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岑静书说。
“我也一样。心中有这样一件事,哪里会有什么平静生活。”
岑静书忽然明白,她的孩子已经无法再被这些柔情劝动。这两年足够让靳岄飞速长大。岑静书先觉欣慰,随后忍不住又垂下泪来。她也曾是孩子,她知道一个孩子脱胎换骨般成人,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
岑静书不再试图劝服靳岄。“你想做的事情,要娘亲帮你么?”
“娘和姐姐好好的,子望心里就满足了。”
岑静书又与他聊起贺兰砜。靳岄此前对贺兰砜的种种褒词,在她见到贺兰砜的那一刻全都落实,而贺兰砜的英武与羞涩像两种毫不相容的色彩,让岑静书对他愈发好奇起来。
海门镇正在艰难修复,贺兰砜帮青虬帮的水盗打扫吞龙口,船只藏得密实,没受什么伤,实在是幸事。
他走过吞龙口,抬头望向高处,看见靳岄和岑静书正在说笑,却不知道二人谈的什么。他把岸上搁浅的死鱼收拾好时,郑舞与陈霜正好回到这儿。
两人原本早就该离开药谷,无奈药谷周围山石崩塌,道路全被堵上了。若只有陈霜一人,自然脱身容易,可郑舞不懂轻功,又不肯让陈霜背自己,足足耽误了数日。陈霜心头恼火,若不是临行前章漠和岳莲楼千叮万嘱他照顾郑舞,他早把人丢下了。
郑舞一露面,青虬帮水盗立刻大嚷着扑了上来。众人以为他久久不回是遭遇了不测,还有人偷偷哭过几回。郑舞一一和众人打招呼,等清点完人数,发现所有人均安然无恙,义母更是精神饱满,他这才放下心来。
但眼角余光却瞥见吞龙口角落怯怯站着一个少女。郑舞面色一变:“怎么有女人在这儿?赶走赶走。”
琼周水帮十分忌惮女人上船,因觉得女人是不洁之物。那少女一身赤燕奉象使打扮,却丝毫不畏惧他:“她也是女的,她怎么就能上船?”
玉姜指着贝夫人。贝夫人悠然地笑,等待郑舞回答。
“她年纪大,我尊重长者。”郑舞粗暴道,“你这么小,行什么船!走走走,去海门镇找个地方,自己过活去。”
话音刚落,阮不奇从山崖上翻进吞龙口。她回来途中迷路,在姑姥山里苦苦转了数日,碰到海门镇的人才总管顺利归来。阮不奇熟门熟路,落地后也不跟谁打招呼,她只记挂靳岄和章漠,嗖的一声钻进船舱。
郑舞:“……”
玉姜:“那她呢!她跟我年纪差不多!”
郑舞:“她是老妖婆。”
说完他回头找陈霜,却发现陈霜也钻进了船舱。青虬帮这大船原本属他所有,如今却被明夜堂这些山匪自出自入,仿若无人之境,郑舞气得脸都白了。
陈霜和阮不奇一前一后来到舱内。章漠正拿着几本册子坐在桌边详看,面色凝重。岳莲楼在他对面正襟危坐,一声不吭,是个听训的姿态。阮不奇捏着章漠的胳膊和脸:“堂主你好了么?蛊子都吐出来了么?”
飓风来时,陪在章漠身边的只有岳莲楼。两人转移到海门镇住下,岳莲楼只能根据章漠的状态来判断陈霜与郑舞是否已经找到炼药人所在之处。
章漠腹痛剧烈,岳莲楼怕他咬伤自己舌头,硬把胳膊塞进章漠齿间,被咬得血肉模糊。章漠最后吐出不少秽物,岳莲楼看得毛骨悚然,想到那些蠕动的虫子在他体内扎根,愈发心疼得不愿放开他的手。足足折腾两日,章漠才在他的照顾下恢复些许元气,并能顺利喝下水去。
之后便是飓风平息,众人回到吞龙口,看到许久不见的靳岄。靳岄得知章漠为了寻找岑静书竟然受了这样的苦,忍不住抱着他痛哭。此时阮不奇也要哭了,边哭边骂:“都是岳莲楼害的!”
岳莲楼百口莫辩,悻悻闭嘴。
得知靳岄平安归来,陈霜自然也松了一口气,他看向章漠手中纸张,发现是青虬帮的账簿记录。
“我早知道你爱胡作非为。这次你是为了救我,但……把琼周水帮引入列星江,实在是绝无可能之事。”章漠对岳莲楼说,“你不是不知道列星江水帮与海上水帮矛盾多大,年年在入海口都要争抢打架,江与海,不同的生意,向来河水不犯井水。你把青虬帮带进列星江,以后怎么办?你依托的还是明夜堂的身份,这让明夜堂如何自处?”
阮不奇听得半懂,总之责骂岳莲楼是绝无错误:“妈的,又是你岳莲楼!堂主好不容易才恢复,你又惹他生气!”
岳莲楼自知理亏,一声不响,只对着章漠笑。
章漠没法责备他,长叹一声:“净给我惹麻烦。”
陈霜问:“一点儿可能也没有么?”
