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华笙给你的?”贺九卿扯着细线,将人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拉了起来,强迫他把脸抬起来。
长思的后背上贴着一道千斤符,腹部紧紧贴在地面,被贺九卿这么一拽,只能被迫昂起头来,否则整个脖子都要被细线勒断。鲜血自他的口中缓缓爬了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藏在胸前的黄符掏了出来,往贺九卿脸上狠狠一贴,“你快走开!”
贺九卿愣了一下,将长思松开,两指把黄符从额头上捏了下来。这符咒并非是什么驱魔的符咒,甚至连点杀伤力都没有,上面只随手画了几笔,隐隐可以辨别出,这是个“打”字。
他从前在华笙跟前待了很久,自然认识师尊的笔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师尊是说,如果他再敢欺负长思,就要打他。
贺九卿一把将黄符揉成碎片,手骨暴起,周身的煞气越来越浓烈,像是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符阵都飒飒作响,伴随着他手骨磨擦的声音,符阵发出一阵阵爆裂声,仅仅一瞬间,场面就一片狼藉。
长思脖颈一松,抬手一抹,细线不见了。可一道深深的血口子还横在脖颈上,刚一抬起脸,面颊就被人一把掐住。
贺九卿眼里爬过一丝血色,冷冷逼问:“我最后问你一遍,这个玉坠是你偷的,还是华笙送给你的?不说的话,我就把你砍成一段一段的,拿去喂狗!”
长思到底是个小孩子,又惊又怕,当即就哭出声来,泪眼婆娑道:“是蘅曦君送给我的,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闻言,贺九卿脸色更白,仿佛一瞬间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当年秘境围剿,表哥死了,落华剑下落不明,就连师尊送的玉坠子也丢了。
他当初找了好久,趴在地上,手里捏着明火符,从黑夜找到白天,从日初找到日落。双手抚过了秘境的每一寸土地,就是没寻到玉坠的半分影子。就连华笙也说,不在他那里。
原来,居然落在了长思的手里。
贺九卿手底下渐渐发紧,掐得长思几乎要喘不上气了。直到最后一刻,才把手松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手攥得太紧,被玉坠硌得手心生疼。
可更疼得还在别处。他有想过师尊会喜欢上其他人,可从未想过,师尊会把送给小九的东西,再转送给别人。
小九曾经珍惜万分,洗澡都不舍得拿下来,睡觉都要攥在手里的宝贝疙瘩,只不过才三年而已。师尊就拿它送人了。
当年,可是口口声声说,不在他那里的。
贺九卿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长思肯定哭着跑去跟华笙告状,抱着他的腰撒娇,就跟当年的小九一模一样。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怒不可遏,一口火气堵在心口,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下了望曦峰后,慌不择路地跑,随意寻了个酒馆喝酒。
眼下夜深了,酒馆快要打烊,可没人敢过来赶他走。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他们一见贺九卿这副模样,半点都不敢招惹。
忽听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贺九卿余光一瞥,见到个老熟人。
沐霜拢起折扇,不请自坐,笑着道:“好久没见,也不请我喝杯酒?”
“堂堂沐家的家主,居然也会缺我这杯酒水?”贺九卿嗤笑了一声,神色不耐烦地摆手,“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杀你,你也别来招惹我!”
沐霜也不生气,笑容甚是和煦:“既然回来了,你可得好好惜命啊,可别再跟以前一样,仇人还没死呢,你自己倒是先死了。”
他凑近贺九卿,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忽然摇头笑道:“你看起来不太好,远没有外界传扬的那么威风。怎么着,又跟蘅曦君旧情复燃了?”
贺九卿放下酒杯,狭长的眸色往沐霜身上一瞥,面上骤然染上几分杀意,一掌对着沐霜的胸膛打了出去。
沐霜早有防备,扇子一甩,同贺九卿硬生生地对上一遭。
这大堂不甚宽阔,两个人就在这里厮打缠斗起来,吓得掌柜子和店小二慌忙躲在后厨,抱头蹲着,连大气都不敢喘,更莫说是出来赶人了。
不消片刻,大堂就一片狼藉,桌椅板凳碎了一地,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贺九卿一掌打向沐霜的胸口,硬生生地将他逼退数十步,单指一指他的面门,破口大骂道:“沐霜,我去你妈的,你个狗/娘养的,当年就是你带的好路!如果不是你,我和华笙根本就不会触动聚阴阵,我也不会死在他面前!”
