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贺兰砜说,“也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怎么一天比一天多话。”贺兰砜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
“……看你想听我才多说的!”
山道迤逦,两人手牵手往前走。侧峰的鹿头隐隐的就在前头,被几缕云雾缠着。
***
“侧峰上得去?”岳莲楼问朱夜。
两人一手一个酒埕子,靠在酒铺外头的铁鹿头上。
“上不去的。”朱夜笑道,“血狼山的煤火一年比一年大,几十年前可以上,但现在路已经被阻断了。那条道已经烧了十几年,就连飞鸟也不能从天空经过,何况人?”
岳莲楼点头:“你这女子啊,相当坏。”
“总要给点儿考验。”朱夜低声说,“考验他们,也让高辛人重新接受他们。”
“我以为你一直对他们兄弟俩不满意。这么多年也没想着给高辛人报个仇什么的。”
“贺兰野没有跟他俩说实话。”朱夜哼了声,“高辛王的后人不知道高辛族的仇恨,这不可笑吗?”
岳莲楼灌了一口酒,他喝得已经有些多了,但仍很清醒,只是脸上浮起薄薄的醉红。
“人不是因为恨而被生下来的。”他说,“可以选择恨,也可以选择不恨。”
“那是忘了自己的根。”
“你不忘根,你成日想着怎么让哲翁和大巫死,天天叨念复仇,你高兴吗?”岳莲楼问她,“城南大火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么?里面也有你我认识的人,他们也来听你弹过琴,看我跳过舞。那卖彩色绢花儿的姐弟,你也认得吧?你常说他们绢花做得好看,那是大瑀的手艺,北都人学不会。他们烧得样子都没了。”
朱夜脸色一沉:“别说。”
“所以你高兴吗?”
朱夜喝了一口酒:“……喝你的酒吧。”
“好罢。”岳莲楼靠在朱夜肩上喝酒,懒洋洋道,“没意思,我想回北都。他或许真的来找我了。”
朱夜点破他的想法:“你这一路念叨这么多遍都不回去,不就是想让他一路跟着来寻你么?”
岳莲楼咧嘴一笑,很快又敛去了。“他不会的。从来只有我找他,没有他找我。”
半个月亮从云雾中露了脸。岳莲楼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被吓着似的大喊:“你们血狼山的月亮!怎这么大!”
此时在山道上,靳岄和贺兰砜也抬头望着头顶硕大的圆月。
山道中断了,前方热气腾腾,熏得两人大汗淋漓。隐约能看到鹿头,但无路可去。靳岄捡了颗烫手的石子,扯下两根头发缠在石头上,把石头扔进冒着烟气的山道。头发瞬间便焦了。
两人只得回撤。
山坳里仍稀稀拉拉地落着冰冷的雨滴,月亮又被云层掩盖了,看不见一点儿端倪。
贺兰砜坐在山坳里生闷气:“走不到,还怎么点火。”
他想了想又说:“那是铁的鹿头,根本不可能点火!”
靳岄同他坐在一块儿,此时悄悄从怀中掏出干粮。两人在林中分吃干饼与肉条,低声说话间,忽然看见前头有一簇白影子一闪而过。
贺兰砜钻进林子,半天后拎出一只黑眼睛的小兔子。兔子皮毛雪白,爪子尾巴沾了泥,贺兰砜仔仔细细给它擦干净。
“卓卓见到这个肯定高兴。”他嘟囔,“也不知卓卓现在怎样,胖了瘦了,高了矮了。”
“我们出来才几天啊……”靳岄哭笑不得,“很久就能回去了,陈霜和阮不奇都在家里,别担心。”
贺兰砜沉默片刻才接话:“我想回烨台。”
他对靳岄说:“对不起,血狼山没什么意思,还让你受了惊吓。”
靳岄却摇了摇头:“血狼山跟火灾之后的北都南城一样,非常有趣。”
这回是贺兰砜不解:“怎么说?”
靳岄小时候生活在封狐城,封狐并非富庶之城,只是因贯通大瑀与金羌商路,商贾来往众多,渐渐才成了气候。封狐周边尚有许多小城,城中百姓多以耕种为生,种粮食,种瓜果,应有尽有。
在灾年,冬季有雪灾,夏季有洪涝,百姓靠天吃饭,异常辛苦。靳岄记得小时候封狐附近有条河流垮了堤,淹没一大片农田村庄。靳明照不顾军令,调了一部分西北军人手去帮忙。靳岄当时五岁上下,等水退之后,靳明照带他和姐姐去看人们种地。
他至今还记得,兵丁和百姓都在清理农田积水,村头孩子们吃着手指,围在一个货郎身边。货郎是封狐城来的,不收钱,逐个给小孩们吹糖人吃。他给靳岄一个小老虎,给姐姐一个小猫儿,又脆又薄又甜。
第二天,来了卖酒、卖米面的货郎。
第三天,木匠、泥瓦匠都来了。
“爹爹说,只要人还能喝酒,能笑,能唱歌,有地能种,日子就不会完,土地也不会死。”靳岄说,“只要商道畅通,四海货物和人能流通,只要商人还在,还有东西可买可卖,总会有希望。南城如此,血狼山如此,我想天底下所有的地方,应该也都如此。”
贺兰砜听得半懂不懂,只晓得一件事:“你爹爹懂真多。”
这话勾起靳岄愁绪,他笑了笑:“嗯……我爹特别喜欢你这样性情的孩子。如果他还在,我一定要跟他介绍你。”
“怎么介绍?”
