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热气的液体一滴接一滴淌落下来,溅到郁彗拖鞋上都沾了点黑色,他微抬着烫伤的左手,稍一退后,顾清章紧忙走过来把他手拉了过去。
郁彗指尖红红的,显然刚才被烫得不轻,只这一会儿功夫食指和无名指上就有些冒起水泡的痕迹了。
顾清章还没叫人,他想的是先拉郁彗去冲一冲冷水,缓解一下烫伤的刺痛。
但是郁彗神色上却依然是木讷的,整个人心神不属,顾清章握着他的手查看伤口,指缝间分明都烫得肿了起来,郁彗却是像感觉不到疼那样,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半天说出一句:没事,不疼的。
顾清章小心握着他掌腕,听郁彗这样说,心口上似冰锥突刺一般,痛与寒凉在一瞬间同时涌进了他的心脏。
他还握着郁彗的手不舍放下,闭上眼尽是他想象过的将来。
他以为他可以。
可命运却并没有格外眷顾他。
他还能怎么办?怎么办他都舍不得。
顾清章合着眼,把郁彗受伤的手慢慢抬起来,他把它拉到嘴边,低头,轻末留下一吻。
“最后一次。”他说。
顾清章睁开眼睛,用当初给郁彗戴上婚戒时同样的姿态,在新的一天起始之际,将那枚银色的指环从郁彗无名指上取了下来。
“去吧。”他缓缓松开了郁彗的手,把那枚已经失去意义的指环藏在掌心里,他是笑着对郁彗说出这句话的。
“去找你想找的那个人吧,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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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上
郁彗受伤的指节在松离开顾清章的手时倏尔一颤,他目光循着顾清章逐渐敛迹的视线追视过去,停驻在顾清章的脸上。
顾清章轻轻一叹,又错开眼笑了一声,说:“别这样看着我,我说让你走,你自由了,这都是真的。”
他没有看郁彗,而是像自语般陈说着,“郁子耀今天会被传见,如果是进玉容山,那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郁彗只是看着他,未及一言。
“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告诉你,你别恨我。”
郁彗眼中并无任何愤怒和疑惑,他很平静,即便心中蕴着纷乱。
这份平静是他能够回应顾清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我没有想过要恨你,为什么要恨你呢,是我自己走到你身边的,是我答应过你爷爷会让你幸福,可我一早就知道我做不到,还是骗了他。我跟你之间有过婚姻的承诺,可是现在是我要毁约在先了,我有理由恨你吗?没有的。”郁彗的声音像水,粼粼明净,波光逐凉,在看似回暖这一段路后的这一刻终于还是对顾清章恢复如初。
口吻中的距离骗不了人,他走到顾清章身边的那一天对他说他爱不了他,他心口如一,不曾有一句话是欺骗顾清章的。
顾清章知道吗,他心知肚明:“我倒宁愿……你能骗骗我。”他转过头,侧首一笑。
“不必考虑你和我谁该为这场婚姻负责,我爷爷是听了我的话才站在我这边间接催化了那场婚礼,你没有错,你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因为是我把你困在这里的,是我用当时的环境和你的感激、愧疚直接迫使你接受了这场婚姻,如果论错,有私心的那个人是我,错的也是我,你对我没有责任,不用内疚。”
顾清章在此刻才理解了孔理前一晚对他说的话。
原来破局不会是郁彗不告而别,而是他主动放手。
他始终都没再看郁彗的眼睛。
“快走吧,”他对郁彗背过了身,朝着餐厅外,顾宅的深处迈了一步,“趁我还舍得,快走吧。”
郁彗站在浅色调洒满晨光的餐厅内望了顾清章顷刻,而后落眼旋身,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在他转身那一刻凌空划过,迎着光线,他走出了顾清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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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没有给他再多时间,他的心也早就离开他自己身体,奔向了那个与他背德纠缠早已经理剪不清的男人身上。
他不知道此时他安全与否,他在车上分别给两个人打去了电话。
一是翟羽,他让他找出从前九科的特别机关准入证在郁公馆等着,他去接他。
第二通电话则更简短,号码拨了出去,响了几声后接通,郁彗丝毫不乱地说了一声,是我。
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有事相求,秦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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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下
没人知道他在那通电话里究竟与那位秦秘书说了什么,几分钟的通话,不外是几句话的时间。
未到周末,早高峰环路上的路况不免紧张,一路上白色mini车争分夺秒,赶在九点前驶进了郁公馆大宅附近的支路,途径层层暗哨,才把车开进了郁公馆正门,停在了正院那辆VA字号开头的黑色轿车旁边。
翟羽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
郁彗下了车,一把甩上车门,眼神淡淡一扫视持枪械站在他家门下的哨兵。
“郁副,”翟羽箭步走过来,把手中两样东西交给郁彗:“准入证,车钥匙。”
郁彗轻轻看了他一眼:“是谁来带的人。”
翟羽回他:“是钟佬的人。”
郁彗眯起眼睛来,略显发白的嘴唇轻微一抿动,他再问翟羽:“他走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没有,郁总什么都没交代。”
“钟佬都出面了……”郁彗握紧了手中的车钥匙,一瞬思虑后,眼底沉沉道,“这一趟你不要去,”他稍一仰头,盯着翟羽说,“路上我确认过了,是上面要密审没错,地点就在玉容山,他们没让政治局插手。”
“还是我和您……”
“你不要去。”郁彗再一次重申,“你留在外面,里头的一切情况会有人如实告诉你,我的准备虽然不是万全,但现有的这些东西,保他的命足够了。”
翟羽显有疑色,坚决如郁彗,他望着郁彗,心中却莫名涌上一股惊意。
他在不知觉间略显睁大了眼。
望着郁彗转身上车的身影,翟羽突然想到了九科中那些分明存在却如何也查找不到的密档。他曾问过孔理不止一次,孔理每次的回答都是:哪儿有那么多密档,有也都在郁总手里了,你以为九科是为谁服务的?
