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为何而出的一句话。
灵王从来都有一个心结，那就是自己的出身。
草木精怪，有其所依凭的根系，飞鸟走兽，有其所支撑的心。
这世上，哪儿有石头成了精怪的呢？
通身一个模样，分不出头，辨不出尾，谁都可以说他，仅仅是块不晓世事不明情意的石头！
纵使是后来化为了猴形，也辩不过那些口舌利害的妖怪。纵使是一个可上天，可入地的灵王，在面对这句话时他也只能低着头避过去。
又怎么会没有心呢？
没有心，灵王如何有包容灵山千百灵物的胸怀，没有心，灵王如何能将那独身的蠢猴子护在自己身旁，没有心，灵王又如何做了回到这灵山抛去生死的抉择……
“…….”
猴妖没有言语，嗓间压抑着冒出几声呜咽，怀抱着那瘦削身体的手剧烈的颤抖，手中跳动的心脏落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沾尽了石尘。
掉落在地的金箍棒同时间黯淡了光芒。
“你要..帮我…..守住….着灵山……”
灵王一句话说得艰难，语句伴着从喉间涌上的鲜血一同而出，话说完额间浮现出一抹黄色的光，瞬间没入了蠢猴的身体里。
“呆子…..”
到了生命尽头的灵王嘴角噙出微小的弧度，手指似是想要抬起抚摸一下那蠢猴紧蹙的眉间，却在半途失了气力。
于此同时，金箍棒也终于化成了尘末。
结契的法器与其主人共存亡。
“悟空！”
一声凄厉的悲鸣，龙啸声响彻云霄。
湛金的双眸血红一片，白龙周身的气势顿长，嘶叫着缠斗上去，一副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那方混沌已经化出长虫状的原形，体积如山，白龙与他对上已显艰难。
猴妖这时候却微微的俯下身子，用自己头无声的蹭了蹭那个妖还留有余温的脖颈，鼻尖微微抽动，微合着双眼像极了流连于母体旁的婴孩。
直到那仅有了温度也被山间的冷风带走，直到手中的身体僵硬的如同这妖来到世间的冰冷石块的触感。
第28章
争斗间龙神已在空中落败，大片的鲜红血迹已经使他显现不出最初的银白清辉，如在红色染料中浸透了一般。
猴妖将自己的怀抱收紧再收紧，却依旧暖不回一点的温度。
“…”
无声的悲鸣，嘶哑不成音节的声音发出，如同寻不到依靠的小兽。
没有这个妖，哪里还有他的依靠？
这天地间，哪儿还有他所值得眷恋的。
而那妖临息前的嘱咐仍在耳旁，‘帮我…..守住这灵山…..’断续微弱的声线，在已经没有了喘息的气力下还是唤了自己一声：‘呆子！’
胸膛间似乎有种信念在疯狂的增长，双目的漆黑一息间被赤红所替代，一缕黑烟从他胸口冒出，接着消散。
远处长虫骤然僵住了身子，也只是一顿，既而更猛烈的攻势朝着已身负重伤的白龙发去。
轻缓而小心翼翼的将那合上双目的妖放平在地面上，仿佛害怕惊扰了他的好眠。
你要留住的所有，我都帮你留住——
明黄的一抹印记出现在猴妖的额间，像是淬了金粉一般。缓缓从地面腾起，抬起一只手，不唤任何咒术，一道深褐夹杂着银色斑点的光带绕身而出，飘然缠住了已然失去光彩的金箍棒，接着融合到了一起。
金箍棒再怎么是个丈量的器具，也是天宫老君用那世间罕有的玄铁炼制百十年才出的。
如今一道女娲补天彩石的灵髓入棒，便是世间难敌的法器。
“我带你，去叫那东西灰飞烟灭！”
猴妖目光灼灼如燃烧的火炬，一句话出口，金箍棒应声飞来，直直的落入他的手中。
灵力周转翻腾，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他的全身，山地下流动的岩浆飘然至半空中，流淌在猴妖的全身，那些嶙峋的山石中汇聚无数的光彩而来。
尽数笼罩在了猴妖的身上。
熔岩为甲，山石为盾，如意金箍棒在手，还有什么争不得，还有什么留不住。
即便是天塌地陷，他也要为了那个对他笑眼的妖，博上一搏。
生死有何惧，仅此一命，尽管来拿！
他只愿，那妖所愿成真，那妖所盼为实，此生无憾！
闭眼凝息，往日的一幕幕一幅幅成卷画一般在眼前飞速而过，从百年的孤寂，到第一次被人欺骗，到后来遇着了那么一个愿意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妖精。
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经历，到了最后，也就只剩下了那妖立于山间，笑容清浅望着他的剪影。
再睁开眼，如血的瞳仁里只倒映着那翻滚作恶的长虫。
凝起万千情绪，手中的金箍棒愈发的捏合紧，满体灵力汇于一处，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恨意，挥棒而去——
