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喝了姜汤,微有些血色的脸又一分一分的白下去,季北城缓缓转过身,重新缩进被子里。
这一病便从入冬病到开春。
季云烟一直以为他和沈璧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朋友,甚至还有些不对付。尽管两家是世交,尽管她带着季北城曾在沈府住了半年,可沈璧不喜欢她,连带着也不喜欢季北城,她都知道。
她也知道季北城很喜欢沈璧,在沈府的半年里,他受尽沈璧的各种刁难甚至欺负,却从没在她面前抱怨过一句。
上元节那天,季北城的精神不错,还一早起来做起花灯。
季云烟端了笔墨,在他身边坐下,“想画什么灯面?姑姑帮你!”
季北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这灯是送给阿璧的。”
季云烟明了,见他的手指被竹篾划出几道伤口,沁着血丝,心疼道,“北城,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季北城手中的动作忽然一滞,就在季云烟忍不住要开口时,他已神色如常地点点头,“我没事了。”
“你跟阿璧关系很好?”她是真没想到,沈璧过世,季北城会这般难过。
季北城摇摇头,“他不喜欢我,也不愿意跟我说话,见到我总是很烦……”忆起那些往事,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被排斥,不受待见的委屈,反而带着让人不解的心疼,“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好。”他低头,声音很轻,“好在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
季云烟愕然。
关于沈璧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这些事也不该她去管,便只当做不知。“传言未必是真,就算是真的……你沈伯父也是为沈璧好。”
不是传言,忠义侯府的仆人们嘴可是比宵禁后的城门还紧,那有什么闲话传出?那些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从早上忙到晚上,他身边大大小小放着一圈花灯,季云烟点了点,不多不少,十六盏。
如果沈璧没死,今年正好十六岁。
季北城将花灯依次挂在檐下,一轮轮暖黄破开满院的黑暗。
季云烟看着那些空白的灯面,突然明白了。他想给沈璧的不是花灯,是能驱散黑暗,带来希望的光芒。
院子里幽静与外面的喧嚣和热闹形成强烈的对比。季云烟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阿璧能有你这个朋友,他一定很开心!”
他不开心。季北城在心底默默道。
“这段时间让姑姑担心了。本来父亲让我来照顾你,没想到反倒害得你在病中还要操心侄儿。”
季云烟拍拍他的肩,“我这是老毛病了,待天气转暖,自然也就痊愈了,你不必自责。每年春节我都是一个人过,今年你能来陪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父亲很挂念你,他希望我能将你接回家。”
季云烟摇摇头,“我不想回西南,这里挺好的,离京城又近。北城,你武艺超群,又有兵法谋略,但兄长希望你能入朝为官,不要再跟他一样,过着戎马沙场的生活。大哥既送你去长颂书院,你便好好读书,这也是你母亲临终前唯一的心愿。”
季北城一岁那年,母亲延氏便因病过世,季家就这么一根独苗。那时候沈家刚出事不久,她听闻后,一直惴惴不安,临终前更是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直到季牧承诺会护季北城一生平安,绝不让他子承父业,延氏才合上眼。
立春之后,季北城辞了季云烟,回到长颂书院。
京城的繁华一如当年,连侯府的匾额跟从前都没有半分区别。季北城在侯府门前驻足许久,转身离开时,侯府的大门开了。
第18章 约酒
“季公子!”福伯几个箭步追了上来,拉住季北城的袖子,如遇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的眼中溢满泪水,“季公子,真的是你!”
那泪水中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季北城不忍看,移开视线,微微颔首,“福伯。”
“公子过门不入,可是在怨我家少爷从前那般对你?”似乎怕季北城会走掉,福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季北城正色道:“福伯,无论阿璧从前如何对我,我都没有半分怨他的意思。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不必再放在心上。北城前往长颂书院,正好路过京城,既然沈伯父不在家,我就不进去打扰了……你家少爷,他应该也不想见到我。”
“少爷……”提起沈璧,福伯再也忍不住了,一时泪如雨下。“季公子要走么?”
