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霭,郦香的瞳孔倒映着宴都璀璨的星光。
“原来……宴都和苍山的星星,都长得一样啊……”
她的生机在渐渐流逝,身体却越发滚烫。
当焦栖一族彻底离去,身化火,骨成赤玉。
终于,她的瞳孔微微放大,随即,气息迅速地衰弱下来。
她近乎发不出声音,只是在喘息。
她艰难地挤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句。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道别。
“我梦见……宴都……燃起了一场火。”
晟历三百三十九年,宴都燃起了一场终年不灭的火。
郦香,生于宴都,灭于旷野。
曾居于苍山。
第20章 风起(二十)
十九香内。
洛娘正引着一位老者往庭院中去。
老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眼角处镌着深深的笑纹,颇为和蔼可亲。
他玉冠锦裘,气度不凡。
走进一片狼藉的庭院,一棵被剑气拦腰折断的树横在门口。
老者绕着树看了看,摸着山羊胡,不住感叹道:“好霸道的剑气。”
洛娘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但是对老者的态度,却明显带着恭敬。
她缓身行礼道:“剑气虽然霸道,但是单凭这个,也无法从此处脱身,更别提惊扰殷长座您了。”
她抬手,黑衣侍者手捧托盘而上。
托盘中,是一叠半焦的空白黄符。
郦香见老者拾起一张开始仔细端详,她解释道:“这是在地牢与末香楼中发现的东西。”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中倒是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他们的动作倒是挺快。要不是最后有几人被拖住了,我们至今都无法知晓这符纸到底怎么运作的。”
老者匆匆从袖中掏出千机镜,再次细细察看符纸,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叹。
“以符纸为阵盘……”
他摸着长须,皱眉道:“同辈阵法师我都了解,他们不可能用这样的手段。那只能是二代三代的弟子。我观此人阵法造诣远在凌洲之上,竟然却是籍籍无名,甚是怪哉。”
虽然说着甚是怪哉,但是他的眼里却精光一闪,仿佛验证了什么事情一般。
凌洲,正是殷远山的首徒,也是阵法界公认的第一天才。
殷远山微微眯起眼。
若是此人不隐姓埋名,这第一天才的名头,怎么说也轮不到他那徒儿。
郦香似乎对这样的高评价略感吃惊,她讶异道:“阵法还能画在符纸上?这倒是难得听说。”
她回忆着当时的场面,缓缓道:“我见那符纸上的纹路竟然从纸上脱离,悬浮半空,然后人便凭空消失了。这样的术法很是少见,恰巧听说您到了宴都,便想让您来掌掌眼,没想到竟是阵法……”
殷远山收了千机镜,他对这样的说辞表示十分理解。他和蔼地笑了,颇为平易近人。
“阵法一脉衰微千年,典籍、师承近乎断绝。阵法师也极少在修真界露面,所以一时认不出来是正常的。”
他轻声叹息道:“世人皆知阵法需以阵盘为依托,但却不知一花一叶,一木一石,皆可为阵盘。千年前阵法鼎盛时期,阵法师只需心念微动,手中阵法便可成型。”
“我此次出瑶阁,一路南行,就是得了消息,阵法是否能振兴,便在此一举。”
深夜,一行人披着夜露,涌入了十九香的一处客居。
为首的女子银边护腕,高束着马尾,五官精致,蛾眉凤眼,却丝毫没有闺阁温婉,反而带着几分侠气。
她身上的衣裳样式与他人一般无二,但面料、绣纹都要精致不少。除了腰间的剑,浑身上下再无多余的配饰。
他们行至房门处,除了打头的两人敲门获准而入,其余弟子皆列队守在门口。
殷远山还在灯前端详着一张破损的符箓。
那是从一名死去的侍卫身上搜出来的,很可惜恰好被剑挑破了一块。
听见他们进门的声音,殷远山头也没抬一下,依然在看符箓上的朱砂纹路。
“宁枳,那边情况如何?”
