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来了木屋,同他说:“你后悔么?”
孟春认不出句芒了,或许认得,但觉得没什么脸面再见他,眼睛也不眨地点头,又摇头,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
句芒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石,放到桌上,说:“这是唯一能压制神力的苦宏石,你由我所创,如今危害人界……不得不除。”
孟春看着那块石头,却想,和阿岘的双星鉴成了,主契在我,我死了,会不会把他也害死?
句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头一次弯下腰来,十分用力地搂住了孟春。
许久之后,阿岘自山下回来,句芒已经不在屋里,他推开门,身上都是血腥气,妖的,魔的,似乎是孟春失控后有许多人循着神力而来,要将孟春斩杀,救世间万物得以解脱,但刚冲到山下,便被阿岘杀了。
“花会开多久?”孟春低声问他。
“永远。”阿岘答。
“花会开多少?”孟春问。
“铺满人界也与我们无关。”阿岘答。
孟春攥紧了那颗苦宏石,想,不应该是这样的,阿岘快入魔了,他失控的神力带着双星鉴在阿岘魂域里作祟,叫他失了本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温和。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孟春轻声说,却哭了,眼泪眨眼滚到唇边:“对不起。”
他用那颗苦宏石硬生生将阿岘身上的双星鉴剥离,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最后又俯身,在他手腕上施了法术。
与自己的记忆会随着双星鉴的剥离而离去,但阿岘会想起来这一世要寻什么人,八成是上辈子没忘干净。
孟春用所剩不多的法力彻底封住了阿岘的记忆后,整个神魂膨胀又收缩,最后将苦宏石丢进了忘川河中。
忘川河内关押怨灵,六界内,不会有任何人能接触到它。
就算接触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是孟春的双星鉴,除非他本人再次触及,否则那就是一块普通的黑石。
但世间从此再无孟春君。
“你干什么?说了河里有怨灵你还往里探?!”
“不是的,石头……不见了。”
“什么石头?忘川河里全是怨魂怨灵,哪来的石头?”
“有的,刚才有颗石头在河水里发光……”
陆柯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手腕上的黑色六芒星正在发光。
他把阿岘的六芒星捡回来了,阿岘由他的魂魄护体而生,双星鉴再筑时竟然就这么调了个儿,黑白相反,不过主契还是在他这边。
……世间万物竟是这样安排的。
当初孟春亲手把六芒星丢进忘川河里,后来陆柯词亲手把六芒星取回来。
南陋对神树起了贪念,害了孟春,最后死在陆柯词手下。
淮玉以救世主自居,杀了不少同族,最后被淹没在怨魂堆里。
他和邱岘,同根而生,天生要待在一起,所以不管多少世,多少次,遇到了,都是情爱二字。
都是命。
所以再投胎一次也不要害怕,他们会再遇,会和以前一样,是命里注定好的。
陆柯词懂的,邱岘也懂。
他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所有的不甘,痛苦,完全不想要的释然,通通捏在掌心里,开不了口。之前在沙漠里就商讨了很多,可真的要发生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那么放松。
浑身紧绷着,喘气都喘不过来。
天道说了那样的话无异于给了希望,却只是给了希望的名头,邱岘觉得自己看到光了,能省去可能到来的近百年的等待,但此时又将一切推翻得不像样。
“陆柯词,”邱岘低声喊他,“我真的只能送你去投胎了?”
陆柯词顿了顿,还没说话,手腕上的手钏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那一颗空白的五行石,终于亮起了属于它的绿光。
第98章
朱雀说过,只要孟春的肉身在附近,手钏和五行石便会自动发出些光芒。
可他们来了忘川下游,在河畔站或坐了有一会儿了,手钏偏偏这时才亮起来,陆柯词分明就没挪过地方,要亮应该早亮才是。
但邱岘只愣了一秒,随后立刻想调动起法力叫鬼手去寻,陆柯词连忙喊住他:“不能用法力!”
邱岘又顿了顿,刚提起的一口气瞬间垮掉:“……我知道,我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不对的?”
陆柯词摇摇头。
邱岘又说:“没关系,我去找,反正就在这附近,我去找。”
但没说附近有多近,整个忘川河畔大得吓人,荒草又多又高,不知道得找多久。
邱岘没等陆柯词再说什么,带着一众荒灵起身,叫他们去找可疑之处,三根草钻进土里,把陆柯词周围五米的地下都探了:“少主!什么都没有!”
