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手指划过喉轮,触及位于胸口的心轮时,沈月檀微微一喘,沈雁州反应迅速、手起刀落,白玉刀尖瞬间刺破心轮外肌肤,竟没入胸口有半寸深浅。
待刀尖稍稍离体,伤口立时涌出鲜血,然而那血中竟隐隐有辉光闪烁,宛如掺杂着银粉。
那白玉弯刀不沾血迹,单单只将银粉吸入刀中,随着银粉吸附渐多,先前如羊脂般润白的刀身渐渐退去白色,呈现出宛若冰雕的透明质感来。
待心轮伤口不再有鲜血渗出,沈雁州又如法炮制,接连切开顶轮、喉轮、腹轮所在三处,一柄尺余长的弯刀化作水晶般剔透、冰寒刺骨。这寒度远远胜过寻常霜雪,仿若连火焰也能眨眼冻结,寻常人若是徒手触碰,一只手立时要冻结坏死。
那整把透明弯刀往四周散发寒气,令室内呵气成霜。沈雁州却仍是赤手握着刀柄,右手隐隐发黑,竟似冻得呈现出皮肉坏死之相。
他却全无半分动容,只垂目专注打量沈月檀。那少年再度昏迷,虽然仍是面无血色,眉宇却舒展大半,呼吸也平稳缓和,可见沈雁州这治疗手段生了奇效。
而后他为沈月檀擦拭干净全身血迹,取了灵药洒在伤口,而后取了薄被盖得严实。随即退到房间一角,低头看着手中弯刀。右手微微颤抖,刺骨寒意顺着刀柄与掌心贴合处缓缓渗入手臂,顺着鲜血潮汐般涌动,一点点汇聚、留存至脉轮之中。
直至白玉弯刀恢复玉白颜色,沈雁州方才猛然一松手,弯刀跌落在地,碎成了几块,他右手齐手腕处,皮肉发黑,倒有几分如同烧焦了一般。
他靠墙而立,脸色灰败,竟比沈月檀更憔悴几分。那些汇集于体内的弦力残余顺着道力漩涡旋转,便如巨大磨盘一般,将他腹轮之中的道种一点点磨碎、湮灭,终至消失无踪。
沈雁州汗出如浆,顺着墙壁渐渐滑落,跌坐在地,几近昏迷。
铜宫之中除了初六偶尔一声吼叫外,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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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檀缓缓睁开眼,只觉长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随之而来的欣喜却令他振奋不已、猛坐起身来,一时捏捏手臂,一时左右转头,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疼痛竟消失无踪了。
如今脉轮里道力虽然微薄,却胜在稳健温和,只需假以时日锻炼温养,便能恢复如初——以至于更上一层楼。
沈月檀心中欢喜,笑逐颜开抬起头来张望,一面唤道:“雁州……哥哥……”
话音未落,他便见到了靠坐墙角的男子。沈雁州垂着头,身边是碎裂的白玉片,整个人纹丝不动,生死未卜。
沈月檀心中一沉,急忙翻身下了床铺,顾不上周身未着寸缕,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跪坐在沈雁州面前,才察觉到兄长仍有微弱呼吸。
只是无论修为还是脉轮,到底与往日相比,还是有了什么不同。
沈月檀抓着兄长肩头,指尖太过用力而颤抖,一时间两眼发热,颤声道:“沈雁州……你这傻子……傻子!你——”
他顿了顿,满心悔恨如业火烧灼,令他哽咽出声。
他固然想过,要对抗弦力绝非易事,却委实伤痛太过,便一门心思依赖于沈雁州。又因往日里兄长运筹帷幄,进退有度,断然不会将己身置于险地。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不过是疗伤罢了,竟将沈雁州拖累到这等地步。
如今沈雁州道力衰减,竟似脉轮受损、道种出了差错。
第61章 夜离
琴寒酒冷, 一夜听涛。
昔日才子一句寥落自嘲, 反倒造就了双河城几处名胜,譬如听涛巷口有冷酒居, 巷尾有寒琴楼,俱为听涛巷魁首人物的居所。
冷酒居的昭夫人, 寒琴楼的离公子, 终日里深居简出, 芳踪难觅,却不知牵动得多少往来过客魂牵梦萦。
离公子无名无姓,是当年听涛巷的总管在成千上万个遭逢魔兽潮袭击家园、流离失所的孤儿中挑选出来的, 依照规矩赐姓夜, 唤作了夜离。因其天生美貌、悟性绝佳,由总管亲自管教,花费十余年时间,养育出了个绝世的尤物。甫一出道便名声大噪, 短短数年间便迁入了寒琴楼, 成为听涛巷头牌人物。
就连跟随他身边的两名小侍童:目莲与镜莲也因此被高看一眼, 走出去被人唤一声小哥的。虽是仆从,又且年幼,日子却也过得顺遂称心。
目莲与镜莲原居于南疆长原郡,幼时遭遇魔兽潮踏平故土, 父母双亡, 跟随大伯一家逃难到了双河城。难民生计艰辛, 便由伯母做主, 将兄弟二人卖到了听涛巷。
离公子见这兄弟二人小小年纪便沉得住气,又生得清秀可爱,便将二人留在身边,一晃目莲已十三岁,镜莲也满了十岁。二人感念夜离公子的恩德,将其当做长兄一般敬仰关切。
然则最近日子却有些不如意。目莲提着一篮金色琼英花靠近寒琴楼,就见弟弟百无聊赖支着下颌坐在门口台阶上。清雅琴声淙淙传来。
他不由叹道:“又被公子赶出来了?”
