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萨沙睡着了,他又要去想,萨沙什么时候会醒?他会就这样一睡不起吗?他会就这样离开我吗?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狠狠唾弃自己。
谁还能认出现在这只困兽,是全人类的领袖、整颗星球的统治者?
如此低到尘埃里,去向一个叛徒摇尾乞怜!
于是他反复将自己打醒,又一边团团转,一边冷硬地想,现在萨沙知道错了吗?
他该知道自己站错队伍了吧?
当萨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别说那身累累的疤痕,甚至连小王子不小心烫了一下手指,他都心疼得恨不得含进唇间。
现在呢?
萨沙孤身一人身陷敌营的时候,他信任的蝙蝠侠呢?
夜翼呢?
他们人呢?!
绕着治疗舱转到第两千零八圈,又恨又怒的杀戮之神觉得,现在萨沙应该知道错了。
第四千二百三十九圈,他又找到了一种很大的可能:
可能萨沙自己也根本没弄懂,在那个敏感时期逃离正义大厅的致命性。
因为后来解放集中营、攻进正义大厅的,都是蝙蝠在主使,萨沙只是被教唆、被蛊惑的——
他不是本来就跟小闪玩得很好吗?
是因为蝙蝠侠通过小闪诱导了萨沙,结果萨沙稀里糊涂被掳进反抗军基地,又发现卡尔下了全球最高通缉令,他很害怕,所以才不敢回来?
当卡尔这样想的时候,他早已将那台试图置他于死地的紫色机甲忘在脑后。
慌忙把萨沙从治疗舱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神情甚至雀跃了起来。
看着那张麻木的小脸,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
哪怕萨沙骗他也行。
只要萨沙愿意骗他。
只要萨沙说,背叛从来不是他的本意,或者说他从来都不懂最高政府在做什么,自己不敢回来,只是因为蝙蝠侠骗他说,回来就会被超人杀掉——
卡尔马上就会把他带到培育室去,给他看被热视线毁之一炬的所谓“伊登·肯特”,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教训、一个虚假的惩罚。
如果萨沙开始委屈得直掉眼泪,他会立刻把他可怜的、吃尽苦头的小王子紧紧抱住,吻他的头发、脸颊、嘴唇和身体所有部位,包括那条早让他的心抽痛得死去活来的跛足。
然后他们还是可以回到正义大厅去,或者更遥远温暖的哪里。
他们还是有机会回到从前。
他还是可以把萨沙抱在身上,在麦穗的香气里交换彼此的梦。
他们还是可以去看星星、看极光,看这颗星球最美丽的一切——
卡尔快乐地想象着,神情冷酷地说:“给你一个机会。解释,或者其他……”
他的小王子睁开绿瞳。
那双曾像一汪湖泊、他深深眷恋着的绿瞳,此刻却只有燃烧殆尽的灰烬。
萨沙说:“杀了我吧。”
——直到这一刻。
卡尔再也不知道,这场漫长的折磨拉锯,究竟从何时开始,何时才能结束。
也再也分不清是因谁而起、因何而续。
当他还用尽一切办法、想将他们碎裂的爱情往回粘;
萨沙已经头也不回地放弃了。
没有希望了。
他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向谁问出那句为什么。
为什么?
你是拉奥赐给我的礼物,你是那颗永不熄灭的温暖星星。
我深爱的小王子,我的无名玫瑰。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卡尔背靠萨沙沉睡的治疗舱坐着。
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表情,背后的红披风逶迤着,木木地去想那个为什么。
萨沙不是没有给过他答案。他说“我想让你好”。
他多想相信,那就是萨沙的真心话。
他多想相信萨沙真的爱他。
可是,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抉择问题。
如果他相信萨沙爱他。
相信萨沙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要他好。
那么他们之间横亘着的,就再也不是爱或不爱的问题了。
他就必须要承认。
5年来,他一直是错的。
……可他怎么会是错呢?
他难道不是为了更光明的未来,难道不是为了全人类的理想?