“好,我们去其他地方找,”邱岘立刻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找来,一切就结束了,知道吗?”
陆柯词点点头说知道,心里却不适时宜地想,阿岘又要去找了。
或许他这会儿应该更忧心自己的肉身究竟在不在这里,但终究是记忆刚恢复没多久,此时的邱岘和过去的阿岘都在寻,都在舍弃一切般地寻他,陆柯词难免不去想,阿岘为什么总在找他。
从降生之际,第一次分离起,阿岘找着他去了人界,第二次分离时阿岘没了记忆,重生过来,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神族,便到处寻觅,第三次,第三次是孟春亲自封住了阿岘的记忆。
封住了记忆,六芒星带走了一部分记忆,孟春觉得这次阿岘醒来时应当不会记得自己了,再也没什么牵挂和寄托,他趁着自己意识还在,想着去神族的墓地——苦宏石深处——将自己葬下去,免得再危害人间。
但苦宏石深处在人界尽头,孟春没能走到那里便再一次失去了意识,他醒着,或许是睡着了,反正没有死,但身体的每一寸都不再受他的控制。
他看见周遭的植物疯狂生长,树干变得粗壮吓人,叶片比他的胳膊还长,风一吹摇曳起来,像什么要吃人的巨兽。
由孟春倒下的地方为中心,像藤蔓一样扩散生长,整个人界不得安宁,风里都是血腥气。
孟春动不了了,他偶尔能看见天上飞过的鸟被他周围的树刺死,血或者内脏落到他身上,温热的,或许没那么温热,偶尔也能看见有想要来杀了他的旁族被树木活生生吞噬掉灵力,孟春想,我必须去苦宏石旁,但他动不了。
这是一场猩红的春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开始被植物屠杀,一场侵袭而来的血色覆盖了整个人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穿过树林而来,那些凶狠的植物没碰他哪怕一根头发,让他直直走进来,走到孟春身边,替他拂去身上的落叶,轻声道:“死了?”
此处没人能应他,阿岘一个人盯着孟春的脸看了会儿,像是有什么要溢出来,又被完完整整包裹回去,阿岘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但他记得,来的路上有几个魔族说要将这场春天的祸源葬于苦宏石下,这样人界才能回到安宁的状态,阿岘想,这里的植物都不伤我,应该是叫我去葬了他的意思。
他不久前从一个陌生的木屋里醒来,周遭一切都是十分眼生的,半点儿找不到熟悉的痕迹,外头绿植蔓延,毁了不少人的家。
阿岘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便在人界四处游荡,莫名其妙的,到了这所谓祸源的地方。
他把孟春背起来,朝着苦宏石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植物给他们让路,身后的柳条慢慢枯萎,化了尘烟,一点也不留,风一吹,扬到天涯海角去。
苦宏石是一块巨大的石碑,只能压制神族的法力,对其他人没什么影响,下头已有不少被葬的神族,阿岘找了个能看见来路的地方,将孟春放在了那里。
放下了,他才开始想,为什么要找个能看见来路的方向?
但思考没有什么意思,他醒来之后思考过成千上百次,试图在六界里找出一个归宿,可他没有地方能回去,便四处游荡。
也许他以前是有家的,现在没有了。
阿岘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把孟春轻轻放进去之后,瞥见他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还活着?
可就算还活着,神力失控到这个地步,也不能让他活着了。
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
他死了会怎样?
自己会怎样?
阿岘没由来地不安。
苦宏石已经自动修出一副石棺,慢慢将孟春裹进去,阿岘看着孟春的脸逐渐消失,忽然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瞪大了眼睛,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但他连流泪的原因都找不到,只能无助地抓紧剩下的土,嘴里不安地念:“……我是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为了结束这个春天。”
“我必须要埋葬你……”阿岘听见了不远处有绿植倒塌的声音,那些生长过度的植物在失去了灵力支撑后,终于倒塌了,树干树枝树叶都枯萎成难看的颜色,像石棺上的土,也像心头流出的血。
结束了。
阿岘想。
这场春天,终究是结束了。
他离开了苦宏石,走出那片树林,离开那夕阳永驻的地方,还没走出多远,脑子里忽然涌入很多声音,像蒙着的那一层布终于破开一个洞,有人在叫他,给他编了手环,又叫他来成亲。
是谁在和他说话?是谁到最后都没能好好告别?
