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问靳岄:“你现在信命么?”
“或许是信的吧。”靳岄与他十指相扣,摩挲他指节上练弓的茧子,“但我的命不是由天神勘定的,只有我能亲手铸造自己的命运。大和尚说我儿孙满堂,我没有,说我出将入相,我也没有。没人知道我会遇上你,会和你在一起。贺兰砜,你是我靳岄自己选择的人,我会在这儿,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让天来左右我的命运。”
贺兰砜心说,我也一样。
“等这仗打完了,我们便走吧?去闯荡江湖,去把沈灯《侠义事录》里写到的地方一一走遍。”
靳岄说完,半天没等到贺兰砜的回答。他心中一动,扭头看自己的情郎。
贺兰砜沉默眺望驰望原广阔的草场。他碧绿的眼瞳里盛了墨一样的底色,碧山城外整齐列布的军队已经立起近百面黑色旗帜,旌旗正在贺兰砜眼中飘扬。
***
北军启程离开碧山城这日早上,靳岄打点行李时,白霓忽然冲了进来。她跑得一脸热汗,往靳岄手里塞了一封信。
信是岑静书从梁京寄来的,落款时间一个月之前。
在岑煅主持下,御史台、常律寺和军部给靳明照翻了案。靳明照冤情洗清,追封其为永毅侯,牺牲的西北军士兵家人全都拿到了抚恤。岑煅更是命人重修靳明照衣冠冢,解封清苏里靳府。岑静书写这封信的时候,靳府后院的梨树和杏树都落尽了花,长出青涩的小果子。
靳府解封那日,清苏里围满了人,车马根本无法经过。纪春明手持圣旨而来,宣读完毕后亲手撕下封条,打开铁锁。梁京百姓在清苏里燃放天灯,过节般欢喜雀跃。他们又哭又笑,灯贩不收任何人的钱,每盏灯上都写着状元郎纪春明曾亲手题在墙上的大字: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隔三差五的,总有人在靳府门口留下礼物。有时候是布衣百姓,有时候是瘸腿断手的士兵,回家静养也偏要来靳府望一眼。余下的多是江湖人。江湖人操着大嗓门,来到府门前立刻变得轻声细气,有时候见到岑静书和靳云英,大汉们便红着脸远远跑开,走远了才回头拱手作揖。
“此情此景与以往无异。我常记得你姐弟二人少时顽皮,踞墙头偷看江湖侠客赠礼,闹出许多笑话。今日云英又得了活鱼数条,我们将赠与京中乞儿,人人都吃上饱饭才好。
落笔时窗外青杏窈然。尤记去岁春迟,父子同归,如今又是一年春好,待你与砜儿归家,想必正是品杏之时。
沙场凶险,惟愿我儿与砜儿万事平安。”
靳岄看完一遍,又重头一字字看起,生怕自己看错、看漏了什么。白霓抱住他,把他紧紧圈在自己怀中,就像当年陪他去北戎时一样。靳岄已经看不清信上文字,他开口想说话,喉咙却是哽咽的。
“爹爹不是罪人……不是罪人……靳家还在……”他语无伦次,哭完又笑。
贺兰砜来找他,白霓把靳岄推进贺兰砜怀里,自己则去跟建良英报信。靳岄举着那信纸,眼泪一直流。贺兰砜草草看了一遍,信上有许多不认得的字,但大体能看明白。
靳岄听不清楚贺兰砜说了些什么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声音。从当时离开大瑀、前往北戎开始,这一路无数辗转、苦厄、艰辛与疼痛,一并在他身上复活了一般。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在贺兰砜怀里放声大哭,又累又倦。
贺兰砜陪了他很久很久,听他语无伦次地说话,听他哭,听他说靳明照的事情,陪他一起把那封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
北军穿过桑丹城一路往北而行。北戎蛮军在其余城池驻兵不多,一路长袭,在距离萍洲城还有一个月路程的时候,他们终于遇上了阻拦的北戎蛮军。
率军之人是烨台虎将军。
莽云骑在碧山城外大出风头,贺兰砜威名早就传到了北戎天君耳中,虎将军扛着马牙刺掠出阵前,笑声震天:“贺兰砜!出来吧!和我比一比,让我看看你成了什么样!”
