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叮的一声打开。
苏仰就着这个姿势把孟雪诚带进了电梯。
门一关,孟雪诚反身把他抵在角落,扣着他的手腕按在墙上,语气不太好:解剖需要家属同意书,除非有证据证明是他杀。方旭明显是自杀的,你再怎么着急,我们现在也没有权利要求法医做解剖。
苏仰没什么表情,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孟雪诚。这样一来,孟雪诚反而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侧过脸,声音放轻了许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是规矩,你心里清楚。
这几分几秒似乎格外漫长,谁也没有注意到电梯已经停了,直到传来咳嗽声,孟雪诚才慌张地收回了手,往边上挪了挪。
江玄青高深莫测的目光在孟雪诚通红脸上梭巡着:你们……走错路了?
第52章
苏仰有百种说不出的烦愁,他一掠头发,走出了电梯:给方旭做尸检。
有家属同意书吗?没的话,爱莫能助。
苏仰脖子稍稍一动,甚至还未转过来,孟雪诚已经明了他的意思,拿出手机给方瑾了打电话。
方瑾对于方旭的死,没有分毫的伤心或者难过,早上警方通知他的时候,方瑾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连原因都没有过问。
现在同样如此,当孟雪诚问他同不同意解剖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断然甩下一句随便。原本孟雪诚以为以方瑾的绝情,大约需要花费一点口舌才能让他来市局签同意书。然而方瑾今天出奇地好说话,答应过来签字。
这一层楼的灯光都是暗暗的,洁白的地板和墙壁变成了灰色的,自然地散发着阴森诡秘的气氛。江玄青像只成精的老狐狸,眼睛眯起,嘴角的弧度也拿捏得刚好:你们发展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
苏仰直接背对他,一掠头发,觉得江玄青基者见基: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江玄青戏谑地答:孟雪诚送你去医院的时候,差点急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媳妇儿要生了。
苏仰不吭声,江玄青的那张嘴他是知道的,越是反驳他越来劲,苏仰不想跟他争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江玄青自知等不到苏仰气急的样子,也不再提这件事,转说:这案子完了你可得好好请你们孟队吃饭。早上何军跟上头说快结案了,结果来这么一出,孟雪诚要负全责的。
苏仰沉敛下来,看着走廊上的绿植,轻轻地嗯了一声。
……
有家属的口头同意,可以提前进行解剖,同意书只需后补。孟雪诚联系了殡仪馆,把方旭的尸体运过来。等一切都准备就绪,江玄青让那位年轻的实习生顾淮清拿两套干净的防菌保护服给苏仰跟孟雪诚,换好后他们三人进入了解剖室。
江玄青站在手术台边,拉开盖着尸体的白布。
方旭坠楼时是后脑落地,脑后有一道狰狞的创口,只是现在看不见。江玄青戴上手套,指着方旭右侧胸膛的位置:这一片淤青有生活反应,边缘的颜色较浅,中央偏深,没有挫伤痕迹,从形状大小看,应该是遭到反复拳打而成的。
江玄青又按压了一下方旭的腹部:腹部一带有六道细长状的淤伤,是被人用过棍棒殴打造成。
顾淮清在一旁拿着相机拍照,然后把方旭所受过的伤一一写在白板上。
江玄青拿起方旭的右手手腕:手腕骨折,应该是死者坠楼时造成的。他把方旭的右手手掌提起来,将手指掰直,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小创口满布五指,他说:这是人类的牙齿印,两侧犬齿突出。他轻轻放下方旭的手腕,撑开他的口腔,注视着方旭那两颗牙齿:是他自己咬的。
苏仰的心突然开始猛跳,不安、忐忑、苦涩,全部涌了出来。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没有说话,等待着江玄青的动作。
死者左侧大腿有刺创伤。体表创口呈菱形,创缘平滑,创壁平坦,两创角成锐角。而且左右对称,可以推断为双刃刺器造成。这个创角的划伤痕为拔取刺器时候留下的附加伤。伤口贯大腿,伤及神经。江玄青的手一顿,沉声说:我们会把组织送去化验,以便确定伤口形成的时间。因为伤口出现明显的感染症状和腐烂,很可能是六到七天前形成的。
孟雪诚有点恍惚,他问:这个伤口这么深,方旭还能独立站起来走动吗?
