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的一秒,他正对着聊天界面甜蜜冒泡,想念得以回响,他的先生说:我也想你。
之后的一秒,他路过小巷子,身陷囹圄。
拖拽的脚步凌乱匆忙,七转八拐拐过几个弯儿,就在阮桃几近窒息、以为这段夜路没有尽头的时候,猛地就被扳着肩膀掼到地上去,“咚”的一声,他撞到旁边的铁皮垃圾车,阴暗污秽的角落让阮桃无处可逃。
“咳咳…咳…”阮桃捂着脖子急喘,惊恐的目光锁定在眼前这个瘦高又凶残的男人脸上,他嘶哑道,“…表哥。”
说罢憋出一声短促的苦笑,唐致超没时间跟他客套,他神经质一般,将脸凑得很近很近,语气仓促又语无伦次:“你还记得我啊桃桃,我有没钱了,你实在太倒霉了你摊上我这样的表哥,我已经流浪好几个月了,他们找不到我,我还不起钱,我还不起钱,我又赌输了好多,你给我钱,我已经没路走了,叫我碰见你,天不绝我,我以为碰不到你,结果碰到了,这不是,这不是给我送钱来了吗!”
恶臭的味道,阮桃拿手使劲儿推他,衣衫褴褛,鸡窝头发,俨然比乞丐还要不如,阮桃手脚并用去推搡他,吼道:“我没钱!我没有!我已经不欠你的了!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迎面挨了一巴掌,阮桃被扇得撞在垃圾车上,一瞬间头晕目眩,再说不出话来。
唐致超怒极,一改谄媚变成疯魔:“你别忘了,你身上背着四条人命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没去救我爸妈,我把手伸向你了,于是他们---”
唐致超的脸在黑暗中犹如恶鬼,他放轻语气,用温柔的口吻轻吐道:“---你爸妈,你小姨小姨夫,全都死了,因为你,他们全都掉下悬崖,死了。”
阮桃发起抖,四年来无数次,这咒语无数次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噩梦已经不止于黑夜入睡,凡是有唐致超存在的地方,噩梦便如影随形。
我把手伸向你了。
在倾盆暴雨与滚滚浓烟之中,尖锐的耳鸣刺穿脑海,求生是本能,他看见一只布满鲜血的手在冲他摇晃,他奋力地想要抓住,想要死死抓住不松开。
他们全都掉下悬崖,死了。
耳鸣被雨声取代,时间像慢下来,他在嘈杂中听见爸妈在哭喊“救救桃桃”,听见还有人在嘶声力竭“爬上去”,可是只有他们爬上来了,万丈深渊吞噬飘摇的小车,尸骨无存。
是他的错吗?
如果他没有抓住那只手,他们就都会活下来吗?
他变成了机器,一台提款机,继续读书是奢望,他只是行尸走肉,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流入救命恩人的口袋,而那口袋也仿佛深渊,欲壑难填,无穷尽地消耗他的心力,透支他的希冀。
阮桃坐在天台上抽烟,第一次,悄悄的,被呛得眼泪直流,被呛得嚎啕大哭。
他已经体会不到最初的痛入骨髓,痛还是痛的,钝痛,早就麻木了,唐致超的确是他的救命恩人,救起他,再牵制他、苛责他、压榨他,迫他活着,活在绝望的煎熬之中。
“我知道一个门路,你救救急,你帮我这一次,我们以后两清,再也没有瓜葛!”
“真的么。”
“真的!你再也不欠我的,不欠任何人的,你彻底解脱了!”
“是…真的么?”
唐致超保证,于是阮桃签下了会所的协议。
可是眼下看来,这个保证屁用没有。
阮桃捂住被撞破的额角,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脱身,不能再激怒唐致超了,这人现在就是个穷凶恶极的疯子,跟疯子对着干能有什么好下场?
“哥,不要打我,”阮桃示弱,慌忙去拉胸包的拉链,“我给你钱,我这里有钱。”
小包里有几百块的现金,阮桃全都掏出来塞给唐致超,他求道:“你先去买点东西吃,再找酒店---啊!”
被粗暴地拽起,阮桃跌跌撞撞站不稳,把地上散乱的啤酒瓶碰得骨碌碌响,脚踝很痛,可能扭到了,神经高度紧张让他根本无暇分心,唐致超低吼着拉扯他的包:“给我!拿下来给我!”
阮桃顾不及解扣,直接脱下来就往他怀里送:“找到酒店就---”
陡然顿住,连呼吸也屏住,很明显唐致超也察觉出异样,獠牙收起,屏息凝神。
“阮桃!!”
有人在呼喊他,阮桃猛地瞪大眼,是先生!