北军的黑旗风中招展,属于莽云骑那面云纹旗却不见移动。两军隔着草原对峙良久,虎将军连吓带骂,终于把一位将领从北军队伍中激了出来。
那人穿着北军的黑色战甲,头戴战盔,看不清面貌,只认得背上有弓,手中握有一柄长枪。
“大瑀北军统领白霓,来与虎将军一战。”
虎将军大吃一惊:“你不是……死了么!”
白霓已经驱马奔来!趁虎将军这怔愣一瞬,白霓拉弓开箭。她臂力并不逊色于贺兰砜,用的又是怒山和高辛人提供的狼镝,黑箭去势如风,连珠般扎入虎将军马儿身前,逼得马儿连退数步。
两军对垒,骑将出战,虎将军这一退步已在气势上输了三分。北军士兵中吹起号角,欢呼声震天般响起。
马牙刺是凶狠的兵器,但十分沉重,普通人轻易用不了。白霓也是第一次对上这类兵器,经验不足,过了数十招后,马牙刺狠狠一刮,带走她手中长枪。
虎将军长笑:“白霓将军!怎么,你还有别的武器吗!”
白霓骑在战马上,仅剩腰间一柄匕首和背上的大弓,眼看就要落败。虎将军一心要把刚刚丢了的面子赢回来,奋起全身力气举起马牙刺,朝白霓一砍而去。
一片白影闪过,虎将军手腕一疼,竟已经豁开一道血口!
他勒马立刻移动躲避,但却看不到白霓用的是什么武器。日光灿烂,云层退去,才见到白霓手上似乎拖着一片软布,灿然生光。
虎将军心头一凛:“软剑?!”
“炎蛇剑。”白霓甩动软剑,注入内力,银白的剑身缓缓变幻金橙之色。
此时在后方的营帐之中,靳岄正在奋力挣扎。阮不奇把他捆得结实,他倒在地上蠕动,怒吼:“阮不奇!放了我!谁让你捆我的!”
“贺兰砜。”阮不奇丝毫不打算保密,“明夜堂的人不能上前线,陈霜去列星江打渔,贺兰砜让我看紧你。‘就像你上次把他捆在分堂里那样,但你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做的’,我阮不奇指天发誓,这就是贺兰砜那狼心狗肺之人的原话。”
靳岄:“……”
阮不奇给躺在地上的靳岄喂果脯:“好惨哟小将军。”并假惺惺抹了把眼泪。
靳岄无计可施,嚼着那果脯,命阮不奇把他扶起。“我今日见白霓出营时,身上多了一把软剑,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游君山的炎蛇剑。”阮不奇立刻回答,“当时你杀了游君山,沈灯就把游君山的炎蛇剑给收了,说要研究研究。白霓早在梁京城的时候就悄悄去过明夜堂,跟堂主询问游君山当时的细节。”
靳岄心知这是白霓的体贴。游君山毕竟与她生活多年,她对游君山有极深感情,纵使面上不提,始终也是在意的。而不问靳岄,是不想让靳岄再想起伤心事。
章漠命沈灯告诉白霓来龙去脉,沈灯不仅说了,还将炎蛇剑一并还给了白霓。白霓起先是不愿意要的,但离开梁京启程杨河之前,她又去了一趟明夜堂,走的时候终究还是带走了炎蛇剑。
游君山此人留给白霓的,除了锦儿和曾经甜蜜、如今痛苦的回忆,也只剩这一把罕见之剑了。