直指那长虫的拦腰之处。
瞬息间，天地变色。
五彩石与混沌同源而出，混沌奈何不了它丝毫，更何况猴妖身上，有那灵王顿悟的自然之道的加持。
金光的播散中，伴着巨大的轰隆声，如山体大小的长虫终于倒下，再是一棒追去，金光大盛间，混沌连再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破碎的肢体中溅出黑绿的汁液，四散溅开侵蚀掉不少的山岩，一个断了截的长虫，再没了任何可以耀武扬威的资本。
灵山已经一片狼藉，不复最初青山绿水的清灵景象，但经历过时间的洗礼，这片土地将会恢复一片生机，重现一个灵韵活现的灵山。
但那个妖呢……
猴妖从空中降落，眼神不在那个黑漆的长虫上停留片刻，仿佛世间没有那么一个使得他和灵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存在一般，仿佛踏在脚下的山岩仅是平地，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个安安静静躺在一边的妖精一样。
放缓了脚步靠近着躺倒的身影，贴近后蹲下身子，细细端详着那张在他的脑海里徘徊萦绕了无数回的容颜。
他还是那副模样，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让人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祥和与恬然，独独不同的是，那张俊秀的面容上，今夕却多了分安宁。
指尖随着那张面孔的起伏而上下，轻缓的抚过，从额间，到双眉，再到眼睑，鼻梁，最后是那不笑自然半弯的嘴角，像是要用手代替眼睛，将这面容的所有都记下来。
颤抖着靠近那泛着淡青色的唇瓣，缓慢又小心翼翼的凑了上去，他从来的示好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到了临了依然要这样轻微着动作，唯恐惊醒了这个终于得到休憩的妖。
他太累了，为了这片天地，他已然付出了所有。
亲吻一触及分。
“……”
一阵压抑着的呜咽，从嗓间哽塞的发出，猴妖将那躺倒的身躯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脸颊去磨蹭怀中妖的额头。
再没有一个他，会带着自己上天下地，让他拽着衣角腾云，将他护着沉海，也没有一个愿意带他走出这捆索之地，见识更为广阔世界的生灵。
哪儿还有妖，愿意一直尽心尽力的陪伴在自己身边，关心着自己，纵容着自己。
怀中的身躯冰冷如石。
一分一秒如同拉扯着的蚕丝线一样纠葛着猴妖的心，已经鲜血淋漓，痛也没有更痛，疼也没有更疼。
“我……”
一个字刚出来，来不及控制的泪水就滚落了下来，顺着那明黄的衣料，眨眼没入层层衣襟中。
“我…..替…你….完了…..愿”半是哽咽断断续续的说出心中想要说出的话。
怀中的躯体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化为了沙石，风一吹，便四散着飘散开来，所到之处，青葱的树木抽芽而出。
可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你怎样的来到这世上，又怎样的离开这世间。
到了最后的最后，你还记挂着这天地。
那我呢？
猴妖在心底问着，怀中那仅有的一丝依托都成了灰飞。
又想起了自己向着灵王伸去的手掌，和那跳动的心脏握在手中痛楚。
我们终究，是这样的结局么？
你又一次，留下了我。
第29章
和这个世间唯一的依赖断开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在瞭望这天地之大却没有一处可以安放自己动荡不安的心。
猴妖目所望处尽是可以栖身的地方，他现在已有可以独撑一面的法力，然而站在这高于平原的料峭山顶上，却好像回到那么一个都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是他诞于天地间，孑然一身，迷茫无知，对于那遥不可及的未来仅有恐惧的时候。
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
他低喃的说出这一句话，声音轻的难比过山林间乍起的微风。
有什么用，我生于天地时这副模样，到了现在还是这么一副模样。
“没有用么？”
身后传来凛冽的声音，站在猴妖身后的龙神紧蹙着眉头上前，“如果你觉得和他相遇也是没有用的话…….”
