩余党羽作鸟兽散,修罗界生灵涂炭,绿腰、元苍星大仇得报,原想着就此称霸修罗界。沈月檀却望着满目疮痍的修罗界,冷声道:“既然他也死了,六道岂能独活?”
遂将两部经书修炼至最高境界,借准提神木贯通其余五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竟将六道众生屠戮殆尽。
辗转千余年后,六道空无一物,连绿腰、元苍星亦死于同天人之战中。沈月檀孤身一人重返修罗界。
如今修罗界亦不剩半点活物,放眼望去,不过碎石嶙峋起伏,荒凉至极。
昔日修罗城墙经历千年风霜侵蚀,斑驳得只剩半截残垣。某处墙角却留有一块坚固晶石,通体透明,如同冰棺一般,牢牢锁着一具尸骨。
那尸骨胸口血肉模糊,大洞透体而过,紧皱眉头,原本如骄阳耀眼的面容如今残留着愤怒不甘。
沈月檀荣登六道巅峰,六道却再无生灵。他一身黑袍逶迤,缓缓走到晶石跟前,晶石无声无息消融,不见踪影,沈月檀便将冰冷尸骨抱在怀中,宛若怀抱珍宝,不忍舍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地寂静、四野无人,他却终于睁开双眼,轻声道:“千年大梦,至此也该醒了。”
话音落下,周遭景色骤然一变,化作大大小小的绯红砂团包围四周,沈月檀怀中所抱亦是个砂团,仿佛活物般轻轻自他手臂间挣脱出来。
沈月檀熬过考验,一时间却是后背冷汗涔涔,无力起身。他气息发颤、手指发抖,抬手紧紧抓着佛牌。
哪怕时时谨记身在幻梦之中,然而百年千年熬过去,先前一瞬间,若非自佛牌突然传来些许清凉香气,他便险些心性丧尽,追随“沈雁州”而去。
只不过毫厘之差、一念之差罢了。
第57章 着魔
沈雁州自然闯得过。
非但闯得过,更先众人一步出关, 与沈提一道悠然品了茶, 见殿外喧哗,白执事匆匆来报:“月公子也出关了。”
他方才放下白瓷盏, 告辞离去。
沈提未曾留他,只道:“你在十绝关闹出这般大动静, 就莫要招摇过市,再给问道宗添麻烦。回去时, 我将紫云软轿借你用。”
沈雁州笑道:“你那紫云软轿乃是圣惠上师亲手打造的宝贝, 我早就想试试了。”
沈提便吩咐下属备好软轿请沈雁州乘坐,悄悄出了三思楼,往离难宗所住的别院而去。
接连三人闯过十关、全身而退的消息早已传遍问道宗内外山门, 此时群情沸腾,未曾有人留意到离难宗的动静。
软轿穿过后院垂花门,径直悬停在东厢房门口,却不见轿中人有动静。
候在门口的程空连神色也未变动半分, 只下令左右尽数退出院中,这才又催促般唤道:“宗主?”
帘帐动了一动, 伸出只手来,程空忙上前握住,只见那手背青筋根根遒劲凸起, 且触手冰寒。
程空不觉心头一沉, 沈雁州已自轿中起身, 却连一步也未曾走稳, 便颓然如巨岩倒塌,跌倒在台阶上。
程空忙半跪下||身,才发力搀扶,却见一片鲜血陡然喷溅,将他淡青色衣角、深褐足履连同雪白石阶染出触目惊心的赤色。饶是素来智珠在握的程空不禁也乱了阵脚,费力将沈雁州抱住,沉声道:“你有五脉轮护体、无上正觉剑又是众佛加持的圣物,灵宝仙丹、符箓经幡应有尽有,闯十绝关、夺修罗印皆不过如闲庭信步,本该手到擒来,究竟出了何事,竟伤到这等地步?”