否则他自我折磨这么多年,他为人类承担的所有罪责——
……难道全都是错吗?
第64章
被囚禁在红太阳监狱里时, 在循环播放的资料画面中,卡尔看见一段早被自己遗忘的陈年旧事。
在正联成立以前,他曾独自与极英盟战斗。
极英盟是一支强大的超能力组织。他们公开向全球人民宣称, 他们跟超人不同,势必要杀死所有恶人;
直至这个世界, 只剩获得他们认同的好人为止。
超人在全球的声望,对极英盟而言,如望不到顶的高山。
于是,极英盟向反派公开克拉克的身份, 威胁克拉克身边所有人, 想以此胁迫他,认同他们的价值观。
克拉克自披上他的披风,救下第一个人开始,就一直是温柔、悲悯、聆听众生祈求的。
那是他第一次向他的敌人、向这颗星球,展露他最强硬的一面。
“……你们扭曲我穷尽一生为之斗争的一切。你们杀戮无穷,并以此为乐……”
人间之神平静地直视镜头。阳光浸透他俊美非凡的眉眼。那双蓝瞳里, 是人心最纯粹的光。
“……我听到一个孩子说, 他想成为极英盟的一分子,因为可以由自己来判决和杀人, 这点让他觉得非常酷。“
“可人们需要知道,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越是残酷黑暗的角落, 他们越需要听到同情和信仰的声音。”
“如果没人听见。”
“就由我来发声。”
“我以我的灵魂起誓。”
“只要我的梦想——一个尊严、自由、公正彻底绽放的世界,一天没有到来。”
“——我将永不停止我的斗争。”
那时候,距离萨沙在他面前消失, 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这段资料,其实曾在红太阳监狱播放过无数遍。
唯独这次。
它深深印刻进了卡尔的眼中。
他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木木地看着那个人。
许久, 那双猩红的眼睛像被灼伤似的,移开到一边去。
你是谁?
卡尔朦胧地想。
你为什么会有跟我一样的乌发蓝眸?
你为什么可以拥有那种眼神?
如此坦然,如此纯粹,如此……
傲慢。
——犹如生来就沐浴光中。
如果。
如果当初爱上萨沙的那个人是你。
……你是不是就可以留住他?
当年大都会事件过后,克拉克找到小丑,当场将他的胸膛贯穿。
然后他满脸是血,平静地对蝙蝠侠说:
“你放心。我不可能如他所愿。”
然而当他捏着小丑的心脏时。
他发现,在他放下他固守的“梦想”以后。
事情真的变得从未有过的简单。
这个世界上,本就有这么多该死的人。
有些人生来喜欢将错就错,有些人生来不知悔改。既然如此,就让他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送他们去见上帝。
战争,暴力,毒品,杀人……
谁能说不是错?
凭什么他们在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谁能给他们赎罪的资格?谁能给他们忏悔的权利?
是那些千疮百孔的惨死之人吗?
还是在一千一百万座墓碑中,仓皇蹒跚着寻找至亲名字的人?
有他在,上帝也给不了这份资格。
氪星人的超级听力和透视能力,可以洞察地球任何一个角落。
他甚至不需要进入近地轨道,就能用热视线,精准地击穿任何一个人的头颅。
就是太容易了。
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了。
他对自己发誓,就算杀了小丑,就算杀了全球的罪犯,他也绝对不会如小丑预言的那样,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独裁者。
因此他根本无法理解蝙蝠侠与反抗军。
那么多年的挚友,无数次并肩作战,凭什么只有他不配得到信任?