阿岘抬起头,天地间倏然落雪,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到他鼻尖,他忽然一个激灵,可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
有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记忆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阿岘咽了口口水,一路狂奔回到苦宏石下,慌得甚至忘了用法力,用手一点一点将土挖开,指缝里全是土和血,他打开石棺,石棺里空无一物。
为什么会空无一物?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死?使了什么法术从这里逃走了?
他肯定是没有死的,自己瞥见他手指动了,分明就活着。
阿岘想。
我要找到他。
他记得那人的脸,被污泥和血迹染脏了也记得,只是那短短的几面就狠狠刻进阿岘心底了,抹不去,也填不满刻痕。
冥王淮空自然是知晓这件事的,阿岘去人妖魔三界找神族,听着太过荒诞,他把人拎回来,却不知道该怎么骂。
阿岘身上甚至还带着孟春施法后的气息,那是压制记忆的法术,淮空不能随意给点破,否则两端记忆冲撞,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知不知道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为何千年一开,千年一败?”淮空带他去彼岸,“它们同根而生,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连存在时,都只能有一个。”
阿岘听不懂他弯弯绕绕的话,只说:“我打听到了,近千年神力失控的神族只有孟春君一个。”
“你亲手将他葬了,”淮空顿了顿,说,“苦宏石压制神族,就算他还活着,也出不来。”
“那他去哪了?”阿岘问,“我开了石棺,他不在里头,他在哪?”
“……你开了石棺?”淮空看着他。
“嗯,开了。”阿岘点点头,“来有来途,去有去路,没有这样无端消失的理。”
淮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看他时,发现他眼底有不同寻常的红。
孟春失控终究是在他心底种了魔根,剔不掉了,谁埋下的因,就要由谁来去掉这魔根的果。
淮空叹了口气,只告诉他,事事不可执念,偏执入妄,万劫不复。
阿岘不理他,又开始找,没有线索,没有踪迹,心中揣着一个孟春君的名号,找遍了天地五界,什么都找不到。
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多,一会儿问他要不要星星,一会儿问他叫你阿岘好不好?
他脑海里有两个声音,一个童音,一个显然要成熟不少,到最后混到一起,变成他找不到的那个人。
最后实在找不到了,阿岘恍惚间竟去了望乡石畔。
可那处哪是寻常鬼族能去的,阿岘光是过彼岸都快掉了半条命,魂域里的缺口愈发增大,他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终于到了望乡石前。
“此处轮回尽头,望乡石畔,神鬼莫近,鬼王拼命至此,所为何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此处空旷,老人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许久才将尾音散去。
阿岘掐着自己的胳膊,以疼痛提神,答:“我来寻一神族。”
那头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继续响起:“哪位神族?”
阿岘答:“神族孟春君。”
“神族孟春……”老人的声音忽地颤抖起来,“孟春君早已离世,如今似神非神,似鬼非鬼,不在此处,莫要寻他。”
“不,”阿岘答,“我定要寻他。”
“鬼王莫要偏执,”老人像是叹了口气,“要你忘的,便都忘了罢。”
阿岘觉得他莫名其妙,想,怎么可能忘得掉?
他差不多能猜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可越是这样,越想找到孟春问个究竟。
他处处寻他,上天入地求不得,梗在心口,越挠越痒。
最后阿岘在界桥边被人发现,魂域创伤过大,他甚至没办法自己从望乡石畔走回来,被望乡石的老人送回来了,无奈之下,淮空只能用鬼族的法术替他洗去这段记忆。
不能再让他继续去找,至少得养好魂域的伤,可他找孟春,像对春色上瘾般无法割舍,淮空洗了他的记忆,他醒来没多久,又神叨叨地念,要去找什么人。
法术一共可以用三次,淮空给他用了两次,最后一次他险些魔根入魂,和淮空说:“我忘不掉,我尽力了,可我真的忘不掉……”
“鬼族一生会有许多个春天。”淮空说。
阿岘却摇摇头,说:“只有那一个。”
最后一次洗去记忆,淮空加了力度,直接将阿岘打回魂魄的样貌,叫他从头修炼而来,甚至叫他自己挑了个姓,改叫邱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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