炎蛇剑在白霓手中灵活似蛇。从拿到炎蛇剑到现在,白霓已在暗中习练了千万次,这软剑对于她,如同第三条手臂。她像游君山一样把炎蛇剑藏在手臂上,贴肉缠着。永远冰凉的剑身时时刻刻提醒她,此剑主人曾经是谁,又给过她什么。
马牙刺是吃力气的硬兵器,与软剑恰好互为掣肘,一时间两人战得不分高下。草原上砂石乱飞,几乎遮蔽了视线。两军将士轰然擂鼓、欢呼,一声比一声高亢。白霓不受外物丝毫影响,抄起背后长弓,连珠般疾发五箭,再度逼退虎将军。
虎将军一后撤,白霓立刻从马上跃起!她身子轻盈,又有武艺,虎将军机变迅速,掠起马牙刺旋转如风,几乎砸中白霓双足。白霓在空中旋身一滚,投下一枚狼镝。狼镝与马牙刺相击,马牙刺转势一慢,白霓已落在虎将军身后,挥手掀去虎将军战盔。
虎将军立时侧身翻滚,弃马落地。未等白霓变招,他穿过马腹,从另一侧掠上马背,马牙刺再度砸向白霓双足。
白霓立在马背上,左右手拉开软剑,狠狠冲虎将军颈上一甩。她撤了内力,软剑如布帛般柔韧,瞬间缠上虎将军颈脖!
千钧一发!
马牙刺在距离白霓双足不足寸许的地方停下,虎将军圆睁双目,须发凌乱,狠狠瞪着白霓。软剑边缘锐利,已经切开虎将军颈脖皮肤,只要白霓移动双手,或是马牙刺把白霓砸飞,他便立刻身首分离。
“把你这怪刀扔了。”白霓说,“你儿子浑答儿正在碧山军营做客。你求生求死,他是生是死,全看虎将军选择。”
烈风吹来扬沙与草籽,卷过马儿静止不动的四蹄。
良久,马牙刺猝然坠地。
北军将士轰然一吼,号角声呜呜奏响。两军将士一者悲愤,一者狂喜,各自提刀亮剑,冲杀而去!
***
擒拿下虎将军,这场胜利大大振奋了士气。
建良英与白霓等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军路线,营帐中挤满了将领。贺兰砜去探望虎将军,不出所料被他一顿痛骂。但得知贺兰金英与卓卓平安无事,一直住在怒山,老人又显出几分欣慰。他闭嘴不吭声,贺兰砜给他留了点儿吃食,匆匆赶回营帐。
江北十二城幅员辽阔,分布形态如一个巨大的扁圆。如今他们穿过了碧山城、桑丹城、敏洲城、古鄂城,如一根细针,由北向南切开扁圆,刺入江北。
前方就是此次征战的尽头,萍洲城。
北军深入江北,军队如一根长线,极容易被人从中剪短。一旦蛮军在周围设伏,截断军队并分开包抄,将是北军大劫。
其他各座城池仍有零散蛮军,与民军对峙许久。
“虎将军既然能拦在我们的路上,说明北戎天君必定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打算。虎将军是他派来的。”白霓道,“接下来我们要迎战的,只怕是比虎将军更凶猛的将领。”
“……凶猛倒不一定,但必定很能鼓舞士气。”贺兰砜忽然说。
白霓奇道:“谁?”
贺兰砜:“云洲王。”
白霓没听过这名头:“云洲王是谁?”