猴妖凝噎，刚想要张口反驳什么身旁的人已经化作一条长龙腾空跃起，化作一阵金光而去。
“死长虫——”
脱口而出的嘟囔了一声。
掌心，从那与金箍棒贴合着的皮肤处传来一阵温意。那纤瘦而带着力量的身影仿佛还活跃在眼前，思绪回到了那个雷劫降临的时候，灵王就是那样意气风发的手执法器而上，光芒闪动间，为他挡去所有将要来临的苦难。
像是一个还没有开启灵智的小动物一般，将手里的金箍棒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就仿佛那妖的气味还停留在这一件法器上一样。
小心翼翼的将那法器护在怀里，紧蹙的眉眼间却流露出来浓浓的眷恋。
这时候天边突然现出一抹彩云来，霞光笼罩着的云雾间一夕能够望见一抹白影。
猴妖愤于这样的时候被人打搅，抬头时却刹那将脸上的怨怼撤的一干二净。
净瓶托于掌，白袖飞舞，两小童跟在其旁，
又生得一副慈悲和善的好模样，饶是再不晓得什么事的猴妖也知道来人是谁。
当是南海观世音无疑。
倨傲如猴妖，纵使是一个龙神在前他都不愿一副好颜色，当即一撩衣袍直直的跪了下去，开口时因为心中巨大的情绪翻滚和迫切声音显得嘶哑起来，仅仅五个字：“求观音救他。”
一个跪，一个“求”。
跪的毫不犹豫，求的坦坦荡荡。
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够重要的过那个妖。
“我是为此事而来，自会尽心全力，中之重还是要在你。”
观世音的拂尘在肘弯转了方向，直指猴妖。
“万死不辞。”
猴妖斩钉截铁的回答完，眼中又是闪烁着几丝疑虑，“只是不知道，我，我如何能帮得上忙？”因为太急迫甚至结巴了起来。
观世音纤长的手指点了点猴妖的额头，“他在世间尚留有一丝灵魄在。”落手之处，是一道红痕，如最艳的心头之血。
猴妖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那是灵王消逝前尽身灵力涌入的地方，手下的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凹凸之处，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灵力回应。
见了猴妖的举动观世音缓缓说道：“你拯救生灵无数，只需再经些历劫，就能立地飞升。”
“如何历劫？”“你可愿意？”
观世音的问话盖过猴妖原本出口的言语，然而猴妖在听清的那一刻还是回答：“愿意。”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那个妖能够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无论嬉笑怒骂，都有一番生动的模样，无论静坐动行，都有触手温热的体温。
有何不愿？
即便是让我生生死死无数，也无半句怨言。
“好。”
观世音点了点头，拂尘挥起带起风尘无数，随着淡色微光而来的是一条锁链。
只来得及看到源源不断飞来的居室，耳旁“铛——”的一声，金箍棒再措手不及时掉落在地，猴妖眨眼间就被捆锁住四肢压在了一座刚起的山下，锁链链接之处一道符印附上。
“小猴儿，你要在这呆上五百年，后又要历经生死劫难，我先告诉了你，你可有一分后悔之心？”观世音降下祥云，立在地面问道。
话音刚落便听得山石下那猴妖有些涩然的嗓音，他说：“半分也无。”
“恩。”
欣慰般的点了点头，才指尖轻力一点，那落在地上的金箍棒便化作了一阵光芒，闪进了猴妖的耳窝处。
“世人皆期盼着观音的诵福，今日我便祝你一言，愿你所望成实。”
说完白裾翻飞间，脚下云雾凝起，已是将要离开之势。
猴妖急忙大声问道：“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这地方？！”
观世音腾身而起，不见回头，只听着余音从远处传来：“五百年后，该来的人自然会来——”
只来得及对着那远远而去的身影嘁出一声，周身便再无了声响。
这山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一个生灵。
仿佛，又是他一个。
“还好知道还有你。”挣扎着将带着锁链被束缚住的手摸向了额间，什么都没有摸到，也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但这阴冷凄清的地方，倒没那么令人生厌了。
“等到…….”
“一定要把之前的帐都好好算一算。”
偌大的空旷之处说出的话带着回音。
猴妖微微垂下眼，低声嘟囔着，困倦的感觉袭来，昏暗的地方只能见到一个身影趴伏了下来，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声。
“你要好好等着我——”
狭长的眼睛合上，梦中，依稀是一树桃花开，那身影坐卧在一片桃红之中。
听得耳旁一声笑骂： “呆子——”
14/15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