白衣女子单手置于胸前,行了个弟子礼,回答道:“回禀长座大人,两个方向的追踪术都断了。十九香曾有两队黑骑追上过一方,但是……”
她轻轻蹙眉,话音停了下来。
殷远山终于看了过来。
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什么事情能让这个瑶阁首席弟子如此为难。
旁边的白衣男子抢下了宁枳没说完的话。
他脸色苍白,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声线还是颤抖到不行。
“长座大人,那两队人马无一幸存。而且……看起来是死于不同人之手。其中一队人,身上皆是剑伤,且多为一剑毙命,手法干脆利落。”
“还有一队人……”
他咽了一口唾沫,眼中满是恐慌,继续道:“刀兵被刀砍下了首级,弓箭手被弓弦勒断了脖颈,甚至盾兵,被铁盾敲碎了头骨。”
他闭了闭眼,颤抖道:“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久久的静谧,三人都沉默下来。
最后,殷远山打破了沉寂。
他的脸笼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沉声道:“你们可知,今日我在十九香里发现了什么。”
宁枳与凌昊闻言看了过去。
殷远山举起手中的黄符,缓缓道:“他们这次行动中,有一名阵法师参与。破了我布下的秘境,以符为阵传送了所有人……此人阵法造诣远在凌洲之上。”
“怎么可能?”凌昊过于惊讶,以至于直接喊出了声。
凌洲是他的嫡亲兄长,是他们凌氏的门脸与骄傲,更是公认的百年难出的天才。
他怎么可能被无名之辈轻易逾越?
而且,殷远山是世间仅存的几位阵法大家之一,更是瑶阁十二长座之首。
若是他布下的阵法都能被破……
殷远山笑了起来,眼神却变得幽深,他道:“秘境倒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被一些老鼠钻了空子。但是这也说明,南岭容晟府……确实藏着一些好东西。”
宁枳只是默默地摩挲着剑柄,不发一言。
与此同时,洛娘终于安排妥当了所有瑶阁弟子,她回到了末香楼。
不料,二楼正坐着老熟人。
洛娘神色未变,上前款款行了个礼后便想离开。
那人却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洛娘子,好久不见,也不想与旧友叙叙旧?”
洛娘子顿住了脚步,唇边勾起一抹笑,她回头道:“叙旧倒也不必了,不知指挥使有何指教?”
付无战挑了挑眉,道:“指教不敢当,只是作为老朋友,还是要关心一下的。毕竟十九香最后一场琳琅宴,竟然让所有货品被劫走了……这样的结果,怕是不太妙吧。”
这是特意跑来落井下石了。
洛娘倒是一点也不慌不忙,她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道:“付指挥使不愧是副指挥使,这么多年来,正指挥换了一茬又一茬,你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现在看来,情有可原。”
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付无战,可怜道:“十九香这样的结果,才是瑶阁最需要的结果。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第21章 云劫(一)
天还未亮,只有启明星挂在了天际处,容霁便要带着解救出来的妖族启程了。
而江安也带着无双向他们辞行。
少年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决定让无双跟着容霁,去他口中那个“安全的地方”。
但是无双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一反常态地变成毛团子,死死扒在江安的胸襟里,不肯出来。
容霁失笑,他劝江安道:“虽然跟我去的地方安全,但是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自在。若是他不愿意,你还能将他硬塞过来?”
“而且……”他意有所指道,“你也不愿吧。”
江安闻言,停下了自己捉毛团子的手。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只片刻,他便有了决定。
他隔着衣衫揉了一把毛团,拱手道:“多谢容先生开导。”
他满是坚定,道:“我一定会照顾好无双!”
