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收敛视线,话锋又回到李常委身上。
“诸如我刚才那番话,李常委,您敢用家族命运来赌我的筹码,它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吗?”
李常委脸色不善,一捶桌道:“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郁彗随即便说:“我的命要拿去简单,可倘若我今天是变成一具尸体被抬出玉容山的,那不出一个小时,那些让诸位如坐针毡的调查文件就会如实送达到敌国政客和新闻媒体的手上,等到那个时候就不止是党内争斗这么简单了,外敌干政,我请问诸位领袖,你们安枕多年,可还能做天下大乱的准备么?”
“你这小娃娃……可太不知道好歹了!”
“不要急么。”钟佬眉头展开,片刻前那点隐晦神色已然消失,他手搭在椅子上,偏头又看了看袁老将军。
袁老将军无话,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钟佬轻轻笑了起来,他头一转,望着眼前清瘦漂亮的青年,缓缓慢慢地说:“我信你说得都是真的,我也信你今天来确实是来和我们做这一笔交易的。可如果我杀了你,再杀了郁子耀,断了你郁家的所有言路,即便来日风雨欲来,你郁家也再没有翻盘的可能了,但是我们还活着啊,有多少麻烦事儿尽可以一件一件去办,一个一个地去付代价。坑吗,只要有人活着就会有人填,总有一天会填完的,生与死的区别,你这样聪明,总不用我再教你一遍了吧。”
老者的笑让郁彗久违地生了寒意。
“打扰了。”蔚月厅外突然传进一记清亮叩门声。
袁老将军听着那声嗓,忽而一皱眉,抬起头朝厅门看了过去。
蔚月厅正门微有响动,旋即从外被人打开来。
只见袁祁军装挺括,身影似松如柏,他高视阔步地走进蔚月厅,只行常礼,向厅内诸位元老象征性地点了下头。
“打搅几位爷叔说话了,”袁祁边说边朝袁老将军走去,他经过郁彗身边,两人没有半点交集,“我爷爷今天出来的急,忘吃降压药了,我怕他不舒服所以送过来。”
“袁祁啊,怎么老没瞅见你进来看我们了,你爷爷不带你来,你自己进来不也成吗?”
“赵爷爷,这俩月军里有点事没得了空,是我的错了,以后一定常来。”
袁祁走至袁老将军身后,先向正位上的老者喊了人。
“钟佬。”
钟佬转头,含笑望了这祖孙一眼。
“爷爷,药。”袁祁俯身,把药盒递到袁老将军手上。
袁老将军‘嗯’了一声,打开药盒伸手去拿药片。
袁祁心无二用,从长桌上拿了茶杯来,等着他爷爷服药。
袁老将军将药片送入口,袁祁将茶杯拿了过去。
“保郁家。”这是袁祁在伺候袁老将军服药时,低声在老将军耳边所说的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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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钟佬回过精神来,没把袁祁不宣而到的事搁在心里,他再次把目光放回到郁彗身上,仍旧笑盈盈地面相:“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想起来了,小郁啊,你也说说,我说得那个法子它行不行得通?”
郁彗缓缓掀起眼去,望着正与他问话的老者,平然道:“您要赶尽杀绝,那自然是行得通的。”
老者对这回答看上去很是满意。
“那我何必再……”
“钟佬,”一旁袁老将军吃完了药,茶杯经袁祁的手搁回桌子上,袁老将军神情淡定,中气十足:“已经过中午了,大伙今天叫了大起儿,不如让大家都先去吃口饭。”
钟佬转了转头,眼神视向袁老将军。
“这不提我都忘了是几点了呢,”方才与袁祁搭话的那位说话间便拉着左右两位的胳膊站了起来,“得了,都别跟这儿杵着了,跟我上堂院去喝口粥吧!”
另几位少言少语的老人瞬即便都起了座,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蔚月厅给腾了出来。
“老李?老李!看什么呢?走啊。”赵委员长一把抻起坐在椅子上拢着眉头发愣的李常委,扯着闲篇就把人给拉了出去。
蔚月厅热闹了不过几分钟,门一关,便又安静下来了。
袁老将军这时才真正算开了口,他看向郁彗,神情庄重地问:“那些密档,你到底放在了哪里?”