然而有罪之人越杀越多。
人类的罪行,就像环环相扣的莫比乌斯环。
往往上一秒,一些人还是被超人保护的弱者;下一秒,他们就能立即转身欺凌更弱小的人。
最高元首偶然在政府学校看见,连不足五岁的幼童,都能将三岁孩子推下窗口。学生亲手将恩师推上刑场,丈夫为了自保,将妻子迷晕送进集中营。
恩义、同情与爱。人性最基本的闪光点,在浩浩荡荡的全球变革中,再也不值一提。
恶中再生出恶。
每年的基因检测,暴力数值正在前所未有地飙升。
“——我的梦想,一个尊严、自由、公正彻底绽放的世界……”
谁的声音在灵魂中作响。
然后越来越远,直到踪迹全无。
红披风后拖曳长长一条血路。人间之神为全人类寻求的光明,却一天也没有到来。
旧约中的上帝降下洪水,屠尽世间所有人类。
只留一条诺亚方舟,让他忠实良善的信徒登船,再由他们繁衍出新世界。
……莫非真要走到这一步?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跟铲除地球原住人口、强硬殖民的佐德将军,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不这么做,他所追求的永无罪恶的世界,又何年何月才能到来?
人间之神早已众叛亲离。
心中的困惑和孤独达到了极点,却根本无人可说。
等他开始动摇时,他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无路可退。
退,就等于承认,他是错的。
错,就该死。
他不怕死。但他恐惧,他恐惧做的一切是错的。
是他为全人类选择了这条路,然后领着他的信徒,义无反顾地前进。
无数生命在热视线中,如气泡般轻易破碎。如果这条路从源头起就是错的,那么这些逝去,就不可能有任何意义。
他原本没有机会直面这份恐惧。
然而他坠落云霄。
那些精准刺向他恐惧的谩骂,那些积压已久的仇恨钻入耳膜时,人间之神曾经徒劳地去抓过云层边缘。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四周除了空气,再无旁人。
然而他依然在无力地向空气辩解。
他说我不是错的!
我不是错的!
我是为了更大的梦想,为了更美好的未来!
我是为了一个更理想的世界,为了让所有人幸福安全地生活下去——
在巨大的矛盾和焦灼中,苦苦煎熬的灵魂,徒劳抓握了半天,最终只抓住了一个空词。
权力。
那条真正的毒蛇,名为“权力”。
然后,一切都变了。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即便被信徒憎恨痛骂,也依然愿意承担全人类的罪行。
耶稣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却还在轻声向下一个加害者问询:
“你愿受我的洗,喝我的杯吗?”
如若耶稣拥有天神一样的力量,他是否还会像自己一样软弱?
任凭庸碌的凡人欺凌折磨?
——错又如何?
从这个念头钻入脑中的第一刻起。
那颗柔软的心,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杀戮之神自云层之下,睁开猩红的瞳眸。
——事已至此,错又如何?
我是全人类的神,我是这颗星球的至高统治者。
如今,整个地球都是我的。
历史只由胜利者谱写,百年以后,谁分对错?
变革者与权力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变革者带领追随者,追寻正确方向;
权力者胁迫追随者,认同自己即是正确方向。
其实是非对错,他本就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知道。
甚至比那时,在雪中痴痴等他回来的萨沙,还要知道得早很多很多。
就在那场坠落中,他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名为克拉克·肯特。
自始至终,是他不认。
……
拉奥不允许有罪之人苟且偷生。
在萨沙在他怀中死去、化作星光之后,氪星人戴着沉重的镣铐,日日夜夜在牢房里痛苦挣扎。
他不愿意清醒,无论如何都不肯面对萨沙已逝的事实;
可他强迫自己入睡,又会一遍遍地陷进那个血流成河的梦魇中。
然后,在迷梦中,一些并不属于他、却明明白白由他主演的记忆,开始电影画面般闪现。
他发现,萨沙似乎有一种被动死亡后,短暂回溯时间的能力。
而这些回溯过的时间线,在萨沙死后,首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克拉克从来没有想过。
他一直反复问自己的那个为什么、为什么会跟萨沙走到今天这步——
根本由他亲手造就。
在崭新的记忆片段里,小金毛探头探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泥泞与废土之上,奇迹般长出一只乐观跳脱的小荆棘鸟。
红红的鸟嘴巴,笃笃笃笃到处敲。
萨沙坐在实验台上,裹着巨大的红披风,笑容跟在反抗军基地里、他曾经嫉恨得要命的模样,根本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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