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光, 还携着初冬腊梅的清雅芬芳。
良久, 少年艰难地睁开眼, 便对上一双过分漂亮的鸢尾色眼睛。
鸢尾色的眼睛无悲无喜, 眼底是深邃黑。
“罗生门, 天魔缠铠。”
“月下兽。”
只一瞬, 大和守安定发现自己被一条条手臂粗的泛着红光的黑布紧紧束缚。同时, 一个双臂虎爪化的少年挡在了那束光的前面,警惕地盯着自己。
熟悉的恐惧与压迫感再次袭来, 让他想起了战场逃亡的日子。大和守安定呼吸一窒, 诧异于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应敌的举措。
坐在病床旁的太宰不慌不忙地说:“好了, 都把这幅对待敌人的手段收起来。”
“可是……”少年们犹疑不定。
“听话。”温和的声音如春风化雨。
“好的。”
“是。”
两个少年乖乖就范。
太宰治坐在床边, 对着迷蒙的大和守安定轻浅一笑:“看来暂时恢复意识了呢。”
“敦, 麻烦你去通知清光, 再倒点热水来。”
中岛敦乖巧地应声:“哦哦,好的,太宰先生。”
“清光”这个名字让大和守安定本就苍白失血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的头侧了侧,抱着侥幸心理用眼底余光看了眼自己的身体。
顶在肩头的骨刃残忍地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不怎么美好的梦。
“等等……”
异常沙哑的声音响起,大和守安定滚落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闷响。他痛得眼前一黑,强咬着牙慢慢吐着字,“请……不、不要,不要……通知清光。”
那声音太过凄哀悲恸,像细嫩的血肉在粗沙粒中使劲研磨又扔进了沸腾的热油锅中煎熬的苦。
太宰治愣了愣,举手叫住了早已停住动作的中岛敦。
“为什么,清光一直在找你。”在中岛敦把大和守安定重新扶回床上坐下,又好心地在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背后垫了个枕头后,太宰递上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没办法,中岛敦还没来得及去重新倒一壶热水。
“谢谢……”大和守安定颤抖着手接过,期间抖撒了近半。少年艰难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神经末梢,疼得紧了就稍微停一会喘口气。干涸的喉咙被水滋润,冰冷的水流穿过食道,落入空落落的胃,并不舒服,但少年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记忆的闸阀重新开启,之前经历一幕幕重现在他眼前——
返回本丸的通道被审神者强行阻断,不远的天边,被撕开了一条裂缝,随着一道又一道骇人的闪电落下,被蓝色气焰与闪电包围的薙刀形态的检非违使出现在战场。一个又一个的太刀、大太刀、枪……数不清的检非违使横穿在他们与历史修正主义者中间。
在一个时代逗留得太久,就会有几率被第三方势力检非违使发现。检非违使挥动手中的兵器,不分敌我地对付丧神和时间溯行军进行无差别攻击。
只一枪,鲶尾藤四郎便在他们眼前化为星星点点的光。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同他们告别。
“骨喰,清光,安定,快逃。”
绝境中,那对太刀兄弟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不!要走一起走。”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踏在同伴的尸骨上苟活。
向来沉默寡言的太郎太刀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催促道:“快点,要不然大家都得死在这里。”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次郎太刀的花魁妆早已凌乱,在战场与死亡的映衬中生出一种绝望的凄美。他勾起嘴角,笑得绚烂,对哭得泣不成声的加州清光说:“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希望,才能看见光。”
大和守安定咬咬牙,拖拽着加州清光死命地向远处奔跑。
好不容易躲过了检非违使,又遇到一队时间溯行军,大和守安定与加州清光为谁去与时间溯行军对战起了争执。
因为他们知道以现在的状态谁去都是死路一条。
最后好不容易引开那队时间溯行军的大和守安定拖着一身伤踉踉跄跄地回来,却不见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少年。
那个笨蛋又爱哭又怕疼,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大和守安定一刻也不停地找寻加州清光的足迹,却怎么也找不到。在他快要绝望之际,遇到了一个名叫奈落的大妖怪,奈落告诉大和守安定只要替他做事就帮他找回清光。
少年知道奈落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有拒绝。
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哪还有什么光?