他大脑飞速运转,眨眼间仿佛打满鸡血,硬刚还是刚不过唐致超,阮桃急中生智,骗他道:“我包里还有一个手机,能联系到我的,你快走吧。”
话音刚落,竟然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
唐致超二话不说转身就跑,阮桃也分秒不耽搁,蹲下身握住一个啤酒瓶就往唐致超脑袋后面砸去,砸中了,很闷的一声响,他不敢停,立刻又蹲下身,一手握住一个,同时扯开嗓子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嘶吼:“我在这儿!!”
唐致超捂着后脑勺,趔趄半步后回过头狠狠瞪了阮桃一眼,迎面又飞来一只酒瓶,他歪身躲开,一面大骂脏话一面转身逃命,猛地后背再次被砸中,这一回阮桃扔过去的是一只敲碎在墙上的半截酒瓶,尖锐的缺口刺破皮肉,让唐致超痛得摔靠到墙壁上,他满口怒骂,却连再瞪一眼的功夫都腾不出,只顾逃脱升天。
高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阮桃耳鸣缺氧,抽骨般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韩漠很快赶来,唤着阮桃的名字急刹在他面前:“没事了没事了,找到你了。”
他忙蹲下身,捧起阮桃惨白的小脸,一边脸蛋红肿,嘴角渗血,一边额头擦破,眼角青紫,韩漠心疼得一下子失去呼吸,他抖着手抹掉湿漉漉的眼泪,温声哄:“没事了,不用怕了,没事了。”
手心温热,熨贴进他的脸颊,阮桃终于找回心跳,“呜”一声攀住韩漠的手腕,依赖满满溢出胸腔:“先生…”
巷子窄,车开不进来,几名警察后脚跟来看到这画面,问:“报案抢劫,是抢劫吗?”
“啊!”阮桃一愣,赶紧点头,“是!他往那个方向跑了,一定要抓住他!”
韩漠扶着他站起来,一眼就看到露出来的脚踝肿成馒头,他抄腰将他打横抱起,留下的一名警察拦道:“看着挺严重,我送你们去医院。”
“不用,我开车了,”韩漠大步离开,又说,“晚点我主动联系你们,辛苦了。”
巷子曲折,转过这道弯儿,天上的月亮露出来了。
阮桃枕在韩漠肩窝里,眼泪止不住,他抓皱他衣领,小声嘟囔:“不想去医院。”
“要去,你受伤了。”
阮桃吸吸鼻子:“不想去,想回家。”
韩漠心肝都揪在一起,“好”,他说,“那就不去。”
回到车上,韩漠把阮桃的手机从裤兜儿里掏出来给他,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通,后怕道:“幸亏我盯着你。”
阮桃窝在副驾里,没吭声,放松下来的神经特别特别累,手机屏幕碎裂,已经开不了机了,他心里失落,他还想再看一遍那句:我也想你。
“身上除了脸和脚踝,还有哪里疼?”
“…没有了。”
但是韩漠还是把杨斯家里的三个家庭医生都借过来了,杨斯这么爱凑热闹,自然跟着,在桥湾守到两人回来,本都溜到嘴边的调侃在看见韩漠低沉的脸色时,难得知趣地咽回肚里。
医生检查一通,额角贴上创可贴,脚踝冰敷,其余没什么大碍。
杨斯终于忍不住好奇心,趁韩漠送医生到门口的空当偷偷问阮桃:“扯头花?”
阮桃蔫了吧唧地缩在沙发角里,用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神瞥他。
杨斯“嘿”一声,又问:“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扯头花?就是---”
“你也可以走了。”韩漠冷不丁打断他的话,下逐客令,“今晚谢了,下回再请你。”
“请我什么?”
“都行,下回再说。”
杨斯见他是真一点说笑的心情都没有,自讨没趣,带上门找乐子去了。
房间里重归安静,只有风铃轻轻作响。
韩漠屈腿坐到阮桃身边,牵起他的手心揉一揉:“宝贝儿,饿不饿?”
再累阮桃也要黏人,他屁股挪挪,朝韩漠贴去,于是被揽进臂弯里,他说:“我好臭,先生,我想洗澡。”
韩漠便脱去他衣服抱他去洗澡,热水淋下来时阮桃闭上眼,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他高二的那场车祸,寥寥几语将四年带过,好似所有绝望都不值一提,时间倏然行至今夜,阮桃把每一个细节都认真复述,最后仰起脸问:“我尽力了,我也受够了,能抓住他吗?他会被关进监牢吗?”
好像是洗发水流进眼睛,韩漠眼角水红,他向他保证道:“会的,他会一辈子再也出不来。”
晚饭谁也没胃口吃,韩漠打开很久没用过的外卖APP,点了买回阮桃那晚点过的南瓜粥和蒸饺,他笑叹:“宝儿,教我做饭吧?”