沐霜哪里打得过现在的贺九卿,当即脸色一白,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他脸色难看,随意擦了擦唇边的鲜血,攥着折扇的手都在隐隐颤抖,冷笑着道:“怎么都怪我身上来了。当年是你师尊把我抓来,逼我给你们带路。那聚阴阵也不是我设的。至于你的死,更怪不得我。因为你本意就是救你师尊,而非我。”
贺九卿身形一动,整个人瞬间就抵达沐霜的跟前,一手掐起他的脖颈,将人往墙面上狠狠一撞,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沐霜喷血。仿佛是被取悦到了一般,笑容越发灿烂,“那又如何?你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又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即便我是非不分,迁怒于你,将你就地诛杀,你和沐家,又能将我怎样?”
沐霜应该做梦也想不到,重新回来的贺九卿修为居然如此高深,让他连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眼前的这个少年,浑身都散发着煞气,脸色白得毫无一丝血色,可双唇却艳丽异常。眸子渐渐爬满猩红的血点。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气。
毫无疑问,现在的贺九卿当真可以痛下杀手,不念任何旧情。
“小九,我是来帮你的。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沐霜笑着道:“你应该也很想让楚卫死,我也是。”
贺九卿眉头蹙紧,语气一顿,问道:“你有办法?”
沐霜回道:“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愿意配合,楚卫必死无疑!”
贺九卿嗤笑一声,手底下掐得很紧,“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你么?我去你妈的!”
被比自己小的人,一口一声“去你妈的”,“狗/娘养的”叫骂,饶是沐霜都笑不出来,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得分崩离析,逐渐变得铁青无比。
“怎么,骂你几句,你就受不了?”贺九卿毫不客气地嘲讽道,随手将沐霜的折扇夺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以前我就想这么骂你,但我不敢,我有顾虑。可是现在,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华笙之外,根本就没人治得了我。我想怎么骂你,我就能怎么骂我。不光能骂,我还能打!”
语罢,他一拢折扇,照着沐霜的脸狠抽了一下,立马抽出一条鲜红的血痕。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迅速充血。
“我忍你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当年护过我跟我母亲,我就一刀一刀剐了你!”贺九卿冷冷笑着,凑近沐霜耳边,越发冷酷无情,“别让我知道,你又在背地里谋算我师尊,否则……”
他一震手腕,将折扇一寸寸的捏成了粉末,一字一顿道:“否则犹如此扇!”
“咳咳咳。”贺九卿手一松,沐霜就顺着墙面跌倒在地,鲜血直接将衣领润透,他实在笑不出来了,抬起头来,铁青着脸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跟我结盟了。”
“不,我想跟你结盟!”贺九卿半蹲下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了沐霜痛苦的表情。他发现,别人越痛苦,他心里就越开心,仿佛是得到了满足似的,又或者是他自己活着很痛苦,所以希望世间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痛苦。
虽然,他心底就知道,这样不对,很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眼珠子又渐渐变得猩红,又接着道:“我向来恩怨分明,你欠我的,我刚才也都报仇了。你我也算是恩怨两消,谁也不欠谁的。”
“可我父亲是为了你们母子而死。”沐霜咬牙道。
贺九卿点头,这时候但是很平静,反问道:“那又如何?是我跪下来求他那么做的么?还是我母亲跪下来求他了?沐霜,你要知道,我母亲当年就生得我这个模样。”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道:“面对着这么美的皮囊,你父亲真的能保持本心么?你敢说,他带我母亲回去,就真的对我母亲没有动半分邪念?”
“贺九卿,你这个杂种!不许你侮辱我父亲!”沐霜被这几句话逼的,彻底撕开了假面,扬起拳头就打了上去。
贺九卿也不同他拼灵力,只抬手一把将他的拳头攥住,随后往边上一甩,嘲笑道:“你就算了罢,你还没有那个资格管教我。”
沐霜恨得眼珠子都烧得通红无比:“这不公平!明明我才是我爹的儿子,明明我才是!可他却为了你这个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杂种,抛弃了我和我母亲,还有整个沐家!都是你们母子害得我家破人亡!”
贺九卿道:“给你个机会,继续说,要是说得在理,我今个就饶你一命。”
沐霜忍了太多年了,又是被贺九卿公然抽脸,又是被他肆意谩骂,连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即便是再好的修养,也要败给那句“狗/娘养的”。当即低声嘶吼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父亲死后,沐家整个就是一盘散沙!修真界所有的门派都在看我们的笑话,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各种谩骂和指责!你以为我是谁,我他妈的是沐家唯一的公子!凭什么你能让我父亲以命相护,可我就要继续活着,被人欺凌!”