“说你是驰望原杀狼的英雄。”靳岄摇头晃脑,“英勇无匹,救我于危难,为我烧鞭炮,请我吃油饼。”
贺兰砜登时大笑,不料手一松,兔子立刻挣脱,一溜烟地往前跑了。
“哎哟……”靳岄有点儿可惜,他还没摸到那兔子。
兔子跑得飞快,往山壁上一撞,竟然消失了。
两人又惊又奇,凑近山壁细细摸索察看。
山壁上果真有一道细小裂痕,自上而下,在地面留有拳头大的空洞,兔子就是从这儿钻进去的。
“……这有个洞口!”靳岄大喊,
作者有话要说:
吃糖人儿吧~!
第42章 月亮
洞口狭窄,只能容兔子之类的小兽钻入,两人挖了半天都没抛出可让人进入的空隙。
但这儿莫名出现了一个洞口,兔子进去之后没再出来,显然里头尚有空间。两人都没打算放弃它,抓耳挠腮片刻,靳岄忽然蹦起来:“我去找工具。”
他跑回镇子,贺兰砜仍在用石块刨挖,连靳岄随身的剑也用上了,一点点地扩大洞口的范围。靳岄回来时没拿铲子,手上拎着一个布袋。
“火药。”他冲贺兰砜晃了晃。
火药是问朱夜要的,有朱夜出面,镇上的人愿意给他那么一点儿,让他去“玩玩”。他当然也觉得炸洞口石块是在玩儿,一个寻常普通的兔子洞,能有什么东西?贺兰砜没处理过火药,更没见过这一团泥巴样的东西,便看靳岄摆弄。
“挖矿的地方都需要火药,火药能把石头炸开。这是引线,我们要把引线点燃,然后……然后……”靳岄把那团火药放在空隙处,随即在身上摸索,片刻后尴尬笑道,“我没带火石。”
贺兰砜觉得他为这事儿着急的模样很有趣,也不插话,看他一个人东摸西摸,忽然从自己腰上抽走了箭囊里的狼镝。
靳岄左手抓着狼镝,右手抓住石块,相互撞击以取火。细小的火星飞溅,落在地面的脆叶子上。叶子被夜雨打湿了一些,很难燃烧。靳岄极有耐心,火光在他黑色的瞳仁里一霎一霎地亮了又暗。贺兰砜很少见他这么专注地做这种无谓之事,心知他是为了陪伴自己。
“算了。”贺兰砜说,“我们回镇上吧。”
“你没听过《奇侠列传》吧?”靳岄说,“江湖上传言,这种神秘出现的密室里头总藏着些珍奇东西。江湖中人若是碰到这种藏宝密室,绝对不能放过。”
这故事他也是在潘楼听来的,说的是江湖上十位传奇侠客的故事,十个人中有八个在密室里找到了失传的武林秘籍、罕见珍宝或被关了十几年仍面色红润容貌艳丽的少女。
贺兰砜讶然:“真的?”
“我还会唱呢。”靳岄摇头晃脑,“游侠久盛名,叱咤风云,轻裘锦带,结交投分,只恨那不知倦东风,累我落这黑风洞中……”
火光一亮,那几片叶子终于燃烧起来。
两人把燃烧的叶子推到引线边上,躲到一旁等着。很快便是嘭的一声,火药炸开,那洞口果真塌了一半,露出里头黑魆魆的一个坑洞。靳岄往里扔了一把火,见火光不灭,才放下心往里走。
坑洞颇深,但有人修筑了简单的石阶,狭窄难行。石阶只有十几级,走完便是平地。靳岄还要抬腿,却撞上硬邦邦的东西,吓了他一跳。白兔子在暗室里东窜西窜,擦着靳岄的脚又奔了上去,这回是真的逃跑了。靳岄顾不上它,连忙举起手中燃烧的木枝,照亮这个小小的暗室。
两人齐齐吃了一惊。
暗室狭窄,长宽不过丈余,但却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黑色的箭矢!
“是高辛箭……”靳岄抓起一根,兴奋地大喊,“贺兰砜,是你的箭!”