随后,他去向卫执约他们告别。在问及之后的打算时,江安笑了笑。
他回答道:“藏于凡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出了事依旧无计可施。我爹说过,为战,需知己知彼,所以我必须要接触修真一途。
但是以我的年龄与资质,怕是难有出路……”
他迟疑道:“听闻东渭的青涯剑阁,只要能走完九千阶的试剑路,无论年龄资质,皆可入门。”
江安眼中有光,一如在咏月巷口处的决绝。
但是这次,少年不再是一腔孤勇,抱着闯死路的决心了。
他是在为生而战。
江安说:“我一定能过去。”
卫执约看懂了他眼中的坚决,他明白江安心中所想。
这次无双被掠走,他侥幸遇到了陆望予一行人,后来又得了容霁相助。但是以后呢?若是再来一次,江安依旧面临着走投无路的局面……
容霁曾戏言道,若是早上几年,他定然将江安收入麾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话中带着自嘲,眼里也藏着极深的忧虑。
容霁那头状况不佳,他与陆望予身上也全是乱事。
赏金榜头名就意味着层出不穷的追杀。曾经还能有师父师兄的威慑,苍蝇们只敢远观,而不敢轻易打扰。
如今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的软柿子、香饽饽,带着江安只能让他死得更快。
卫执约只能鼓励他几句。他迟疑着将视线投向了陆望予。
陆望予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笑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
闻言,卫执约便定了心。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道剑符,嘱咐道:“这一路危机四伏,这是我师兄留下的一道剑意,威力极大。若是你遇上了困境,便试着用它击退敌人。”
陆望予也凑了过来,他将一个简易的小阵盘和几道符纸交给了江安,挑眉道:“这个你应该认得,逃命的时候用的。”
等到江安接过,陆望予突然郑重起来,他认真道:“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用上。”
最后,一直躲在江安身后的无双踌躇着站了出来。
他向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眨着琉璃般通透的眸子,乖巧地问道:“陆先生,卫哥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卫执约揉了揉他的头,发丝掠过指尖,黑黑软软的。
“会的,有缘就一定会再见。”
江安带着无双向诸位道别,走上了那条他注定会踏上的道路。
这条路注定孤寂,却永不孤独。
后世只知江安剑啸风云,威名远扬。但他入修真一途的真正缘由,却被层层掩在了历史的尘埃中,除去友人二三,再也无人知晓。
送别了江安,陆望予也欲向容霁告辞。他们要遵循约定,将郦香带回家。
容霁听完道别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突然,他单膝跪地,朝着陆望予行了一个军队中的礼节。他铿锵道:“南岭容晟府,请少将军入府一叙。”
卫执约愕然转头,却见陆望予表情未变,脸色却沉了下来。
陆望予的眼底黑沉如墨,半点不见平时的不羁。他轻声道:“哦?”
容霁没有一丝退缩,他抬头直视面前之人,抓住了让陆望予无法拒绝的关键。
他说:“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
最终,他们还是坐上了驶向南岭的马车。
陆望予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本性,他懒懒散散地靠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着果仁。
卫执约从容霁那番话以来,就一直在打量着他,几次想要开口,都憋了回去。
就跟抱着栗子的圆松鼠一样,想下口又无从下口,自己探头探脑地纠结。
陆望予倒觉得他这个样子挺有趣的,便偷偷压住唇边的笑意,假装不知道。
见卫执约纠结了一路,眼见着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陆望予终于放过了他。他看向卫执约,双臂交叉抱胸,道:“说吧,想问什么?想知道将军的事,还是南岭的事啊?”
卫执约犹豫道:“容霁叫你少将军……”
陆望予挑挑眉,故意逗他玩儿,道:“嗯,我确实袭了将军府的爵位。这年头,还不兴谁当个将军了?”
卫执约仿佛有些低落。
他知道这些算是私事,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地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卫执约从来不过问师父师兄的前尘往事。因为他知道,无论他们曾经是怎样的身份,又做过什么事,他们都是他最尊重的人。
如果有人告诉他,卫潜或者路祁倥曾经是个威名赫赫的将军,他只会略微惊讶,然后一笑而过。
但是陆望予不同……
他同样不知道陆望予过去的事情,但是从容霁嘴里听到“少将军”的称呼时,他第一反应不仅是惊讶,更是在心上极轻极浅地落了一根羽毛,微微触动,随即涌上了丝丝缕缕轻烟般的无措。
为什么就连萍水相逢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却不知道……
而容霁口中的那个“少将军”,仿佛也变得冷硬疏远。是他不熟悉,也不能触碰到的,另一个师兄。
陆望予是不同的,与师父、路师兄都不同……
为什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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