江玄青答:不能。所以这个伤口能证明方旭没有能力独立绑走方凛再抛尸。他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固定着方旭的头部:死者坠楼时后脑落地,颅骨骨折,眼睑血肿。他抬起方旭的脖子让其他人可以看见他脑后的情况。待顾淮清拍摄完照片,江玄青放下他的脖子,用染血的手套撩起方旭额前的头发:死者右侧额头有槽形挫伤,出血边界明显,有不规则的凹陷性骨折。但是没有明显的表皮剥落,应该是遭到光滑的突出硬物反复撞击,比如楼梯的边沿。
孟雪诚靠近观察了一下,呼吸忽然一颤,恍惚地说:不是楼梯,是马桶边缘。我们在方旭家里发现了来自他本人的溅射性血迹。他看向苏仰:应该是有人打伤了方旭再把他带走。
江玄青默认了这个说法,他抬起方旭的下巴,露出他左侧后枕部的伤痕:伤口长五公分,深及声带,不过愈合得不错,应该经过包扎处理,不属于致命伤。
伤及声带意味着方旭发声困难……所以他不能大声呼喊向外界求救,凶手真是谨慎得可怕。
在苏仰思考的期间,江玄青拿起手术刀,刀锋折射出线形寒光。尖锐的刀锋顺着下颌下缘正中线开始、沿着颈部、胸腔、腹部正中线,绕脐左侧,向下切开皮肤。他仿佛在方旭身上种满了鲜红的玫瑰,丛集堆簇在一起。
苏仰跟孟雪诚的心理素质很好,没什么过激的生理反应。江玄青拿起血管钳,夹着胃賁門,在其上方剪断分离,取出胃部。顾淮清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量杯给他,江玄青开始提取他的胃液:死者看起来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粘稠的液体在玻璃杯里面摇摇晃晃的,一个黑色的东西驟地滑了出来,江玄青绷紧双颊,冷静的面容全被抹去,换成惊讶。他把那个东西拿了起来,套在两指上:他的胃里,有个发圈。
发圈?
苏仰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如同被闪电狠狠劈了一记。
三位死者都是长发,身穿校服,正常来说女学生要束起长发,可他们没有在现场发现死者的发圈。苏仰想起了《血甲》里的主角,他会把死者的指甲拔下来当成纪念品带走。可这次的案子,凶手把指甲留在了现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凶手在模仿电影里的杀人手法,却没有想到凶手换了一种纪念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血甲》上,而忽略了最不起眼,但是最重要的东西——发圈。
苏仰抓过孟雪诚的手臂:有三名被害人的学生照吗?
有。孟雪诚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到三人的照片。苏仰仔细看着三人不同角度的照片,如他所料,这个发圈属于其中一位死者,方凛的。照片上的花纹跟江玄青手里的一模一样——有着相同的垂直条纹。
苏仰压了压心中将要喷发的火山,脸色又寒了点:凶手当着方旭的面,杀了三位女学生。他知道凶手要把发圈收集起来,所以偷偷藏了一个,但是又怕被发现,只能把它吃下去。苏仰把手机还给孟雪诚,他走向方旭的尸体,握着方旭伤痕累累的右手。
苏仰低着头,额前垂下的碎发和口罩把他的表情彻底遮盖住:方旭怕自己精神崩溃,为了保持清醒,他才会这样反复咬着自己的手。方旭惨白冰冷的双手,全是细小的齿印,有些伤口已经结痂,有些已经成疤,反反复复,一层叠一层。
苏仰说:他想活着,他比谁都想活着,他想活着见到警察。把发圈交出来,告诉所有人他知道真相。
如果不是没有别的方法,方旭根本不会自杀,以这种方式来跟警方见面。
苏仰的心往下沉着。
方旭,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
在尸检的这段时间,SST乱成一团,何军大发雷霆,差点把房顶都掀了。他单手叉着腰,骂得气喘吁吁:你们真是反了,让孟雪诚胡来,简直不把我这个局长放在眼里!说着他又去扯自己挂在胸前的工作证,这是他刚见完特派员,还没来得及取下的:你们知不知道这次市长派了心腹过来督案?前脚跟我说抓到凶手了,后脚又说暂时不能结案,你们合起来耍我?我怎么跟人交待?一个个这么牛逼,局长给你你来当?
众人像是挨训的学生一样排排站好,谁也不敢说话,看着何军一杯水接着一杯下肚,只能暗暗祈求他快点去上厕所,不然真的要窒息了!
何局,在骂人呢?孟雪诚的嗓音响起,众人齐齐看向他,鼻子不约而同地酸了酸。
何军冷哼出声,眼刀直直射向孟雪诚:你还有脸回来?不过回来也好,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然后滚出去。
孟雪诚把手里的文件递到:我滚可以,不过滚之前请您先看一下刚整理出来的资料。方旭没有独立杀人跟抛尸的能力,至少方凛不是他杀的。因为组织报告还没出来,暂时无法彻底排除他的嫌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还有其他凶手在逃。
何军死盯着这份文件,却没有去接:孟雪诚,你知道上头多重视这次的案子吗?
所以呢?孟雪诚坐在桌子边沿,翘着个二郎腿:草草结案,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写一份报告交上去,彰显我们SST的破案速度?
何军被他这说辞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他拍着桌子,怒道:胡说八道!少他|妈给我在这儿阴阳怪气!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双双无辜的大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
孟雪诚说:那不知道何局对我们现在这个做法有什么意见?
何军瞪了他一眼,抓起那份文件,转身就走。
何军离开后,傅文叶回过神来,小声问孟雪诚:老何他什么意思?不会真的要炒你鱿鱼吧?