建良英捋了捋胡子:“云洲王就是北戎天君阿瓦。哲翁在世时,他确实是北戎罕见的猛将,行军作战十分狠辣,绝不留手。”
原来北戎各部落都有大将,能抗击北军的将领足有五位之多。但五部落内乱中,怒山的敏将军被杀,不久前怒山部落与高辛人又在西边大闹一场,岐生和格伦帖的首领不得不远征平乱。贺兰金英与远桑折损了两部落的不少兵力,岐生首领受了重伤,格伦帖首领如今还守在西边,防范怒山与金羌。
“只剩青鹿和烨台两个部落。”白霓明白了,“如今北戎民心离散,对天君有诸多不满,听闻岐生和格伦帖也要脱离北戎,阿瓦是不得不亲自出战。”
“烨台刚跟我们打了一仗。阿瓦率领的军队中大部分是青鹿部落的精锐,另外还有岐生和格伦帖的一些将士。”贺兰砜继续说,“岐生和格伦帖的人和青鹿部落实在不是一条心,青鹿一直都是北戎最蛮横的部落。擒贼先擒王,我们只要拿下阿瓦,一切迎刃而解。”
众人纷纷点头。白霓细看地图,将北军分作三个部分,一部分左右分散,潜入其他城市控制守军,一部分先行查探,摸清楚北戎蛮军的行军路线。另一部分则抓紧操练,迎接接下来的大战。
北军旧将以鲁园为首,起初对白霓一面存着敬意,一面又暗含不服。但白霓独战虎将军并取胜,其英姿完全折服了这批莽将,人人听得认真。建良英尤为钟爱贺兰砜,时不时点贺兰砜名字,让他发表意见。
“狼面将军,这是你大哥的称号吧?”建良英说,“不成,得给你取个新名号。”
众将左右相顾,最后是鲁园一拍脑袋:“就叫狼面侯吧!多威风!贺兰砜就是咱们北军莽云骑的狼面侯!”
众人纷纷附和,贺兰砜一张蜜色脸庞窘得发红,他求助般看向白霓,白霓却也笑着:“好哇!你立下这功勋,我和建将军一定向官家讨赏,让你威威风风,当北军的将领。”
这名号让贺兰砜很不好意思,他嘴巴紧闭,最后连靳岄也没告诉。
数日之后,一名查探的斥候深夜回报,他们发现了蛮军踪迹。
两军都没想到会在此处、此时相逢。阿瓦没料到北军行进速度这样快,北军没料到阿瓦的蛮军竟集结得如此迅速。白霓等人原本以为虎将军的出现是烨台距离此处最近,所以来得最快,现在看来,是阿瓦在碧山出事之时,已经率军出发了。
第一场战役爆发于东侧,在沧河城外。蛮军一支六百人的先袭部队趁夜急行,被沧河城守军发现。沧河城守军已被四面八方传来的大瑀北军战况吓得混乱,城中又有民军作乱,守将看见夜行军队一身黑甲,便以为是北军接近,立刻点燃火信。
不远处恰好有一支千人的北军部队,见火信亮起,以为是北军突袭沧河,领将遣人去探。
两支部队不期而遇,当即冲杀起来。
这一战的情况尚未送抵北军军营,位于西侧的斥候部队被蛮军歼杀,六十多人殒命,只有一只信鸽带着战报飞了回来。
沧河城一战,北军获胜,但西侧斥候部队无一人幸存。白霓当即调整战略。北戎蛮军人数比北军多,北军不可拖延,必须速战速决。沧河城的敌军将领受不住刑,说出了主力部队的位置。收信当夜,北军拔营而起,黑甲黑骑如沉默江浪,卷过只有风声的驰望原。
北军先锋部队分为数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分别歼灭北戎军队游离在外、担任勘察或潜伏任务的零散部队。
两军骑兵均擅长骑马箭术,相互比较起来,难分高下。但贺兰砜率领的莽云骑因马儿全是优质的高辛马、白原马,速度更快,耐力更强,如一头无声无息的黑狼,屡屡在不可能之处,咬断敌人颈脖。
等阿瓦察觉自己的军队正在不断消失时,北军与蛮军仅隔一脉山川。
晨辉在东方燃起,萍洲城外已经列满了战马与士兵。两军对垒,草原上却只有风声与马嘶。
白霓随军出战,她与贺兰砜立于高处,看见了萍洲城城墙上身着戎甲的北戎天君阿瓦。据探子回报,蛮军原本已经走出萍洲之外,但北军的游击战打乱了他们的步骤,北军主力部队又来得太快,蛮军不得不退回萍洲死守。
139/142 首页 上一页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