这儿存放的高辛箭数量足有万枚,垒得比两人还高。贺兰砜把靳岄往后拉了拉,以免箭矢落下让他受伤。靳岄却为自己发现了这处秘密而兴奋不已,他举着火左右照亮,看见石阶下方还有个巴掌大的小铁箱。
铁箱没有锁,拿起来能听见里头东西空落落的撞击声。靳岄伸直手臂:“这里头说不定有暗器。”
贺兰砜:“我来。”
话音未落,靳岄已经挑开箱盖。里头只有一块拳头大小的乳白色玉片,形状不规则,此外并无任何东西。
那玉实则是半块血玉,但血色寥落,在乳色玉身上显出几缕血丝般的痕迹。
贺兰砜拿起一支高辛箭,在手中转了转。他想到方才靳岄打火的样子。
抓起几支箭矢放进箭囊,他顺手将那块玉片也抄进怀中,催促靳岄离开。两人仍旧用石块把洞口堵上,靳岄神秘地低语:“这是高辛族的秘密兵器库?”
“不知道。”贺兰砜道,“但存放得这样简陋,估计事发仓促。”
“你不再仔细多看几眼么?”靳岄问,“万一里面还有别的东西呢?”
“先回去。”贺兰砜的狼瞳里盈着笑,“我知道怎么点燃鹿角了。”
两人回到镇子时,岳莲楼和朱夜已经坐在地上,吆五喝六地划拳。朱夜还不熟悉这新学的技艺,岳莲楼赢了又赢,她喝得已经有些醉了。岳莲楼见两人走近,朝靳岄伸出手,装作撒娇:“我也要跟靳岄拖小手。”
靳岄连忙松开和贺兰砜相握的手,啪地在岳莲楼掌中打了一下。岳莲楼反应何等迅速,在他抽离之前抓住他手指,笑道:“再打几下,哥哥喜欢疼。”
贺兰砜问朱夜:“点燃鹿角,不能用火?”
朱夜醉脸酡红,无声点头。
“鹿角是铁做的,怎么烧得起来?”
“鹿角内藏有火料,且鹿角不是密封的,留有缝隙。”朱夜忽然看到他箭囊中的高辛箭,酒意清醒了大半,“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高辛箭?”
贺兰砜想了想:“发现了江湖上藏宝的密室。”
朱夜:“???”
贺兰砜抬头四望,转身往酒铺后方的山脊走去。他走到一半儿又折回朱夜面前,冲她伸出手:“朱夜,我要借你的擒月弓一用。”
朱夜没答应:“你自己有弓。”
贺兰砜:“这一把不行,射不了那么远。”
朱夜把琴拆了,重新装成一把乌金色大弓。靳岄这回靠得很近,把她拆弓、装弓的手法看得一清二楚。琴身拆做三段,三段又各有连接之处,大弓看起来沉重,拿在手中重量却十分合适。琴身拆卸后,琴弦便藏进了弓中,而原本藏于琴身的一根弓弦被拉出来,弓弦两端系在两个圆环上,圆环扣入弓身两侧的凹槽,一把完整的弓便成型了。
这一套拆卸、组装的功夫,朱夜常常做,因而十分流畅迅速。她把弓交给贺兰砜,忽然微微皱眉,笑道:“你是想用……高辛箭?”
贺兰砜“嗯”地应了。他把弓负在背上,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扭头望向遥远侧峰上那座双目半闭的鹿头。“走吧。”他对靳岄说,“我们上山。”
酒铺背靠山脊,有些地方十分陡峭,加之夜里下着小雨,山路湿滑。岳莲楼醉醺醺跳起来,抹了把脸:“我也……”
但他话没说完,靳岄已经跟着贺兰砜跑了。
岳莲楼愣在当场,半晌才嘿地一笑,对朱夜说:“你们高辛这小狼崽,把我的小将军拐跑了。”
贺兰砜和靳岄爬上山脊,又一路往上,直到寻见一处狭窄平坦的地方才停下。这儿可笔直望见侧峰的鹿头,及侧峰之下烧得火红的土地。
酒铺和镇子里的人都三三两两走了出来,等待贺兰砜点亮鹿头。嘲讽的笑声隐隐传来,雨已经停了,薄薄的云还未彻底散去,鹿头周围被炽热土地烘化的水汽氤氲如轻烟,如稠雾。
半个硕大的月亮在云后露了脸,鹿头被照得雪亮,双眸半闭,似有佛相。
贺兰砜先抓起自己的弓试了试,摇摇头。“还是得大弓才有力。”他喃喃道,“我从没试过射这么远……”
他把两枚高辛箭搭在弓上,将擒月弓横放,两支箭矢笔直指向鹿头上的两杈鹿角,有力双臂拉开弓弦,双腿咬定地面,背脊绷紧。
“这是……要干什么?”靳岄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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