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哥哥。”
“嗯?”
“你说,那些修士也用潜行术,咱们也用,既然都藏在这个镇子上,有没有可能……撞在一起?”
宋徽安一时间答不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便见前方的空地上突然传来“哎哟”一声,空气里跌出一个子不高的人来,怀里摔出一只陶埙。
那人身上沾满湿泥,校服衣料上都泛出陈旧的土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青色了。
紧接着,他身后又凭空现出一个手提长刀的白衣青年,面目表情地朝少年走去。
尽管行头无甚差别,但面相身形都不同。
不是他们之前在菜市口看到的那个人。
眼见那人攻来,少年拾起陶埙,连滚带爬地就要逃。谁知刚踉跄着跑出两步,又忽然扭腰,向后一跃,微微侧过头来。
他瞪大眼,屏息凝神地盯着脸颊前的某一处。
他的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沾血的兵刃显出全貌,俨然是一把跟方才青年手中所持一模一样的长刀。
少年毕竟出身不俗,近来在镇鬼中警觉性大增,于疾驰中也能迅速察觉危险,并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
换做旁人,可能早在前后夹击中被削掉脑袋断了肩膀,变为鲜血喷溅的三截尸块了。
全瑛也不觉瞪大了眼,那孩子分明就是玉贤的师弟、在赤霞镇上热心帮助过他的晴乐!
他怎么也在这?
不及他细想,晴乐已在地上翻滚一圈,爬起来后却无处可逃。
晴乐颇警惕地环视四周,双腿打颤,将陶埙捧到嘴边,做防御状。
无声无息地,空气中逐渐浮现出一条条白惨惨的人影,俱是面无表情、刀闪凶光的白衣修士。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长刀,一样的神情。
这些人提刀,朝晴乐逼去。
晴乐为人处世虽软,但终归是名门大宗教出来的弟子,面对眼下险恶情景,咬咬牙,眼中流出不甘的神色,居然都看出涵川仙君刚来天宫时的影子,一时间叫全瑛恍如隔世。
晴乐鼓起腮。陶埙传来一串低沉而虚弱的乐声,却无济于事,围着他的修士还当他是要进攻,连忙上前,一刀刀争抢着朝他招呼过去。
陶埙的声音在空中转了个弯,长长的尾音戛然而止。
所有刀都扑了空,叮叮当当撞一块儿。
人群中央,晴乐凭空消失。
“哈……哈……”
剧烈的喘息。少年被身前的人拽着一路狂奔。
他们冲过不数鬼影,冲过无数披着红光的街巷,眼前很深很深的巷子仿若扭曲。街道上隐约传来熟悉的臭味,混在炙热的空气里,一股脑灌进他因干渴而生疼的喉咙。
他太久没有这样奔跑了,酸软无力的腿跑起来更加飘忽。但他只能跑,拼尽全力地大步跟上身前的人,不要命地跑。
不能被追上,不能被追上!
眼前一片模糊,妖异的鲜红像是渗进了他的眼膜,把冰冷的热度刻在他的眼睛。
他跑啊跑,跑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嘴了,浑身上下好疼好疼,自己的腿不像自己的腿。
厉鬼拉着晴乐一路狂奔,顺着山势往下跑,足足跑到鬼镇和猪圈的交界处,才松开他沾满灰尘的手。
晴乐捂着喉咙顺势跪倒在地,扶着青苔足有一寸后的灰墙,干呕不止。
全瑛见他狼狈至此,心生怜悯,当即从荷包中倒了一粒形似珍珠、珠光闪烁的药丸给他。
不知为何,晴乐见了它,便觉喉咙里清凉起来,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入口中
全瑛忙道:“别!别吞!含在嘴里!”
晴乐忙停下将药丸往喉咙里送的动作,乖乖将它移到舌下。
这药丸明明只有表面融化些许,却生出一股甘甜的泉水,流进他的喉咙,润着他几乎出血的嗓子。
待到药丸彻底化开,他感觉自己已经把整座山上的泉水都海喝进了肚里,人也活了过来,甚至连近日来身上的损伤都有所好转。
他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方才看见被人抱着的全瑛,他只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一度以为全瑛被玉贤引的雷劈得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为此,在回宗门的路上,他还和师兄发生争吵过,如今见他好好的,不免喜上眉梢。
目光一转,看到道童身旁那位月光似的漂亮公子,他却愣了。
他润润嗓子,道:“多谢小友和这位哥哥相救,不知哥哥如何称呼?”
