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如看着他,眼中难得出现了一丝波动。
当年家破人亡,他在黑袍僧的落脚点寻到了李魏西的半截短刀,又顺着蛛丝马迹一路追了过去,最终仍旧是蚍蜉撼树,被黑袍僧一掌击倒在地。
当时李魏西面色青紫、中了毒昏迷着李燕如将他死死护在身后,双眸却死死的盯着眼前这面目狠厉的人。
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未必不知道自己此次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但是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少年面前早就只有报仇一条路。
更何况弟弟身死未卜,他便更没有时间来潜心习武,像那话本的中的侠士一般在多年后报了这血海深仇。
话本终究是话本。
江湖中恩怨情仇万万千,有多少如同话本里写的般圆满。
李燕如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他一手拿着剑,背后护着李魏西,仰起头死死的盯着那即将下落的禅杖。
此时门外是万道金芒,黑袍僧逆着光,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模糊了轮廓,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剑客手中的剑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的。
儿时父亲的话响在耳旁。
与恶人决战时,哪怕即将命丧黄泉,也不能闭上眼睛,因为那是示弱、是认命,只要手中有剑,背后有人,那便一刻也不能退缩。
所以李燕如没有闭眼,他死死的盯着眼前那人,要看着那根禅杖打在他身上。
巨响、血液。
李燕如的意识一阵模糊,但是手中的剑却仍旧握的紧紧的。
恍惚间他回忆起几天前在流星山庄看到的两具尸体。
父亲手中的剑至死也未曾脱手,当初他应当也是像现在他护着李魏西般,护着母亲的。
可是他没有死。
最最绝望的时候,那个坐着轮椅的素衣男人将他们拉了出来。
那坐着的男人像是一幅素雅之极的画一般,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清雅恬静,像是溪边的翠竹。
季青阳待他们极好。
为他们治伤,助他们报仇,最后又收留了他们。
季青阳待绮媚他们也很好。
李燕如曾听说,当初绮媚是被自己的丈夫卖到青楼的,季青阳将被打了个半死的她救出后,第二日便依着绮媚的想法送当初欺她辱她的那些人去见了阎王。
人当知恩图报。
这是父亲当初教他的话。
李燕如看着面前之人神情复杂,他知晓眼前这幅瘦弱身躯下藏着一颗极其坚韧强大、狠厉果决的心脏,也知道他一旦翻起脸来,半分情面也不留。
却没想到,他竟是狠厉到了如此地步。
李燕如早知道自己会死,他当初想着放楚留香他们离开,自己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但是如今,却是将楚留香他们一起拖下了水。
季青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
“李燕如,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显的不信任你吗?”
季青阳抚上了他颤抖的手。
“你太心软了,若是我,面对一个即将要杀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也不会动摇半分。”
季青阳眯眼看着他,突然说道:“你们两个真的很像……”
“也不知道是不是剑客都是这个脾气,连现在你看我的目光,都像他那时看我的一模一样。”
“江城。”
李燕如沉声道。
“对啊,江城。”季青阳笑出了声,突然一把抓住了剑刃,鲜血瞬间染满了双手,“当初他也像现在这样拿剑指着我的脖子……“
“拿着我给他铸造的剑指着我的脖子!”
他的手越收越紧,鲜血滴滴答答的滴落下来。
李燕如一惊,急忙抽回了剑。
季青阳低垂着头在那儿笑着,“你看,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那年城内瘟疫,我在他七岁的时候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我花了三年铸了把剑送给他,他说此生此世,江城这个人,和江城手中的剑,都只护着季青阳一个。”
季青阳的神色逐渐变了,眼睛隐隐红了一圈,带着抹伤痛,带着抹恨意。
“可是他只护了我十五年,第十六年的时候,他拿着我给他铸的剑,指向了我的喉咙。”
季青阳忽然转头看向李燕如,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他笑了一下,那视线描摹着眼前之人的脸庞。
“你们长的一点也不像,他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暖暖的像个太阳,不像你。可是你们骨子里却是一样的。”
“那日他用这把剑指着我的脖子让我收手,”季青阳抽出了手中宝剑,垂眸看着,“可是我收的哪门子手?我拒绝了,然后他走了,走的义无反顾,我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可他却想置我于死地。”
从始至终,季青阳只失态过一次,其余都是神色淡淡,嘴角带笑,同平时一般无二。
可是李燕如看的出来,他很伤心。
这种伤心并不浓烈,可却绵长的割人,像是拿条细线在心脏上来回割着,每动一下便是尖锐的疼。
他应当是每天都会回想起这些事,就像他这些年回忆父母。
李燕如想。
因为有些东西太珍贵不愿放手,所以即便其中混着刀子,也要囫囵一口吞下。
季青阳轻轻抚着剑,这把剑他太熟悉了,他可以说清楚上面每道花纹的来历,说清楚每个字符的寓意,甚至可以说清楚江城习惯性握住剑柄的部位。
“他说我草芥人命,可是这天下所谓的正道均是一副君子嘴脸,小人行径,我不过是揭下了他们盖在脸上的那一张人皮,哪来的什么草芥人命?”