孟雪诚嘁声:他舍不得。就是上头看着他,想让他赶紧破案。这么一搞他面子挂不住,撒撒气而已。
傅文叶拍了拍胸口,顺了口气,放下心来:吓死我了。
第53章
解剖室的温度偏低,而SST的办公室常年响应环保,室温25度。这一冷一热,苏仰的感冒似乎加重了,鼻子堵得难受,耳朵也胀痛。
傅文叶不敢看那份简约版的尸检报告,全靠林修复述给他听,当他讲到发圈的是时候,众人倒吸一口气,生生卡在嗓子里,不敢轻易松开。
秦归的声音又急又大,溢满了不甘心:方旭为什么要自杀!他多坚持一下、多坚持一下说不定——他想到了什么,倏地闭了嘴。
没有说不定。方旭不能呼喊,他失去了一切求救的方法,如果不以这种方式死去,他们甚至没有办法找到方旭的尸体,永远藏在黑暗的废旧工厦。即使若干年后有机会让他重见光日,事情也会演变成失业教师因为注射过多K-10,导致精神失常的激情杀人案。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叹息与咒骂随处可听。林修一个人靠在窗边,侧脸冷如寒冰:方旭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个聪明人,也一定知道就算自杀了,警方最有可能的处理方法是判定他为畏罪自杀。然后就像我们之前那样,准备结案。
苏仰说:他在赌。
傅文叶眼睛一酸:用自己的命赌?赌这百分之几的可能性?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要不是苏仰固执地相信方旭,要求给方旭做尸检,根本不会发现这些所谓的线索。方旭用命换来的线索。
网上很多媒体争先报道这宗新闻,标题诸如男教师为了报复学校开除他而虐杀其校的女学生,铺天盖地的辱骂诟谇。有人觉得他就这样死去相当可惜,应该折磨致死;有人说他一命偿不了其余三命,应该全家一起陪葬。
就连傅文叶午饭时候,也在医院附近的餐厅听见几个妇人一边剔牙一边聊着这次的案子。明明骂着这个残忍无比的凶手变态,又不可抑制地笑了笑,似是松了口气,好在遇害的不是自己家的孩子。
当时傅文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来,内心一阵揪痛。万一结案了,这样的骂名应该会永远和方旭两个字挂钩。
孟雪诚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提醒自己不要被低迷的情绪牵着走,他鼓励了一下大家:今天就这样吧,每天我们从头开始。他起身说:这次调查做好保密,在查明真相前不要泄露给媒体,也好让凶手放松警惕。
众人没有异议,带着盆满钵满的愁绪打卡下班。苏仰被口罩捂得满脸是汗,直到会议室闷热的气息渐渐散开,他才舒服了点。
孟雪诚看了眼手表,询问道:快七点了,你吃药没?
苏仰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只语不言。孟雪诚猜到了结局,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明知道苏仰不会领情,还是忍不住跟他说话。什么热情融化冰山,全都是X乎网民编出来骗人的,用软招对付苏仰一点用都没,只能换个法子。
孟雪诚走到苏仰面前,看见他疲乏的双眼,刚硬起来的心肠险些又软了。他加重了语气,说:起来,吃饭然后吃药。
苏仰的感冒很严重,加上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觉得架在脖子上的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一吨重的废铁,压得他脖子肩膀生疼。他怕孟雪诚开启念经模式,吵得他心烦,于是费力张开双唇,声音干涩:你走吧。
孟雪诚轻笑:这是我的地盘你让我走?别说我独裁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你现在可以选自己跟我下楼,或者我把你抱下去。孟雪诚为了证明他话语的真实性,上下打量着苏仰:反正昨天已经抱过一次了,也没多重。
苏仰脸色冷得快结出冰珠,他刚想说话,结果嗓子发痒,咳了两声,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他皱着眉,不想再让孟雪诚看见这样的自己。苏仰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上扬,忍着痛意调侃回去:怎么?孟队长是想潜规则我么?
孟雪诚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苏仰还有心思和他贫,身残志倒是挺坚的。
苏仰不傻,他也不笨,他知道苏仰不是那种好奇心旺盛会去翻他笔记本的人,所以苏仰会看到里面夹着的内容,应该是意外一场。既然是意外,他怪不了谁,或者这就是老天的安排——连老天都看不惯他把这些心思藏着掖着这么多年,决定让他大喇喇地翻船。
不过苏仰能拿这种事开玩笑,证明他看到那张照片后也没多想什么。
孟雪诚呼了一口气,懒得回嘴,说话这种是他是拼不过苏仰的。既然苏仰反将他一军,他就另寻对策。他弯下腰,一只手绕到苏仰的腰后,还没碰着,苏仰便遽然起身,眼神凛冽,紧紧咬着后槽牙:你做什么?
孟雪诚收回手,表情无辜极了:你可以选的,但你要是不说话我就自动默认是后者了。
……
夜幕升起,云层层层叠得挨在一起。
苏仰坐在车上,闭着眼问:去哪儿?
36/143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