镜莲沮丧垂头,闷声应了一字,自兄长手中接过了花篮,兄弟二人肩并肩往楼内走去。
目莲侧耳听了片刻琴声,皱眉道:“公子琴音忧郁得很,还是有心事。”
镜莲嘟起嘴道:“那位冯公子好些日子不曾来过了,难怪公子不高兴。”
目莲摸了摸弟弟头顶:“这话可不能说出去,若被总管知道了,可不得了。”
镜莲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哥哥。”兄弟二人便不再多说,一道去夜离公子房中伺候。
正换着花时,在外头守门的小厮敲门送来了拜帖。镜莲离门口近,便去收了拜帖,扫一眼便喜出望外,奔到琴台边大呼小叫:“公子公子,冯公子来了!”
夜离彼时不过二十岁,相貌生得精美绝伦。一身白衣如雪,衣摆、袖口缀着灿灿金丝镶边,清冷中透着逼人华贵,浓黑长发只以一条金色丝绦束在耳后,闻言手指微颤,铮然脆响中,崩断了一根琴弦。左手食指划破一条伤口,涌出来几颗刺目的殷红血珠。
镜莲心知闯了祸,两手抓着绘有玄鸟起舞的银色拜帖讪讪不知所措。目莲急忙去博古架取来药箱,为夜离包扎,一面责备道:“寒琴楼是什么地方,离公子什么身份,岂是说拜访就来拜访的?这冯阳往日里还知道提前三日预约,如今倒愈发轻狂了……去回了他,三日后再来罢。”
那小厮听着目莲老气横秋的指示,为难道:“冯阳公子说,他是赴约来了……”
目莲随侍在侧,竟不知道夜离何时同这冯阳公子有约在先过。他还未曾开口,就见小厮将手里的一个巴掌大的平扁乌木盒奉上,先前镜莲激动过甚,竟将盒子给忽略了。
他为夜离包扎,便示意弟弟去接过木盒,呈了上来。
夜离表面上神色疏离,却难掩眼中几分激动,只维持着矜持,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将木盒打开。
盒中以红丝绒衬底,放着两条其貌不扬的灰黑长条,似石似木,都不过手指一般长短粗细,灰黑中透着丝丝缕缕银色,看得久了,便仿佛生出凝视星空的错觉来。
夜离微微动了容:“我上次不过随口一提,他竟当真去寻了来……倒是……有心了。”
镜莲不知就里,探着脑袋好奇张望,问道:“公子,这是何物啊?”
夜离如今心情极佳,命二人取了刻刀与净味盘来,又取了个白瓷盆,装满井水。他将那东西削下薄薄几片,丢进清水中,薄片轻易沉了底,过了片刻,便散发出沁人而馥郁的冷冷清香。
见这两个侍童面露惊叹之色,夜离才笑道:“此乃质多罗夜干玉,是只生于质多罗阿修罗王王座之侧的香木。每三百年不过能长一支,连质多罗王自己也将其视若珍宝,素来有价无市,一木难求。这冯阳倒有点本事,竟寻到足足六百年的分量。”
镜莲赞叹道:“冯公子对公子当真是好。”
夜离却露出几分自嘲笑容,合目片刻,才道:“罢了……请客人进来。”
候在门口的小厮忙应了,兴冲冲转身去请人。
夜离却不如镜莲意料般喜悦,反倒在琴前怔怔坐了片刻,才道:“目莲,将我的孔雀琴取来。镜莲,你去库房传话,将去年城主赐的两瓶苏摩酒,全都送过来。”他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他表足了诚意,我总不能怠慢。”
镜莲应了喏,跟在兄长后头出去办事,小眉毛皱得挤成一团。等离厢房远了,这才拽着兄长袖子,左右看看无人,便小声问:“哥哥,真奇怪。我以为那冯阳不来,所以公子不高兴。怎么冯阳来了,公子还是不高兴?既然不高兴,何必答应见他?前些日子连问道宗的沈家少爷要见公子,公子也好大脾气,说不见就不见。”
目莲拍拍弟弟小脑袋瓜,“傻子,你懂什么。冯阳每次求见公子,都是带着友人一道来的,你何时见他只身来过?”
镜莲眨巴眼,不明所以:“这有何不妥?”