“唯一路子便是送上拜门银帖,或许还有几分可能。但青虬帮太穷了。”章漠断然道,“想在列星江经营生意,总要一些敲门的银两。青虬帮一年收入还不足列星江水帮一个月的数目,这如何能打动他们?江上水帮也讲仁义,但不能无端端同你讲仁义。唯有银钱才能打动他们,这一步走通了,以后便顺利一些。”
陈霜:“郑舞和贝夫人这次帮明夜堂大忙,这笔钱明夜堂给他们出了吧。”
章漠:“不成。明夜堂只能引荐。我们与列星江水帮素来和平共处,不犯边际。若水帮知道明夜堂给青虬帮出拜门的银钱,明夜堂只怕说不清楚。”
陈霜眨眨眼睛。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堂主唯有在处理岳莲楼与靳家的事情时才会不计代价,别的事儿,堂主还是那个堂主。
正商量着,外头吵吵嚷嚷,郑舞拎着玉姜冲进来,靳岄和贺兰砜也紧随其后,窄小船舱霎时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青虬帮与明夜堂互相帮忙,各有所求。”郑舞把玉姜扔在地上,“但女人就是不能上我的船!”
他看着阮不奇:“我打不过你,我没办法,但这个女子是赤燕的奉象使。我不允许她进入青虬帮!”
玉姜紧咬嘴唇,靳岄冷冷一哼:“就你这样的水帮还想去列星江?你怕是不知道,列星江最大的水帮把头的便是女人。”
“那我不管,青虬帮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能坏。”
这时章漠开口道:“郑老大,这两位都是我明夜堂的客人,有什么得罪之处请你海涵。我方才算过青虬帮这几年的数目,怕是还远远不足以打动列星江水帮的人。”
郑舞愣了:“我有三百两银子。”
章漠:“至少得要千两。”
郑舞霎时愣住。他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岳莲楼:“骗子!”
岳莲楼默默垂头。
舱内一时沉寂,只剩郑舞愤怒的呼吸。这时靳岄忽然开口:“你答应收下这位奉象使,让她在你们青虬帮当一个最普通的船工,我便告诉你如何在一日之内取得千两甚至更多银子。”
郑舞:“你又是谁?你说话算什么?”
他意识到身边贺兰砜霎时流露的强烈不满,但此时心中正愤怒着,根本顾不上贺兰砜的反应。“你们大瑀人说话不算数,爱骗人。我只信这个头子。”他指着章漠,“你们可是答应过我,我帮你解决蛊虫,你把我青虬帮带去列星江!”
章漠:“他是我最尊贵的客人,他说话自然算数,也绝对可靠。”
岳莲楼小声嘀咕:“比我可靠百倍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郑舞顶了他一句,回头打量靳岄。他看不出这个瘦弱的大瑀男子有什么可取之处,也没察觉他身上有陈霜、岳莲楼等人的武学之气,冷哼道:“你有什么办法?”
“她叫玉姜,你是否答应让她加入青虬帮,当你的船工?”
郑舞怒道:“好吧!我答应又如何?你能给我变出千两银子么!”
靳岄点点头,对玉姜说:“玉姜,你哥哥给你的那些东西,挑你舍不得的留下,其余都给你的船老大。”
玉姜从船舱角落里拖出一包东西,拆开后,那耀眼光亮霎时闪得郑舞睁不开眼睛。数头圣象身上的珠宝玉石,金丝银线织就的精美绳毯,编缀大颗明珠的纯金细网,全都袒在郑舞面前。
郑舞:“……”
他倒干脆,忙将玉姜从地上拉起,亲热道:“这位赤燕妹妹,真是不错!”