他对此一直有疑。
他不能确定他的疑惑是否就是对的,他也没有把握确信如果他的假想是真,那在这种背水一战的时候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入玉泉山的郁彗会面临怎样一个局面。
这一趟硬碰的结果若是崩盘,后果一旦降临下来……
郁彗那话的意思,他想做什么?
翟羽皱着眉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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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郁家这张从父辈座驾上传下来的军委牌照护持,郁彗心无旁骛,只在赶路。他开着他哥哥那辆装有防弹及全套反追踪设备的加长车,自东二环驶下建国门,当着朝阳支队执勤交警的面,右打超车闯过了彩虹桥下临时检查点的关卡,一骑绝尘飞驰进长安街上,一路不曾减速。
时间现在对他而言太紧迫了,他根本没空去想那么多。
甚至是重走着与当年同样的路,他都没有再想起来,曾几何时无忧虑的少时岁月里,他也曾偷偷开了他兄长的跑车在夜晚的长安街上与人竞速,视一切规则为无物,恣睢而无忌。
而他那位高处胜寒的兄长在发觉后也只是一笑而过,把清瘦而无比耀眼的少年搂紧怀中,吩咐人去将交警大队里的录像移除,除此,再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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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玉容山依然如故地由重兵把守。
郁彗到的时候,刚过正午,连通颐和园角门外的那处大岗刚换过班,兵士神情警惕,周身荷枪实弹。
郁彗的车由东面沿外路驶近,他打开了车窗,减缓速度,第一丛哨兵认得他座下这张车牌,于是未加以拦截,但郁家的车进入侧山门不远,后一丛由三军筛选下来的执勤卫兵队就将车子拦在了山脚处。
卫兵队军人走近来,站来车边朝郁彗端正一敬礼:“郁副科长,准入证请出示。”
准入证被从敞开一半的车窗内递了出去。
卫兵低首,双手接过,检视后递还给郁彗,可山门前的哨卡却并未开启。
郁彗侧着眼睛向车前睨了一眼。
卫兵队眼神交流,面上一字不吐,站在车边那名军人随即又是一道军礼,语气直抒地见告郁彗:请郁副科长下车接受检查,随后将由警卫护送您进入。
形式和情势都已不同往常。
枪,郁彗没带,带了也是无用,他何必做没意义的事。
卫兵搜身检查后,另从警卫处遣下一队人马,三名同着军制服装的警卫员驾驶一辆归属于玉泉山宅邸的无牌照轿车,两人与郁彗同坐后排,将郁彗从山下护送上山。
依旧是山邸众楼台中最森严的这一座九州堂,而地点却从宽敞明亮的峰柏厅换成了不朝阳也更隐蔽一些的蔚月厅。
郁彗在进山这一路上都没开口问过一字,但是在踏入蔚月厅的重门前,他向‘护送’他的警卫问,郁部长可在这里面?