“嗯。”季北城指指路旁的马车,“天黑之前需赶到书院,还请福伯体谅。”
福伯道:“我有一事相求,请季公子务必答应。”
季北城记得他上次来侯府是一年前,他跟随父亲进京,在沈府小住三天。只是那次沈璧患病在身,据说很严重,父亲便没让他前去探望。这么一算,最后一次见到沈璧还是三年前,那时沈璧十二,而他也不过十五。
“福伯尽管说,只要北城能做到,必然应允。”
福伯将他拉进侯府,关了大门,“扑通”一声跪下去。
季北城忙将人扶了起来,心中疑虑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竟让福伯跪地央求?
“我家少爷……没有死。”福伯的一句话令季北城半晌才缓回神。
“福伯的意思是阿璧还活着?”季北城不敢相信,“可沈伯父不是说,不是说……”
“说少爷死了。”福伯接下季北城说不出口的,无可奈何道,“少爷这些年过得苦,季公子想必都看在眼里。只是这其中原因,恕我暂时无法对公子言明。这段时间我也悄悄派了很多人去找,却都如石沉大海。我知道季公子常年随季将军东征西战,天南地北都走过,可否帮老奴留意一下少爷的消息?”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什么都看不见了,以后的衣食住行该怎么办?福伯每每想起,总是夜不能寐。“侯爷声称说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绝不再管他的死活,可是,老奴如何忍心?”
季北城没想到这中间如此曲折,他虽怜惜沈璧双目失明,可又听他还活着,就觉得这样足够了。
“福伯放心,我立刻派人暗中寻访阿璧,有了消息,定会通知你。”
后来,他真的找到了沈璧。只是从来也没听沈璧提起过那些过去。
今日听了于大夫的话,不免又忆起这些事,想问个究竟。
福伯端着清粥站在门外,听两人说话,直到里面沉默下来,他才推门而入。
“季将军,粥来了。”
于大夫上了药,便回去了。
福伯见季北城搅着碗里粥,似有所想,开口道:“将军,你想听听侯爷的事吗?”
那些事埋在福伯心里很多年了,每次回忆起来,都是说不出的沉闷和郁结。如今老侯爷已不在了,他说这些话便再没了顾忌。
季北城停下动作,“愿闻其详。”
福伯想了很久,似乎才想好该从何处开始说起。
“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在侯爷之前,老侯爷还有过一个孩子,是位小姐,生得白璧无瑕,老侯爷和夫人给她起名叫沈璧。”
“沈璧?”季北城愕然。
“对,沈璧。她是老侯爷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两人对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小姐三岁那年被人掳走了,当时老侯爷正出海剿匪,夫人心急如焚,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拿把剑就逼着侍卫送她去找老侯爷。那时老侯爷已将敌人的十几艘战船团团围住,眼看着胜利在即,却听到对方的船上传来孩子的哭泣声,还夹着几句奶声奶气的‘爹爹’。”
季北城惊道:“船上的孩子莫不是你家小姐?”
福伯点头,“正是。老侯爷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掳了小姐要挟他。一边是无数将士流血漂橹,用性命换来的大捷,一边是幼儿咿咿呀呀的呼唤……季将军应该知道老侯爷的为人,他会怎么选,真的没有一点悬念。”
“自古忠义难两全。”季北城沉沉点头,那种情况下,别说沈秋泓,就算是他父亲,恐怕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当夫人在海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后,看到的就是自己那年仅三岁的女儿被人吊在桅杆,直到断气。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求,老侯爷都无动于衷。”
季北城光是想想那样的场景,都觉得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石,更罔论当事之人。
“小姐死后,夫人得了失心疯。还好过了两年,她有了侯爷,病情才渐渐有所好转。只是……”
“只是,她把阿璧当成了你家小姐,一直作女孩子来养。”季北城几乎能猜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老侯爷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夫人,对她的举动并未在意,甚至觉得如果这样能抚慰她心里的伤,也挺好。可没想到时间久了,侯爷的性格,举动都越来越像女孩子。老侯爷察觉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多次劝说夫人,夫人却固执己见,最后竟带着侯爷离开了沈府。”
就是在那时,季北城遇到了四岁的沈璧。
“半年后,夫人被接回侯府。老侯爷将他们母子二人强行分开,之后八年,侯爷都不曾再见过她母亲。”福伯眼里泪光闪动,“一个被当做女孩养了四年的孩子,刚开始总会不适应。有次侯爷闹着要穿裙子,被老侯爷听到,他怒火中烧,当时就把侯爷狠狠打了一顿。从那以后,打骂便是家常便饭。”
至于沈璧为何要毒瞎自己的眼睛,福伯没有细说,那是沈璧心里的一道坎,总有一天,得他自己跨过去。
福伯擦擦眼角的泪,哽咽道:“这么多年,侯爷没有一个朋友,将军是唯一能陪他说说话的人。我知道他对你的态度很不好……可是,如果连你都不理他,他真的就太孤单,太寂寞了。”
“好在那些痛苦都结束了。”季北城低喃了一句,“我会一直在。”
“在什么?伤养好了赶紧滚!”沈璧人还没出现,话已送到。
季北城内心的汹涌澎湃在见到沈璧的瞬间,化作无声无息,绵延不绝的细水长流。他置若未闻地笑了起来,“侯爷,今日在朝堂上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沈璧在他对面坐下,翘着二郎腿,乜他一眼,“你不是都猜到了,还问我?”