***
“郑舞这人不坏,有股子古怪江湖气。”贺兰砜说,“人倒是有趣的。”
他看看靳岄,又说:“你若讨厌他,也行。”
靳岄笑了:“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反正到了仙门,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两人坐在吞龙口的岩石上,一边吃着烤鱼,一边看辽阔水景。青虬帮的人今夜举行宴会,彻夜狂欢,玉姜被郑舞奉为座上宾,与贝夫人共享一张桌子,好吃好喝的流水般端到她面前去。玉姜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坐都坐不稳,一直想溜到甲板上跪着吃饭。郑舞拉她两次,骂了一顿,她才乖乖坐下。
船上热闹非凡,靳岄却只想在角落里跟贺兰砜说些心里话。
因赤燕炎热,贺兰砜背上伤口又沾了雨水,还因贸然拉弓,隐隐有发热之势。贝夫人责骂之后命他在伤口痊愈前不得再穿上衣,贺兰砜便一直赤裸上身,倒也轻松快乐。
只是这样一来,他背上那四处狰狞伤口便一览无遗。
第129章 浪起
贺兰砜本不想细谈这伤口如何造成,但他明白靳岄很想知道。他受刑时靳岄不在身边,如今细说这个过程,靳岄便如同与他一起经历了这锥心刺骨之痛一样。他痛过,靳岄也要自己痛过才罢休。
卫岩下手之前曾对他说过一句“对不住”。贺兰砜知道若有选择,卫岩不会亲自对自己动手。卫岩知道他是靳岄护佑之人,更知道他认识纪春明,因有这一点儿亲近关系,卫岩留了手。贺兰砜起初不懂何谓留手,但当刑具破骨入肉之后,他在漫长的疼痛、晕厥和被迫清醒中,不禁生出许多好奇:若是卫岩没有留手,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常律寺最残酷的刑官,果真名不虚传。”
他好不容易缓和一口气,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令卫岩无言以对。元宵灯会时贺兰砜被迫待在笼子里,但在常律寺大牢中,他至少得以挺直背脊。但这种挺直是以千百倍疼痛为代价换来的,他背上插着刑具,只有佝偻才可减轻痛楚,但卫岩用刑并不留情,他把贺兰砜固定在铁架上,强迫他背脊绷直,那坚硬的刑具以刁钻角度,折磨他的伤处。解开固定的铁索,贺兰砜无法站稳,立刻就会蜷缩倒在地上。此时若再拉扯他背后刑具令他跪直,整座大牢都会回荡一种可怖的痛吼,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一声。
贺兰砜有那么几个时刻确实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痛楚原来是不可能麻木的,他仍知道痛,感觉到痛,但他喊不出声,手脚也根本无法动弹。除了呼吸,他再不能做其他任何动作。
“听说这刑具是高辛铁打造的。”贺兰砜笑道,“或许它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没有真的把我折磨死。”
靳岄只是听着,黑眼睛里掠过恨,也掠过疼痛和愧疚。贺兰砜吻去他眼角的眼泪,把他抱在怀里,轻声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他知道靳岄为何愧疚:“不是你的错。”
“……我很记仇。”靳岄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说,“我要让他付出预想不到的代价。”
贺兰砜不喜欢靳岄总把这些挂在嘴边。因为这一遭意料之外的分别和自己的伤,靳岄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贺兰砜口讷,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只是感到靳岄的心里多了一处淤伤,就像自己背上的伤口一样难以愈合。甚至表面看去平滑了,按下去,仍能流出血来。
他扔了手里的烤鱼串,牵着靳岄跳进水里。夜间的海水冰凉舒适,两人踩着石块往前走。贺兰砜半身浸在水里,靳岄紧张地劝他尽快上岸,以免伤口又有不妥。贺兰砜丝毫不在意这种事情,他看着天顶的一轮弯月。
海如此辽阔,令他想起春风中绿意绒绒的驰望原。
“我喜欢这里。”贺兰砜对靳岄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刑,我全都不怕。只要能同你一起,世上没有比这更令我欢喜的事情。”
他抱住靳岄,细细地吻他。海水温柔拍打他们的身躯,如巨大柔软的手掌赐予的抚慰。
这一夜彻夜疯狂饮酒舞乐,岳莲楼久违地来了兴致,从海门镇偷来女子衣衫,表演起自己的老本行。几支舞跳下来,几乎征服了整个青虬帮。在把吞龙口震得嗡嗡作响的欢呼声中,郑舞再三跟章漠确认:“你是他夫人?真的吗?确定吗?”
章漠脸色极为灿烂精彩。
第二日,岳莲楼挂着唇上的咬伤,去海门镇还衣裳。他在姑姥山山道上看见几个身材高大之人正在问路。那些人操着一口带大瑀口音的赤燕话,岳莲楼掠过去一问,为首那位上下打量他,自报家门:“你是大瑀明夜堂的人?我找的就是你们。我乃宋怀章,专程来见靳岄和顺仪帝姬。”
那日广仁王士兵将他们一路护送至姑姥山,贺兰砜牢记郑舞的叮嘱,没让这些人靠近吞龙口。岳莲楼倒是坦荡,直接就把广仁王一行带到山洞。广仁王看着吞龙口的气势和洞内规模,啧啧称奇:“借助这天然洞口做窝,琼周水盗倒是会利用地利。”
靳岄射向广仁王的那一箭只令他受了皮肉之伤,箭上自然也没有什么蛊虫之毒,很快被赤燕王宫的医者识破。赤燕王自然知道靳岄逃离和广仁王有关,他勃然大怒,立刻将广仁王赶出了王宫。圣象逃离和象宫崩塌还在其次,数日后应该喂食新蛊的象宫纷纷来报,炼药人的药谷一片狼藉,满谷死人死虫。没有新蛊,大象们因疼痛不住吼叫翻滚,无法制服,更有不断冲撞象宫宫墙,最终逃离的。
圣象是赤燕人信奉的神,圣象癫狂是为不祥之兆,如今流言如大水一样在赤燕土地上漫肆。
愤怒的赤燕王封锁了赤燕与大瑀的边境,哪怕一只鸟儿也难以飞离。
“我来是提醒你,如此形态,我也无能为力。我已经尽力帮你,但如今确实无法再协助你们从边境离开。”宋怀章对靳岄说。
两人在船只甲板上就着小灯喝茶。靳岄笑了笑:“若是我母亲答应同你一起走,你帮不帮?”
“帮。”宋怀章笑道,“怎么?难道顺仪帝姬会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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