只是没想到落入了更深的地狱罢了。
自甘堕落的神器每日遭受良心的谴责与拷问,痛苦不堪。最终在奈落派妖怪屠杀海港村民时不绝于耳的哀嚎声中停住了前进的步伐。
他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
大和守安定斩杀了妖怪,救了村民,同时也被奈落派来监视他的最猛胜蛰伤了。他不甚在意,伤了也不去医治,这样丑陋肮脏的自己,没脸去见清光。
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就好。
脱力的少年“扑通”一声栽入海中,咸涩的海水呛入口鼻,他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命不该绝,又低估了付丧神的生命力。一路飘摇,鱼鸟都嫌弃浑身铁锈味儿的他,被冲到海滩上,又被来此度假的藤丸立香救回去,兜兜转转竟然真的被加州清光寻到了。
大和守安定回忆完这段惨痛的经历,闭上眼睛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又再次睁开眼睛,那双原本干净纯粹的黑瞳是死寂般的空洞,他早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
少年仰头,阳光仿佛能穿透他几尽透明的下巴,他抖着干裂的嘴唇缓慢而平稳的说:“我身体的问题自己最清楚,已经暗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了,况且身中剧毒用不了多久就会死,与清光见面也是徒增悲伤。只是在这里自裁恐污了您的屋子,还得劳烦您寻个没人处把我扔在那里,我才能带着这罪孽深重的一身离去。”
“都说完了吗?”太宰治平静地问。
许是没有料到得到如此回应,大和守安定愣了半晌,费力地回答:“是,说完了。”
太宰治敲敲扶手,清脆的声音仿佛敲打在少年的心头, “清光他很坚强,他一直守着你,直到刚才,要不是我的命令,他仍不愿离开你去休息。”
大和守安定空洞的瞳孔微不可查的划过一道光,“清光很重情义。”
“那你还想伤害他,夺去他的希望吗?”太宰治精准补刀。
“时间会抚平一切伤口。”
“身上的伤口容易治愈,可是心上的呢?你扪心自问,你撒手人寰,死得轻松自在,却要留在世上在乎你的人承受痛苦。既然决定死亡,就得处理好现世的羁绊。”太宰治这话像是对大和守安定说的,又像对自己说的,待少年沉思过后,他又说道:“你的伤是与谢野医生治愈的,藤原立香小姐冒着危险去采集毒蜂样本,暗堕我也会想办法解决,还有在你昏睡中照顾你的敦与镜花……你辜负了这些为你付出的人。”
“我……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少年颤抖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满是细茧的持剑的手,本该用来斩杀时间溯行军的手,如今已沾染了鲜血。
“那便用余生来赎罪。”青年在和煦的阳光中冲着他微笑,“反正最坏的事情已经做过了不是吗?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大和守安定颤抖着嘴唇,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嗯,清光还有许多新的伙伴都会一直陪着你哦!等一切都解决,就跟我回本丸吧!”
次郎,我好像找到了,我的光,我的救赎。
“嗯?你说现在就可以认主?不行不行,你的暗堕状态可是会牵连到我的。呃……不要露出那种眼神,不是嫌弃你啦!我本来就不怎么白。我可是很怕痛的,就算是自杀,也要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以后你如果真的不想活了咱们一起跳刀解池啊!听说那个不痛的……”
第48章
被大和守安定悲惨遭遇感动到一塌糊涂、泪流满面的中岛敦又加深了几分对少年的同情, 他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
太宰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呢。如此感人的场面约人自杀真是好煞风景。
那个可怜的少年会三观尽毁的吧?
大和守安定定定地凝视太宰治,沉吟少许时光,突然笑了。那是他自失去同伴后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容,清清浅浅的笑容, 如盛开在焦土上的荆棘之花, 美得惨烈又夺人心魄。
他说: “好的, 能为您而死是我的荣幸。”
太宰治笑眯眯地抽回握住少年的手, “如果这是你的祈愿,那么至少现在,为我而活吧。”
“遵命。如果哪天您想收回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请一定要告诉我。”
能不能不要那么平静地讨论有关生与死的话题呀!事态的发展跟自己预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可是怎么感觉越来越糟糕了呢?偷偷瞟了角落里神色如常, 一副本该如此神态的芥川龙之介, 中岛敦悲伤地捂住脸, 瞧瞧, 太宰先生您又带歪了一个孩子。在您的指引下, 我能三观健全地成长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理智宰厨好难啊!