“高骈入狱这事,听一百遍都不嫌多。”
提起高骈,沈璧脸上有了笑意,点头认同,“那倒也是。高骈一定没想到,最后落井下石的反而是他为之卖命的符卓。你是没看到,他听到符卓出首他时,表情有多精彩!”
原本跟福伯的一番谈话令季北城心情沉郁,这会儿看到沈璧的笑,心头顿时明朗起来,“可惜我有伤在身,不然,定要和侯爷小酌一杯,以示庆贺。”
沈璧看他一眼,意外地没有拒绝。
这更让季北城觉得遗憾了。他还从没跟沈璧一起喝过酒,想着想着,唇边的笑渐次凝固。
“有伤还喝酒?疼死你算了!”
“……”
眼看一张脸垮了下去,沈璧又补了一句,“晚几天再喝,酒能跑?”
季北城抬头,眸中灿然,“侯爷,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
沈璧白他一眼,“出息!”
虽说沈璧现在对季北城也没什么好脸,可跟之前相比,真的好太多了!昨晚两人居然同室而眠,这在以前,福伯想都不敢想。他深感欣慰,擦擦激动的泪花去张罗早饭了。
两人刚吃过早饭,下人来报:“朱公子来了。”
季北城疑惑,“哪个朱公子?”
福伯耳语道:“御史朱潜的公子,似乎……颇为喜欢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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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山
季北城刚到嘴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悉数落在自己的衣摆上。
沈璧侧眸看他一眼,眼中的嫌弃一览无余。“季将军这是有了?反应这么大。”
季北城:“……”
沈璧原不打算见朱承轩的,一想到绣球的事,又气得牙痒。既然朱潜受命于季北城,那这个朱承轩跟他也算颇有渊源了。
季北城一边咳嗽,一边苦笑,“侯爷,口下留情。”
沈璧淡淡一笑,“这位朱公子乃是御史大夫朱潜之子,本侯还以为季将军认识他呢!”
季北城顺了气,否认道:“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侯爷不喜与人结交,看来,传言也未必都能尽信。不知这位朱公子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侯爷青眼?”
“你想知道?”沈璧斜看他一眼,对福伯挥手,“请客人进来吧!”
朱承轩刚一入厅,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可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再退回去也不合适。况且,他很久没见沈璧了,心里挂念的厉害,只是没想到堂上除了沈璧,还有个眉目如画,不怒自威的男子,虽面色苍白,一双眸子却亮的简直堪比寒夜里的长庚星。
“承轩鲁莽,不知侯爷有客人在,多有打扰!”他说着就往门外退,沈璧见季北城脸上无甚表情,便叫住朱承轩,“这是季北城季将军,无妨。”
朱承轩在朱潜口中无数次地听过季北城的名字,且每次提及,都要把他带上,对比一番。因此,朱承轩对季北城的印象并不是多好,在这一点上,他跟沈璧完全可以互通心酸。
方才两人对视那一瞬间,他从季北城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很莫名很浓郁的敌意。
起先朱承轩不太明白,自己与季北城头一回见面,为何对方会有这种反应,就像……就像一头被其他动物误入了领地的雄狮。
朱承轩心头一跳,看看季北城,再看看沈璧,明白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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