他见宋徽安生得漂亮,眉宇间并无媚俗做作之态,且救了自己,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连对宋徽安的称呼也亲昵起来。
他到底是个漂亮乖巧的好孩子,言语之间无不是真挚的感激之情。宋徽安颇为得意,道:“叫我阿竹便可。”
“竹先生好,”晴乐毕恭毕敬,想起方才的险象环生,心中生疑,又道,“多亏了二位才能将我救下,不知竹先生是用了什么法术?”
“这潜行术是阿沐弄的,我并不知情。”
见晴乐投来崇拜又疑惑的眼光,全瑛摆摆手道:“功不在我,是竹哥哥神速,才能把你拉走,我只是在你身上撒了把潜行符的符灰罢了。”
晴乐被撞倒前,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潜行术是否与白衣修士和晴乐的不同,只是念在晴乐曾善待自己的情分上,不忍他惨死于此,便说动宋徽安去救人。
晴乐只当他用了什么不可外传的神妙法术,不愿多说,自己也不再多问,便识趣地转移话题:“不知两位是怎么进来的?”
全瑛只将自己和宋徽安被抓的事轻描淡写讲了一遍,并未将在真切观遇见邹觅、玉贤的事托出。
晴乐听罢,却问:“不知小友可有见过我玉贤师兄?”
【作者有话说:最近开学了比较忙,BUG可能来不及及时修正,非常抱歉!!!!!
每周末都会修改抓虫的
土下座】
第51章 无名者其二
“……怎的?”
晴乐忽然沉默,眼中泛起泪光:“我被抓,是师兄离开师门后的事了。我怕师兄出门在外,也遭遇不测!”
既然赤云宗里表不一,又在仙门中占据极高地位,且与妙音宗合作,不免让人怀疑这两派间也有密谋。
而晴乐显然不是来吞魂的,他作为被追捕的猎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背叛了幕后,被丢至此灭口;二是他毫不知情,成为宗门阴谋的牺牲品。
介于晴乐与子书年龄相仿、外出镇鬼时的经历也相仿,全瑛的猜测更偏向于后者。
“你是一个人被丢进来的?还是和其他人一起?你进来多久了?”
“师兄把我们从丹霞镇送回宗门后,又在宗门中呆了两三天,便接到急令,匆匆出门去了。师兄刚走那晚,我睡在自己房中,醒来时便到了这个鬼地方!”
“一点知觉都没有?”
“没有!小友,我在这差不多一个多月了,一开始也是被丢进了猪圈,之后见无人看守,我便逃了出去。谁知镇上还有那些人,我躲躲闪闪快要撑不住了,若非二位救我,我就真死定了。”
晴乐在这种腥气纵横的鬼镇里处处提防那些白衣人,一天两天还好,能在这支撑一个多月,实乃险象环生。
全瑛道:“你平时都躲哪?”
“在镇子上的居民宅里躲着。那些鬼魂法力低微,兴许还不如活人,鬼魂感知不到我,我便躲在它们的柴房草棚里。这些天来,我有观察过,那些拿刀的鬼修从不进民居。小友,你们看到那些猪一样的怪物了么?”
“看到了,怎么了?”
“怪物和鬼修一样,都在镇子上担任类似官兵的职务,但怪物除此之外也蓄养猪圈里的这些……人,鬼修管追捕和杀人。我被扔进来时,还遇见过其他几位道友,我运气好,才活了下来,他们却都……”
“都被在菜市口砍了?”
晴乐点点头,道:“元神都被那些鬼修吞了。”
“每天都有人被送来?”
“也不是,有时一天来好几人,有时好几天不来一人。可惜我人单力薄,自保尚且勉强,更没法救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遇不测。”
“节哀。”
宋徽安皱眉:“那些鬼修都住在镇上?”
“我也不清楚,他们人太多,总是无处不在的,在菜市口杀人的,有时也不止一人。但他们不与住这的鬼交流,我猜他们应该也因此不常显形了。”
“那岂不是躲在镇上的鬼居里最安全么?”
全瑛看向远处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轻声道:“也不知这潜行符灰能奏效多久,我法力不够了。”
晴乐道:“这儿其实也还好,鬼修不常来这处,怪物和人畜法力低微,察觉不到我,就是地方脏臭了些。方才小友和竹先生在镇上救了我,他们现在打不定在哪儿找我们呢,现在回镇子,多半要出事,咱们不如在这等等。”
他看了看全瑛,又道:“小友,你们进来时也受了伤吧?我来时衣里还有些修身符,养气用的,我每天都用一点点,好撑过这些天。小友和竹先生有恩于我,我身上再没什么东西能回报二位了,这点心意,二位收下吧。它虽不是什么珍品,好歹也有助于恢复气力。此地不太平,咱们都得养足精神才行。”
他从怀里取出几张修身符,交于二人。
“小友,之前在丹霞镇的时候,是我师兄不好,对你劈了天雷,你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只可怜子书为鬼所害,我们招魂几天,都招不出他。师兄的事,我替他向你道歉,当时事态危急,他再不出手,那鬼便要破界而出,后果不堪设想,师兄也是出于无奈,小友,你信我!若非师兄修为大退,他绝不至于引天雷劈你。真是对不住!”