沈雁州又呕出几口鲜血,方才觉胸口略略松快,低声道:“不过是……大意了……”
程空陡然变了脸色,一面将他搀扶起来,往厢房中迈步,一面仍是追问道:“恕我冒昧,沈月檀在红砂关中对你做了何事?”
沈雁州大半身子倚靠在程空肩头,总算吃力挪进房中,沉沉跌坐进床榻之中,他沉默片刻,方才摸了摸嘴角,缓缓笑道:“程先生神机妙算,事无巨细,都瞒不过。”
只是他半张脸染着鲜血,脸色灰败,这一笑倒比哭还难看。程空仍是脸色冰冷,往隔壁取了毛巾给他自己擦拭,又倒了热茶,取出养护脉轮的丹药,一面忙碌,一面叹道:“宗主,何至于此?”
沈雁州服下丹药,缓缓合了双目,往后靠在床头,一时间竟露出些了无生趣的萧瑟之意,低声道:“沈月檀色||诱我。”
程空两眼圆瞪,呆若木鸡,终至失语。
反倒是沈雁州讥诮一笑,拿仍旧染着鲜血的手指遮掩了双眼,沉沉叹息自胸臆深处泛出苦涩来,“事后却哭诉辩解,只道绝非本心,全因被降魔圣印所操控。”
沈雁州毁了月檀清誉,原想要将他接回离难宗,一生照料呵护。
沈月檀却严词拒绝,又仗着沈雁州心怀亏欠,竟多次勾结外敌陷他于险境,更亲手暗杀,几乎将沈雁州置于死地。
事发后仍是哭诉求饶,只道俱是降魔圣印蛊惑所致。
沈雁州要为他取印,他百般借口只是不肯,纠缠到最后,降魔印早已深入魂魄,无从剥离。
纵然亲友、部属个个苦口婆心,规劝沈雁州早做决断,去除这心腹大患,沈雁州竟如着魔一般,仍旧留了沈月檀一条性命,将其圈禁于宗主宫中。犹如雄狮去其利齿、苍鹰剥其翎羽,只将沈月檀当做脔宠对待。
沈月檀何其心高气傲之人,被迫剥离一身本事,一味荒淫承欢,便愈发对沈雁州恨之入骨,连先前仅存的几许温情也不复存在。他苦熬数年,终被叶凤持救出宫去。而后那二人竟情投意合,不顾世人鄙薄责骂结为眷侣,携手背叛修罗众,与魔道结盟。
事易时移,千头万绪,沈雁州早已分不清究竟沈月檀哪一点伤他最深。唯独剩下满腔愤恨不甘,郁结成血,纵历千百年亦难散尽。他最终仍是继承修罗王之位、继而荣登大阿修罗王宝座,一统修罗四域,沈月檀、叶凤持,乃至绿腰、元苍星、沈鸿……昔日仇敌尽成他剑下白骨。
大仇得报、旧怨算清,然则修罗万众朝贺之时,沈雁州却冷笑道:“初心既死,六道何存?”
遂登天人界,杀伐征战,屠光六界生灵。
若非他仍留存有最后一丝不甘,只怕也要迷失于梦魇之砂中,不知归途、无从复返。
然而却仍是元气大伤,脉轮崩坏、道力紊乱,在沈提面前强撑了一时,如今终成强弩之末。
程空一语不发听他说完,只略略颔首道:“你肯说出来,总算有救。”
沈雁州如今连笑也笑不出来,板起脸合目叹道:“我累了。”
程空却仿佛听不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立在床榻边肃容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红砂既是梦魇之砂,亦为预兆之砂,你所见所遇,有朝一日,皆有可能成真——宗主,莫非你当真对义弟怀有非分之想?”
他着重于“义弟”二字,只为提醒沈雁州伦常义理所在。沈雁州却置若罔闻,沉默许久,方才道:“我自有分寸。程空,未经我允准,不可动他。”
程空脸色变愈发铁青,皱眉道:“宗主且先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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