阮桃答应下来。
还是吃了一点,吃完,阮桃化身粘豆包,只要韩漠不在他视线内就要找,一个小瘸子还不安生,支楞着头发坐在被窝里,一定要等韩漠也上床了才肯躺下睡。
韩漠在书房里讲电话,电话那头警察说,在另一条小巷的垃圾车里找到嫌疑人了,已经死了,翻身躲藏进去时,被一把生锈断裂的西瓜刀刺穿肺叶,找到后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死得可惜,该坐穿牢底慢慢受折磨的。
韩漠挂了电话,又给助理打去,剩下的他懒得再管。
翌日周天,阳光铺洒。
冰箱里还有食材,韩漠决定说学就学,从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下手。
阮桃跛脚抱在门框上,脸上消了肿,带伤的白净小脸更惹人疼,韩漠搬来椅子给他坐,说:“等伤好了,想去哪儿散散心?国内国外都行。”
“去哪儿都行,我听您的,我和您在一起就够了。”
直球打得韩漠忍不住莞尔,把围裙系带系成一个蝴蝶结。
阮桃的情况要比他预想的好太多,昨晚告诉他唐致超意外死亡之后,他沉默片刻感叹一句“命运弄人”就再无别话,只催着要睡,韩漠怕他噩梦连连,却不想守了一晚上守了个担心多余,就连梦呓也是咕哝着“先生我爱你”。
先生,我爱你。
韩漠把他吻醒,非要追问他做的梦,阮桃却因被扰了美梦而发小脾气,迷迷糊糊翻个身,屁股对着韩漠一撅,如叠汤勺般完美契合,又睡得无知无觉了。
韩漠觉得好亏,醋一个梦境中的自己。
门铃声乍然响起。
韩漠在剥西红柿皮,双手都湿哒哒的,于是阮桃抢着去开门,韩漠跟后面喊:“让他等着,你慢点,不着急。”
门外是助理,来送包。
包包很脏,有污垢,有血迹,还破了好几处。
助理走了,阮桃拿着包单腿跳回厨房,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韩漠没有打扰他,过了会儿见他又起身,便问:“干嘛去?”
“太脏了,泡上,等会儿吃完面再刷一刷。”
“去吧。”
阮桃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床角,谭晓应送给他的橡皮擦掉出来,他拿起来,一跛一跛地往床头柜蠕动,然后拉开抽屉,准备把橡皮擦收藏进荷包里。
荷包却有些变化,这几天也没有塞便签进去,怎么这么鼓?
阮桃顶着问号,打开荷包,一个黑丝绒的小方盒凭空出现,安安静静地映入阮桃眼眸。
是…什么?
阮桃心跳加速,眼里盈满一层水雾,被自己的痴心妄想吓昏了头,他取出小盒,触感那么不可思议,再打开盒盖,一对璀璨的戒指撞进眼帘。
阮桃怔愣地掉下泪,完全不敢相信。
是戒指,可是戒指怎么会…?
阮桃咬住唇,转身就往厨房跳去,扶着墙,跳得着急,差些摔一跤,他一张口声音就打颤:“先生?”
韩漠迎出来接住他,问:“怎么了?”
刚问完就看见了他手里攥紧的小盒,稍有惊讶道:“这么快就发现了?”
阮桃吧嗒吧嗒掉泪,泪腺坏了似的根本不听使唤,他怕韩漠下一句就是寄存,是给别人准备的,要他不要自作多情。
“你不要吓唬我!”阮桃被安放进椅子里,他慌不择言,冲着韩漠几乎是在哭喊,“你答应过的,你不要再吓唬我!”
韩漠被他凶得失笑,他单膝半跪在地上,拿过小盒,取出小圈的那枚给阮桃戴上,瞎激动,都哭傻了,被捏着手指更是傻透了。
“戴上,让别人知道你是有主的,”韩漠欣赏着这枚银色嵌钻的环套在这只修长的无名指上,赏心悦目, 他抬起眼,看着阮桃,“不是有主人,而是有男人---有我了,有家室。”
阮桃泪珠滚滚,泪水沾到眼角的伤口,很痛,让他知道这比美梦还要真实。
“你还差三万就能赎身了吧?”韩漠把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放到阮桃的指间,不指望他能自行行动了,只好捏着他的手指把自己套住,两枚对戒几分钟之前还藏在荷包里,转眼就已经成为身份的标识璀璨夺目。
“‘先生’是文人的叫法,我们庸俗好色是俗人,换一个,叫老公。”韩漠握住他的手,笑着催,“叫吧,叫了抵三万,以后你就不再是我买回来的玩具,你那些敬语也都可以收一收了。”
阮桃鼻涕啦擦,泪眼朦胧到看不清韩漠。
他张张嘴,狼狈地使唤到:“纸。”
韩漠就侧身为他拿纸巾,再伺候他拧鼻涕。
“叫吧,宝。”
阮桃:“… …”
韩漠闷闷低笑,笨,只好帮他想办法到:“那先叫我名字听听?”
阮桃又哭出鼻涕泡,奋力听话:“…韩…韩漠。”
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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