警卫回答:不在。
那就好。他说完,迈步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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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他上一次见这七位共和国元老,距今已过去近二十年的光景。
那时他的父亲母亲尚在世,彼时的郁家冉冉似阳曦。
然而天上从来不可容二日,人间亦是。
太过耀眼,总归迎来的结局不外是被折断,被熄灭。
在十几年前那场攘争漩涡里,最后作为祭品牺牲掉的是他的父母,那是郁家无法找回的失去的那十年。
是扭曲了他和郁子耀还是郁哲这一世命运的十年。
如今他已长大成人,可令他觉得讽刺的是,掌握着千千万万包含他郁氏一家命脉的人,居然还是坐在这屋子里的这七人。
“上一回见着你,你还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娃娃,一转眼二十年了,都长得这么大了。”苍老的嗓音从蔚月厅中央厚重的紫檀长席后面传了来,说话的老者穿着一身极普通的旧衣裳,不同于坐在他左侧中山装穿得齐整的老政委,也区别于端坐在他右侧一袭军制常服加身的袁老将军。
郁彗走近了些,停在离长席半米外的地方,脚下踩着巨大一副织绣着万里河山胜景的地毯,他向长席后那七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鞠了一躬,不温不燥地低下了头。
“钟佬以及诸位元老,晚辈郁彗,今天多有搅扰,请见谅。”
“不碍事,”坐于正席上的老者挥了挥手,眉眼笑笑地看着郁彗,“我今天来就是凑个份的,你有什么话要说,在座的几位又有什么话对你说,我就是来当个见证,不作数的,别把我当回事。”
郁彗缓缓站直了身,为着规矩亦为表敬意,他没去坐长席这一侧为他所摆置的那张椅子。
“好了。人也到了,有什么想说的就说说看吧。”
“今日来,是为我兄长。”郁彗凝声说。
也是此时,坐于次席上的李常委突而冷哼一声,道:“你来当然是为了他,不然你以为凭你,能走得进这个堂子,见得到我们吗?”
郁彗听着,没作声,只是稍稍垂了下眼。
“郁小子,”李常委扶着长桌,半身压近在桌边上,“你哥哥犯了不该犯的事,违反了纪律,损害的是党内荣誉,这个过错他自己已经认了,现在由我们来给他定罪,是合情合理名正言顺的,他自个儿都没有分辩的话,你来,是准备跟我们说什么呢?”
在座旁人都未有开口,李常委先行一个‘我们’把蔚月厅无声无息间变成了他的主场。
郁彗站得挺拔,蔚月厅屋顶上的灯光打下来,能清晰地看到他颀长影子映在地面上。
“我知道几位已经对我兄长有了打算,几位领袖的决策如何,那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我来,是想和几位领袖做笔交易。”
长席上有人的目光不禁朝郁彗投了过来。
袁老将军提醒他道,“你当谨慎。”
“是。”郁彗清楚回言,“晚辈明白。”
坐在正中位子上的老者慈眉笑道:“交易这个字眼儿,我都多少年没听着过了,这是个有趣的词儿,虽然现在听起来有点儿生了,但还是有意思的很。万里河山,政局大事,说穿了,不都是在你买我卖地做买卖么?小郁啊,你不妨给我说说,你想做的这笔交易,筹码是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钟佬……”
“不急,”老者轻摆一下手,“让他先给我讲讲么。”
郁彗直视向正席位置上,坚定且清晰道:“我的筹码是你们苦寻而寻不得的东西,我要的是我兄长安然无恙,郁家世代长存。”
长席后有人的视线开始相触,在短暂无表达的片霎中,方才未有发过话的几位元老用眼神作为信息的流通。
李常委脸色凝下来,倒不算明显,不过是声音更沉了,他问郁彗:“你这话说得我听不懂,我们苦寻什么了,你说得寻不得,那又是些什么东西。”
“几位将我兄长囚于家宅,把国安翻了个底儿掉都没找到的那些东西……或许您几位中有人会以为掌握着国安最高秘密的人必定是我哥哥,但其实不然,”郁彗没有一点隐蔽或退却的意思,他明明白白地直言:“国安部里,手握党内各大家族机密档案的人不是我哥哥郁子耀,而是我。”
郁彗此言一落,蔚月厅内骤而陷入一片死寂。
此起彼伏地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钟佬缓慢一转头,与身侧的袁老将军四目微触。
李常委随即便道:“不可能。我们有什么秘密是见不得人的?你以为凭你这三言两句就能扭转形势?你今天两手空空地来,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作筹码!你说的那些密档我可以一清二楚地告诉你,它们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是吗?”郁彗眼梢轻侧,寡淡地一眼向着李常委刺过去,他似有似无地一记淡笑,勾起唇来问道,“李常委这话,您说给我听,我听到了,可您能说服得了您自己吗?您有把握和李家剩下的人都达成共识,睁着眼睛对所有人说李家没有做过违法乱纪中饱私桑的事,说国安部所掌握的秘密文件是不存在的,是假的,说我和我的家族、我的下属是清白的,说我们不惧密档公开,我们不怕档案外泄。”他在说这话时,目光自左至右,安然而直接地扫过了在座的所有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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