绕梁三巡,这才终于切入正题。
郁彗站在蔚月厅几乎正中心的位置,面向着长席后仅剩的那三人,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他的颈部大动脉。
他的目光指向袁祁,而后字字分明地说:“我把一枚军用人体信息发射器埋进了我的动脉。”
这一次,就连长席后面那二位长者的神情都滞住了……
郁彗的语气平静地令人发凉:“你们找也找过了,应该知道,这样的东西我无法轻易备份,至于这东西的发射设置,袁少将应该很清楚。”
“只有在我活着的时候把它取出来,它才是安全的。”
袁祁眯了下眼梢,淡声说:“生命体征就是它的发射信号,只要植入体死亡,信息器会立刻发射储存数据到设定好的坐标上。”
郁彗静静地站着,没有再说话。
“你说要和我们做这笔交易,那你是预备怎么把这东西从你脖子里拿出来?这样的手术,放进去容易,要拿出来,那是有风险的。”袁老将军问道。
“只要你们放了我哥哥,对他既往不咎,给他官复原职,我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躺到手术台上,让人把这东西给取出来,给你们。”
钟佬双手支在席台上,十指交握着不动,一张脸下积沉数十载的沉着感重如山峦。
袁祁突然到访,袁老将军开口遣退旁人,这当中含义他已十分会意了。
钟佬一声不吭地盯着郁彗看了良久。
久到袁老将军都不由发了话,坐在一边叫了一声,钟佬。
钟佬笑了一声,面目如常,不怒不威:“你们这兄弟俩,所求的还真是……你哥哥来见我,跟我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保你。他只要你平安,对他自己他一个字都没求。”
老者恢复回了那一副慈善面容,他手扶回腿上,眼弯弯地,“官复原职,就是无法离开国境,那既如此,你们就还是你们,郁家也还是国家的郁家。”
“算了。”老者目光温和地望着郁彗,慢道:“你让我弄清了东西在哪儿,也不算一无所获。”
钟佬一言落地,郁彗握着的指节终于松了劲。
袁祁立在他爷爷身侧,闻听此话,神色也如终于完成任务那般,完全松了那口气下来。
“你去吧,你哥哥晚些时候就会回去了。”钟佬说着,轻轻朝郁彗一挥手,“记住你今天在这里说得话,秘密一经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了,从今天起你能握住的筹码只剩你这条命了。”
“晚辈知道。”郁彗郑重地应下他的话,继而向长席上的二人深鞠一躬。
“袁祁。”
“爷爷。”
“你们一块儿出去吧,在下头等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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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晚辈都走了,蔚月厅里只坐着钟佬和袁老将军。
“伯尚。”袁老将军难得地叫了钟佬的名字。
钟佬似是若有所思,听得老战友这一声唤,他回过神来,弯着嘴角,默默一笑。
“罢了。”老者笑着言:“只当是我们当年欠了郁家,今天一并还给他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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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祁与郁彗前后离了蔚月厅,两人又同行了一段路,在九州堂高耸的门廊下,郁彗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袁祁,颔首说了一句:“多谢。”
自然不会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这两个字的后面意味着从今起,郁家将是袁家最有力的利益共同体。
袁祁摸出烟来,抽了一支出来,点火:“不用,我受命在身,要谢你去谢秦楚。”
郁彗微末牵了牵嘴角,转过头走下了九州堂高长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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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奔波了一整日,此刻下昼经已过了大半。
日光西斜,他也已然身心俱疲。
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游离在路上,他该回去,却又心绪复杂。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郁子耀之间竟然互不理解到了颠倒翻覆的地步……明明他们都知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可为什么会任由一切失控,走到最差的这步田地。
他心很痛,不是因痛而痛,而是因为懂了,明白了,为错失地那些时间而痛。
沿着彷佛无穷尽的夜路游逛,不知不想,车子却像有了想法,兜兜转转还是把他带上了回往郁公馆的那条路。
郁彗近乎迟钝地,神色非常疲惫地把车开进了黑着一片灯的宅邸大院。
他把车停下来,下了车,却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屋门前的楼阶上停住了。
他抬头望着此夜月朗而星稀的夜空,心中那块残破掉的伤口像又活了过来,不住地向外涌血。
靛蓝穹顶星空,清深的犹如从未变过,他就如此般望着望着,不知怎得,竟然哭了。