目莲近似冷淡道:“次次与人相约拜访,他自然不是为见公子而来的。公子一腔情意,不过是错付流水,求而不得。”
而正当此时,目莲口中这位被错付的“流水”冯阳公子,正领着一名白发少年施施然迈入夜离待客的房中。
冯阳个头高挑、宽肩挺拔,眉目生得朗阔俊逸。虽不过弱冠,却远比同龄人多一份沉稳气度。才进来就粲然一笑,说道:“阿离,我又来叨扰你。”
夜离看也不看后头跟着的新客,一双清澈明眸里只剩下冯阳,这青年身量极高,令他需仰头才能对视,便不觉生出一股安心仰慕之感来。
只不过看了一眼,满心不甘与幽怨便仿佛积雪落入溪水之中,尽化作潺潺暖流。露在面容上,便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我不过提了一次夜干玉,你就特意寻了来,单这份心意,任你如何叨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冯阳只当做听不出他言下之意,柔声道:“阿离,我得你帮助良多,如今不过聊表寸心罢了。他日脱困,再好生答谢你。”
夜离听他说得生分,在衣袖下握紧了拳头,垂目挡去眼神失落,强笑道:“都预备好了……我叫镜莲去取苏摩酒,稍候送进来。”
冯阳对同行者略略一点头,二人便往内间里走去,一面道:“今日事关重大,就不喝酒了,往日里的清茶就甚好……”
二人进了内间,其中布置极为朴素,四四方方的屋中,不过中间放了一套黑檀木的桌椅,就别无他物。
他谨慎关了门,看向那白发少年,笑容褪去,眉头紧皱起来:“离难宗的元长老,寻在下有何贵干?”
那少年眉宇间藏着沧桑神色,与他年少面容颇为不合,沉声道:“沈雁州,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化名冯阳的沈雁州略略一眨眼,便点头道:“能劳动元长老大驾,想来我沈某人的身世……只怕与离难宗关系匪浅。”
元苍星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原本姓凤,乃是凤宗主唯一的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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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转折有三次。
第一次自然是被沈月檀的父母收养,自一介流浪小童,一跃成为青宗主夫妇悉心教养的天之骄子;第二次则是青宗主夫妇遇难,月檀年幼无知,他身为养子,地位一落千丈、在宗门内举步维艰。一则护不住月檀,眼睁睁看他被奸人蛊惑,兄弟离心离德,二则自身难保,数次险些道途断绝、死于非命;第三次便是遇上了元苍星。
至于频频造访听涛巷,甚至有传闻他颇得夜离公子青睐——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他最初就同夜离分说得清楚,绝不曾有过半分误会。
然而始终天不遂人愿,人心——到底是掌控不住的。
沉眠如坠幽深海底,多年未见的虚弱无力感令身躯仿佛被巨石压迫,沈雁州略略抬眼,却见月檀当真如石头般压在他胸口一动不动,睡得倒比他还沉。
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他轻轻抬手,抚了抚沈月檀后脑,神思自旧日回忆里渐渐剥离。
倒难得忆起了夜离来。
他当年选中以夜离为掩护,理由众多,譬如寒琴楼清净、离公子冷傲难以亲近,更令得旁人难以查探消息。
然而还有一个他直到多年后才恍然大悟的隐秘心思——
约莫是得知了身世后两个月,他难以抉择是随同元苍星前往离难宗,还是留下来就近护着沈月檀。心思烦乱,不觉间便喝得醉了。
恍惚间见到坐在琴前的夜离,那青年安详垂目,侧颜俊美。然而依稀却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故人名为沈月檀。
他所追逐、他所渴求的,竟然是如此不堪的目的。
第62章 失算
沈雁州犹记得天蛇王入侵之前, 青宗主最后一次为爱子庆生。彼时宾客云集,单是贺寿的礼单就收了整整六箱, 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然则五岁小寿星却连这些贵客的面也不曾见过。
沈月檀早早吃过长寿面,拖着沈雁州去看栖阳宫后殿的月檀树开花。
月檀花又称为六道五从花, 五枚蓝紫莹莹的细长花瓣连接有如金珠的花蕊, 暗喻其余五道尽皆服从天人道之意。故而民间传说,于花开时在树下许愿,就能上达天听,令心愿实现。
那小童虽然阅历浅薄,却仍两手合十,在树下虔诚许愿道:“愿全天下魔兽伏诛、民生安乐,愿我修罗众再不受战乱之苦、穷困之苦。”
只是沈月檀固然心怀大愿, 却懵懵懂懂,尚不明白这其后藏着多少辛酸负担, 更看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前程艰险、荆棘满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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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呼吸未稳,呆望脚下汇聚成潭的鲜血。黏腻触感包围手指,挥之不去,腥浓血臭萦绕鼻端,催人作呕。
这偌大庭院中, 尸首堆叠、生机断绝, 才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
一名黑衣的下属自正堂中走了出来, 对着沈雁州抱拳行礼, 禀道:“田氏一族, 阖府七百八十二人, 全数伏诛、无一走脱。”
沈雁州如若未闻,只觉冰冷腥臭如同细密针扎,点滴渗透肌肤血肉,将魂魄一道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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