他学着江城的样子握住剑,好像此刻握住了江城的手。
“你是最明白不过的,所谓的江湖正道,又有几个是真正的正道?当年流星山庄出事,不过三日满庄的财富都被洗劫一空,连那雕花的木门都被拆了换钱,其所作所为当真是比土匪还土匪,便连前武林盟主魏元忠,到最后不也被查出来为了秘籍财宝诬陷了大大小小六七个门派么?”
李燕如的脸色很难看,他有心想反驳,但却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江湖水浑,里面尽是些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我见不得他们义正言辞虚伪逢迎的样子,我如今所做的不过是把他们的遮羞布一层层扒下来,还他们个本来样子罢了。”
季青阳收刀入鞘,抬头,慢悠悠的说道:“若是你不起歪心思的话,你原本可以好好活着的。”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我弟弟去送死吗?”
李燕如冷笑一声。
“谁让他不听话动了我的东西,”季青阳淡淡道,嘴角又挂上了熟悉的笑容,“现如今你做了这种事,让你活着是不可能了,不过你为我做一件事……”
季青阳看向沙盘。
“只要这沙盘上的人都死了,你弟弟便可以活着。”
第89章 死别
地牢里的夜明珠亘古不灭, 即便刚刚经过一轮底下暗河的洗礼,他依然发着柔柔放白光, 给这昏暗幽深的底下水牢带来一点泛着冷意的光亮。
李燕如执剑行走在这水牢里, 面前波光粼粼一片,随着他的走动, 波纹蓦的散开又聚拢, 连带着他水上的倒影都碎成了千八百片。
李燕如不动了, 他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 只觉得那个自己熟悉又陌生。
陈跃自暗处现身, 走了过来。
“你何苦呢?”
他叹了口气。
李燕如沉默不答。
“其实你心中未必不想离开这儿。”
于是陈跃又道, 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仿佛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内心。
“救李魏西有很多种方法, 让他假死也好, 易容也罢, 送一个‘死人’出去要比送一个活人容易的多, 可是你偏偏选择了最激进了那一种, 顾惜朝现在乃朝廷中人, 皇上宠臣,他若出去, 无怅阁必将迎来灭顶之灾, 无论是是不是有意为之,但是在你心底的最角落,总是希望这个地方毁灭的。”
“这个地方不该毁灭吗?”李燕如闭了闭眼睛,“你们连反也敢造, 如今还会怕一个顾惜朝吗?”
陈跃沉默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年我一家老小被强盗截杀时你在多好。”
“李燕如,这个江湖需要像你还有江城这样的人,但是这儿不需要,公子他只需要忠诚于他的人,我们几个都是小老百姓,没有你的侠义心肠,公子对我们好,我们便帮着他,无论如何都帮着他。”
陈跃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惋惜。
“你们快要把他毁了。”
李燕如淡淡道,就在刚才一刹那,他突然看清了很多事。
无怅阁起初是吸纳了一群江湖上走投无路的恶人进而建立的,之后势力如同蝗虫般扩张,能在秦岭掩藏了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足以见其能耐。
那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看尽了众人丑态,可他自己却也逐渐跌向权力的深渊,人总是不会轻易满足,当你有了足够的权力时,为什么不追求更高的呢?
起初江城想拉他一把,可是他失败了。
盛极必衰。
无怅阁如今像是一座层层叠叠卵石上的孤堡,摇摇欲坠。
李燕如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陈跃道:“顾惜朝和戚少商人呢?”