眼泪未及从脸颊上滴落下来,郁彗眼前一沉,双眼被手掌蒙住,已近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人有力地从身后抱进怀中。
“别哭,彗彗……”是深刻进骨髓的温度,是熟悉到轮回转世都不可能忘的声音。
郁子耀蒙住郁彗哭泣的眼睛,从身后将他紧紧拥进胸膛。
“哥哥在,”他不断不断地在郁彗耳边重复,“我在,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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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正文完结
天已渐黑,夜却不深。
浴室里氤氲的雾气迷漫住了流理台上的镜子,郁彗赤裸着身体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光着脚站在镜前,一伸手,抹掉了那上面的一缕白雾。
他像是梦了一场漫长幻境,梦境里刀光血影,如焚如绞,那种真切而深刻的煎熬即使清醒了,还如此逼真的印刻在他看不到也摸不着的那道伤口里,久久地挥之不去。
太痛了。
他折磨自己会痛,折磨郁子耀就更痛。
不会有人知道他藏在心里令他痛不欲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此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的骄傲和身份不允许他宣之于口……
那是他对他亲生哥哥扭曲到极致的独占欲。
他曾想杀了唐宣,也曾在心灰意冷前,动过毒死易家小姐的念头。
他嫉恨每一个越过他走近郁子耀身边的人,这份心思曾随着每一个郁子耀深夜而不归的漫漫长夜生根发芽,刺穿他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令他嫉妒到如同火烧,把他扎得千疮百孔。
——血脉相融,性情相通。
他们对彼此的占有欲……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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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彗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出来时只裹着一件浴袍,双脚仍然赤裸着,头发湿哒哒地垂下额角,发梢上滴着水珠。
郁子耀安静地等在外面,不知他几时上来的,手上端着的那盅参汤已经过了凉,他坐在主卧屋里的藤椅上不知等了多久,郁彗从浴室走出来,他仰起头去默声看着他。
郁子耀的眼睛深邃而温柔,他坐在这屋子里不发一言地望着郁彗,一瞬间竟有如时空倒转一般,彷佛今夕已变得不再是今夕,而是回到了多少年前,他与他与世隔绝,双双依偎在这栋华丽而危险的宅邸里,每日如履薄冰却又无比满足地度日。
那些日子当真美好,好到即使到了今天,都珍贵的让他们难以忘记。
郁彗站住脚不动,发丝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他站在轩廊幽暗的灯光里与郁子耀无声对视,过了良久,他有些暗哑地开口……
“冷。”
就这一个字。
郁子耀将参汤放下,起身走了过来,他高过郁彗近一个头的高度,探手出去将郁彗直接抱起来,转身抱上了床。
身体微微湿地落在床尾,郁彗坐在床上,郁子耀附身弯着腰,垂着眼帘望向他。
郁彗也一样在眉睫这点距离里盯着他的兄长,他眼中有星火,在看着郁子耀的时候,那一点压制已久的火光夹杂着最纯粹的怅恨与不甘,泛着微红雾气,凝视着郁子耀。
他微微地歪着头,眼色中蕴含着令郁子耀心疼的茫然。
郁子耀看懂了他的茫然和不解是为了什么,他很想说明,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附身站在床尾,手从郁彗腰边挪了下去,然后他抚起郁彗冰凉的脚踝放进掌心,在低头附唇亲吻了一下郁彗的左膝后,他单膝落地,缓缓地跪在了床尾地毯上。
兄弟两个一个坐在床上,一个跪在床下,向来只有他居高望远,向来只有他冷眼俯视众生的份,可此刻虔诚而盲目地正如一个闭起眼睛笃信不疑的信徒,郁子耀理所当然地跪在郁彗身前,半分不带犹疑,半分未带狼狈。
“是我不好,”他哑声道:“是哥哥的错。”
郁彗似乎已经流干了泪,他的睫毛在颤,可没有一滴眼泪再流出来。
他不想再哭了。
他不必再哭了。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原来就牢牢握在他手里,从未遗失,从未远离。
原来只要他摒弃桎梏,握紧掌心,这个人就甘愿为他所锢,无怨无悔。
他们为彼此都铸起城墙,以权力为枪炮,以肉身为抗御,殚精竭虑,千丝万缕,而所求之物不外是护其周全……
“郁子耀。”郁彗叫着他的名字,声线脆弱。
时至今日,如果命运注定他此生只能握紧一物,那他可以舍弃这一身骄傲,光芒,伦理,甚至是生命。
他不想再伪饰他的偏执,他想把那几乎被他扼死在内心深处的野兽彻底释放。
他缓缓抬手,逆着光亮,抚摸在郁子耀的脸侧。
这一句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被他亲手遏制了五年后,终于由他自己一字一字的讲了出来。
他捧起兄长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专注到几乎着魔的口吻问:“你可不可以只属于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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