在中岛敦被这诡异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时, 终于有人打破了僵局。
稍作休息来换班的加州清光望着虚弱地靠在病床上低声同审神者讲话的少年喜极而泣。发疯似的冲到床边,抱着大和守安定痛哭。
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 等到嗓子都嚎干了, 加州清光才顶着一双泪眼婆娑的核桃眼, 哽咽道:“对……对不起, 我, 我太高兴了。”
大和守安定垂眸, 温柔地拍打加州清光的脊背,对太宰治扯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抱歉,让您见笑了。”
太宰治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关系, 你们好好叙旧。这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的感情。”
“是,感谢您的教诲。”
懵懂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打刀少年哭得太凶了,一时缓不过来,仍在小声抽泣:“安定……你和主人什么时候那么亲近了?”
大和守安定狡黠地晃晃手指,“清光大懒虫,在你没来之前,我与主人彼此间深刻地探讨了一番哲学问题。”
“什么问题?”加州清光好奇地追问。
大和守安定如往日一般毒舌道:“你这样一根筋的白痴,说了也不会明白。”
加州清光·气呼呼地鼓起脸,捶打被褥,“什么嘛!安定好过分哦!亏我还想向你介绍主人呢!”
“哎呦!好痛,你戳到我伤口了。”病床上的打刀少年发出夸张的痛呼。
加州清光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要掀开被子检查大和守安定的伤,“对、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没事吧?”
“嘿嘿,骗你的啦!我的伤都被治好了,才不会痛呢。”大和守安定不动声色地推开少年慌乱无措、想要一探究竟的手,扬起那唯一完好的左臂,“等祛除暗堕后,打你两个都不是问题。”
提到暗堕,好不容易活跃的气氛恢复死寂。被棉被压得严严实实,几乎陷在厚软床垫中的少年身体右侧,把棉被顶出几个不正常小帐篷的地方刺目碍眼。像是平滑白皙肌肤上的一块丑陋的疮疤,让人忍不住去扣挠,哪怕接下来面对的将是鲜血淋漓。
太宰治把手放在加州清光因哭泣抽搐轻微颤抖的肩上,让他去街头的餐厅买些清粥点心给重伤初愈的友人。
“太宰先生,我……”
好心的中岛敦刚张口便在太宰治富有深意的眼神中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回肚里。
总要给手足无措的少年找些事情做才好。
太宰治站在窗前,望着蹲在树下瑟缩地抱着双臂恸哭的加州清光,透过玻璃的反射看见大和守安定被褥都遮掩不住的抽搐与痛得扭曲的面容,没有说什么。
他现在还没有什么办法消除少年的痛苦,再多的安慰都是无用功。况且,他不怎么擅长安慰别人。
直到大和守安定熬过那阵抽痛,太宰治才转过身,在推门出去的前一刻说:“清光他,其实很聪明。”
打刀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们彼此间都太过了解对方,本来就没奢望能够完全骗过他,能让他少担心几分也是好的。”
明明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了却把血泪咽回肚里,疼痛埋在心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明明心里什么都明白,饱受因无能为力煎熬的苦,却偏偏扯着嘴角,努力地微笑。
这种单纯的温柔,笨拙的守护,实在是很难让人视若无睹。
太宰治破天荒地安抚一句:“会没事的。”
“嗯……谢谢您。”
“不必如此客气,你可以把它当做上司的客套寒暄。”
“嗯……谢谢您。请务必接受来自下属诚挚的感谢。”
*
墙上的挂钟有节奏的撞击着众人的心弦,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和守安定之前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已是第二天傍晚,距离毒素发作还有三天半。要在这三天半中找到祛除暗堕的方法,时间非常紧迫。
太宰治就任审神者的时间不长,哪怕他发现自己拥有能够随意穿梭于各个世界的奇妙体质,却没怎么来得及享受这大好金手指带来的无穷乐趣。
说到随意穿梭于各个世界,太宰治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脸上永远挂着温柔笑容,却又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面容。
从某方面来说,那个人与他是同一类人。
游戏人间,还能够随时抽身而退。
屋子里还有人,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白痴,太宰治试探地对着虚空轻唤了两声:“白兰,白兰?”
声音沉默下去,屋子里除了汤匙与瓷碗的轻微碰撞声再无其他声响。是以,那轻浅的呼唤在刻意人为保持的安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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