“修为大退?玉先生曾出过意外?”
晴乐道:“三十年前,我还没进师门时,师兄业已修炼到分神晚期了。”
全瑛大惊:“怎么会倒退这么多?!”
从分神晚期直退回元婴期,可不就是废了。
“他那时已是年轻一辈中顶天厉害的菁英了,大家都不提这事,我只听师伯说过,师兄三十年前外出镇鬼时遇上大凶,同去的道友折损大半,唯有师兄力挽狂澜,耗尽法力逼退那鬼。只是经此一役,师兄神魂都要散灭了,最后虽然给救回来了,百年修为却毁于一旦,若要重修仙道,唯有从头来过。”
晴乐沉默几秒,自言自语:“如果师兄当时没出事,我就不会那么担心他了。”
天上。
雁闻道:“这是说那个叫玉贤的乐修?他名字上的吉光厚得都快看不见字了,唯有这么好的命,才能劫后逢生活下来了,而且保准飞升。唉,这命真好,我都羡慕了。”
藏机驳道:“这命哪里好?前功尽弃,从头筑道,无数双眼盯着你,无数张嘴对着你,稍有不慎便会招来冷嘲热讽,哪怕是真心关怀也伤人自尊,若他道心不坚,早就被后辈埋没了。”
全瑛道:“常人的苦命,就是圣人的好命,这孩子心善刚毅,一旦渡过难关,功德圆满,天宫自然就会接他上来。”
而道童分身在下界,只能安慰少年修士莫要为玉贤担心。
暗地里,他也忐忑。
玉贤和他们一同被捉,却先一步被带走,他虽不在此间,但落入幕后黑手,也别想平安。想起晴乐的遭遇,不难推测出,玉贤也被针对了。
这两人师兄弟情深,他更怕晴乐得知实情后难以自持。他们二人在修习上亦有两相配合,若非埙篪相和一般的搭档,绝做不到天衣无缝。
宋徽安本欲安慰晴乐几句,突觉从后心处袭来股锐利的凉风。
“小心!”
宋徽安低喝,一手提小道童,一手提晴乐,猛朝一旁躲闪。他为护住二人,只得以后心正对刀子。
他旋身稍慢半拍,实打实吃了一刀。
血肉被利刃撕裂的声音如尖刀般刺耳。
全瑛浑身一僵。
“竹哥哥!”
“竹先生!”
宋徽安闷哼一声,看似纤弱的手臂仍护着两人不放。
他们方才就在猪圈门口,如今被逼无路,跌进圈中。
白衣鬼修由空气中现身,提起刀来,舔了下刀身上的血。
鬼修眯起眼,看向眼前三人,如同盯着鲜羊的狼。
全瑛忽地想起,围堵晴乐的人中,并没有这个在菜市口杀人的少年。
宋徽安皱眉。他曾身居高位,也曾被作践为猪狗,如今重获自由,更容不得他人鄙夷轻视,而鬼修的眼神,正命中他死穴。
厉鬼护住的臂膀收得更紧,怒目圆瞪,好像白衣少年挪出一步,他就要扑上去和这他拼命。
咯吱咯吱,全瑛耳中流进厉鬼磨牙的声音。
宋徽安生气了。
“阿沐莫怕,”宋徽安沉声说,“哥哥来解决他。”
区区小鬼还敢骑在他的头上?他纵是身负重伤,又受制于这个来历不明、凶险诡异的结界,也绝不让自己为人鱼肉!
只听少年奇道:“你一个鬼,干嘛和这些食物混在一起?”
三人皆大惊。
全瑛想,宋徽安用的这具假神明明是仙桃木塑成,只要宋徽安不释放出鬼气、做出异于常人的举动,便与活人无异,怎能让这少年一眼便识破真身?
晴乐也愣了。也不知是被“竹先生是鬼”的言论吓到,还是为少年言语间的冷淡残忍所惊。
宋徽安皱眉:“胡说八道,什么神神鬼鬼的,我从不信这些东西。”
“你说谎!”少年颇认真地反驳道:“怎是我胡说八道?你这看人的眼神分明就是疯鬼独有的,错不了。”
全瑛听罢,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歪打正着罢了。
桃木假身本就是给宋徽安的掩护,若凡人能透过这它看到鬼之本体,那真是能通天了。
全瑛还来不及将一颗提起的心放下,却觉身后愈来愈冷,如有冷气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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