“在那儿。”
陈跃抬手指向正前方,那儿有一堵墙,墙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但是其后却有着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
李燕如转头看去,不由的面色一变。
陈跃笑道:“你可以等一会儿,很快,这儿便只能有一个人出来了。”
……
顾惜朝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们此时似乎走在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中,墙壁两侧点满了火红的蜡烛,烛光点点,汇聚成一片星海,将整条路照的极为亮堂。
可是顾惜朝却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提不起劲儿。
他喉结动了动,咬牙坚持着,可没走几步便觉得眼前一黑,踉跄了几下,戚少商忙上前扶住他。
“你不舒服?”
“嗯。“
顾惜朝半眯着眼睛,低低应了。
“这里有问题。”
“不是这里有问题,”顾惜朝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视线在那燃烧着的蜡烛上停了停,与此同时,石窟大堂中燃烧的千百根蜡烛突然闪入了脑海,顾惜朝突然起身,踉跄着上前,一挥手将墙上的蜡烛扫落在地,“是这儿的蜡烛有问题!”
他说罢就要跌倒在地,身下是尚未完全熄灭的蜡烛,戚少商眼疾手快将他拢入怀中。
顾公子即便在这种时刻也不肯示弱。
戚少商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悄悄瞪了他一眼。
顾惜朝觉得身后之人的怀抱热烘烘的,连带着他的脸也燥了起来,于是一把推开,愠怒道:“又不是什么小孩子,要你护着?这儿的蜡烛有问题,还有大堂上的那批,他们所说的毒,怕不是随着这蜡烛的燃烧带出来的。”
顾惜朝指挥着戚少商灭了蜡烛。
眼前之人之人身材高大,半截身子沐浴在满室的烛光中,连带着那毛躁的头发都镀上了暖融的金芒,看起来毛茸茸的。
戚少商灭蜡烛的动作干脆利落,顾惜朝抬头看着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还能动?”
戚少商一愣,斟酌着道:“因为……之前吃了解药吧。“
说罢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就某种情况来说,顾公子的心眼还是蛮小的。
不过好在他面上没有半分不悦,戚少商心中松了口气,抬手挥灭了最后一支蜡烛。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背你?”
戚少商走到顾惜朝面前,问道。
他此时看不清顾惜朝表情,但是能想象出其上的纠结,于是他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然而刚一有动作,还没笑出声,便听见地上之人不悦道:“你在笑什么?”
戚少商嘴角的笑一僵。
“你怎么知道?”
说罢他就想狠狠的抽自己一下,怎么被他一问就说了,此时就应该打死不说才对。
地上之人轻笑出声。
“大当家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半晌,便听那清朗的声音又道:“背我。”
戚少商应了一声,乐颠颠的蹲下身将他背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明明眼前一片黑暗,顾惜朝却总觉的面前这人长出了条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
顾惜朝身材清瘦,早间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如今出将入相,竟也没胖多少。
戚少商颠了颠,只觉得身上之人是在是过于瘦弱了。
“你干什么?”
戚少商耳朵被扯了一下,他不动了,背着顾惜朝,沉默的向前走去。
顾惜朝的手半环着他的脖子,散落的发丝骚在他的脸上,痒痒的。
在顾惜朝看不见的角度,戚少商偷偷侧头看着他,迷宫里很黑,但是两人离的这么近,足以看见些轮廓。
顾惜朝俊俏,他是知道的。
戚少商垂眸静静描摹着他的轮廓,只觉得眼前之人俊俏的过分了。
正想着,戚少商背着顾惜朝拐了个弯,另一边的烛光弥漫过来,于是戚少商猝不及防之下同顾惜朝对上了视线。
书生懒洋洋的趴在他身上,漫不经心的样子,可那双剔透的眸子却分明是瞥向他的!
戚少商的心不争气的狂跳起来,然而还没待他多看几眼,便见那书生一巴掌拍过来,将他的头摁向一边。
“灭蜡烛去。”
他淡淡道。
戚少商的心依然跳的剧烈,他偷偷瞥了顾惜朝一眼,听话的上前灭了蜡烛。
可是这迷宫似乎无穷无尽,连带着这蜡烛也是,戚少背着顾惜朝灭了一根又一根,可是每当经过一个拐角,却总会有新的蜡烛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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