两行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他就跟毫无察觉似的,嘶哑着嗓子,咆哮道:“我小时候对你有多好!我送你小弓,送你小马,手把手教你读书写字!你说你喜欢吃甜的,我牵着你的手,带你逛遍了凤凰!可你呢,你表面叫我哥哥,实际上,你霸占了我的父亲,你母亲霸占了我母亲的位置!就是你们,害了我一生,害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我母亲多年积郁于心,操劳半生,临死的时候都放不下我父亲!你说,我欠了你什么,沐家欠了你什么!我要我爹,我要我娘!你拿什么赔我!”
贺九卿当即如遭雷击,他一直都知道,沐霜也是年纪小小就失去了父亲,那时候大家都很小,正是需要父爱的时候。小九没有父亲疼爱,沐家主就格外疼爱他,难免就忽略了沐霜。
至沐家主死后,沐家几乎被其他门派吞没,到处都是指责和谩骂声,原先的门客也都纷纷离开,留下来的,不过就是些旁支。如今看来,沐霜当年过得也很苦。
沐霜一擦眼泪,转过脸不去看贺九卿,语气生硬道:“我若一早知道,你不是我亲弟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要杀就杀,要剐便剐,横竖你现在厉害了,天下何事你做不得?”
若说原先贺九卿还能下去手,现如今却是万万不能了。须臾,他才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当年的事情,对你的伤害这么大。”
“说对不起有用吗?你能让所有的事情重来一次吗?”沐霜冷声道:“你只知你痛苦,可我们何尝不痛苦!你以为师风语就很好过?他小时候,哭着下山找爹,把腿都摔断了,还是师忘昔把他背回去的!我们心里也很苦,你不要总是觉得天底下就只有你可怜!”
贺九卿沉默了。
就听沐霜又道:“你这下总该知道师忘昔为何不喜欢你了吧?他和师风语相依为命,感情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可以比的。我也曾经想要爱护你,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你就不配别人对你好!”
这种话贺九卿听得太多了,刚开始的确觉得有些难受,可慢慢的,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就像是一块皮肉,被人反反复复地用针扎,刚开始的确会流血,可到了后来便成了一块死肉,即便是用刀子割,也没甚么痛苦。
贺九卿道:“咱们彼此彼此,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怎么样,还站得起来么?”
“废话!”沐霜寒着脸,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堂里莫说是板凳,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两个人也不挑地方,双双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随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很久之后,贺九卿才打破僵局,道:“我从未想过,还能跟你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沐霜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贺九卿又道:“长辈之间的恩怨,原本就不该我们插手。与其活在过去,不如珍惜当下。谁也不想总活在苦水里。我知道你恨我,同样,我也恨你。但你又杀不了我,我也不会杀你。”
沐霜冷硬道:“以现在的局势来看,你早晚要死,死不死在我的手里,我并不在乎。”
贺九卿不可置否,笑了笑道:“这个天下,不管是谁想要我的命,都可以。只要他有本事,让他来拿。即便是我师尊,或者是我那两个哥哥,也都一样。让他们亲自拿着剑来。”
“你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有些事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在意了又能怎么样。”贺九卿抬眼望月,神色渐渐落寞起来,“这个人间很美好,让人来过一次,就不想再来第二次。可心爱之人还在世,我就不得不重新回来。”
沐霜道:“看得出来,华笙真的很喜欢你。”
贺九卿望着他,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沐霜下意识地抚摸着胸膛,那里三年前被华笙一剑穿了过去,留下了好大的病根。虽不要命,可每逢阴雨天很是折磨人。似乎一直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须臾,才摇头道:“这个你自己最清楚,何必来问我。”
贺九卿若有所思,果真没有再多问。只道:“我要楚卫死,而且要光明正大的杀了他,让他的罪行公布于世。”
沐霜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过来寻你。”
话到此处,他面色微微不自然起来,可很快便正色道:“楚卫很谨慎,我们手里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只能兵行险招,逼他自乱阵脚。”
“比如?”
“比如这样……”沐霜凑近贺九卿的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贺九卿听了半晌儿,没答应,也没拒绝。他起身,将衣衫处的褶皱抚平,像是随口一问似的,道:“我师尊又收了个徒弟,你知道吗?”
“知道,华南山向来都是修真界最引人注目的门派,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瞒不过半天。何况是关于你师尊的事。”顿了顿,沐霜蹙眉,又接着道:“是你师尊收徒弟么?我还以为只是收了个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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