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音对天翻着白眼,从袖口中拽出一张帕子,包着手,捏着尸体的脸,将口打开。
商别云往里看了一眼,断茬很干净,也没什么血迹。他示意丛音放手,又看了看尸体的脖颈两侧,没有血斑,确实不是中毒。
那小仵作虽是个十足的生手,基本功倒也不差,说得基本都差不多。
那边听着季澄风对姚轲说道:“这边的情况已经差不多了,你可以先回衙门去,也可以留在这里等柩车来,跟尸体一块儿回去。”
姚轲小心翼翼地问:“季捕……不走吗?”
季澄风背着手在大堂里转着,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我怎么都是要等柩车来的,一时半会儿先走不了,还得把这店里再仔仔细细翻上一遍。”
姚轲苦着脸:“那我跟您一块儿走吧。我现在出去,没有您管着,他们肯定要笑话我刚才出的洋相。”
季澄风一笑:“好啊,随你。只不过你是新人,大家都有这个阶段,等过去就好了。”
姚轲更沮丧了:“可是,第一次开案就吐得七荤八素,还差点把案情细节说出去的新人,怕是只有我一个了。”
季澄风拿着柜台上摆着的账簿翻看着:“幸而没有说出去,下次注意便好了。”
姚轲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季捕,那个商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空海里的四个人突然竖起小耳朵。
季澄风将账簿往柜台上一扔:“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斫琴大师,脾气十分清冷孤傲,那些所谓的清流显贵为了附庸风雅,都捧着他,从他手中出去的一把琴,号称万金也难求。”
洄娘闻言忍不住撇了撇嘴,程骄却略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了商别云一眼,商别云不得不挺了挺腰板,尽力做出些清冷孤傲的表情来。
姚轲喟叹:“我听过他的名头!怪不得呢,长得那么好看,但确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季澄风脑海中回想了一下早上见到的商别云:“七年前我便见过他。当年的宗正寺少卿刘大人素来爱琴,底下的人为了巴结,花了万金,等了两年,才收到他的一把琴,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请动了商大家亲自带着琴上门恭贺。”
洄娘一脸鄙夷地看着商别云,商别云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极利索:“没办法,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丛音在一旁咂着嘴,仿佛在懊恼自己没有赶上那样的好时候。
只听季澄风接着说道:“那日我被点去在宴席上值守,眼见着他抱着琴出来,不冷不热地随便敷衍着说了声恭喜,将琴扔到了小厮的怀里,刘大人的笑还僵在脸上没来得及挂下去呢,他就已经自顾自走了。”
三个人都望向商别云,他只好一摊手:“没有气节也要装点气节出来吧,你们不懂,他们就吃这一套。”
果然听季澄风接着说道:“那天的宾客们都说他不理世俗,大家风范,又在暗地里传,他是被买琴的人胁迫,不得已才来露面恭贺的。这个说法一出,刘大人就是心里有气,也没法动他了。”
商别云嘀咕:“怎么没动?你又知道了?我整整三年没有客人上门最后穷得卖字画你看见了?”
丛音光这样听着都着急:“不是卖了万金吗?”
商别云烦她:“哎呀钱这个东西不就是有来有回吗,万金也不怎么经花啊。哎反正最后不是没饿死嘛。”
洄娘冷冷道:“靠着卖我的字画。”
姚轲听不到他们的争论,接着季澄风的话,好奇道:“如此说来,这个商别云倒是个真性情的文人啊,他就是被捧得再高,说白了也只是个手艺人,刘大人那样地位的人,就算不明着动他,背地里也有无数种方法能整治他的,他胆子还是挺大的。”
季澄风躺在椅背上,将脚搭在柜台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回忆着那天看到的商别云,一双眸子,看什么都是淡淡的,仿佛在场的一切,他都看不在眼里:“是啊,确实胆子挺大的,只不过不久之后,刘大人就死了。”
“死了?!”姚轲,还有空海里的四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商别云尤为吃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澄风。程骄看了他一眼,那样错愕的表情,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季澄风回答着姚轲:“是,死了。自那之后刘大人官运亨通,调离了青州,没多久就升了一品。为喜上加喜,下属又送了一房美妾,关起门来办了个席面。谁承想那日深夜,有小贼趁着府中忙乱潜了进来,据那小妾所说,就藏在了刘大人床下,刘大人半夜醒来,被床前的人影吓了一跳,竟心悸而死,小贼带着一干财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当然,那把价值万金的琴,也在失窃之列。”
姚轲感叹:“原来是这样。人的时运未免太过无常了。不过这么说来,那商别云倒是个运气好的。他既这么有钱,还愿来这种偏远小店吃饭,对小二颇为同情,对自己的丫鬟也十分温柔,想来是平时种善因,便能得善果吧。”
季澄风没有说话。
洄娘冲着小仵作扒眼皮做鬼脸:“我看你就是个小瞎子,什么种善因,他那就是走邪运,赶上了。”
商别云也没有说话。
程骄看了一眼商别云,又看了一眼季澄风,两个人都皱着眉,露出相似的疑虑的表情来。
姚轲长叹一声,趴在了椅背上,掰着手指头:“哎,他还跟您说抓到真凶之后,让我们知会他一声。可这案子吧,街坊四邻的也都问了,这小二吧,老实巴交,没什么仇人,没有老婆也没有相好,店里银两跟账上对得起来,一文没少,连碟子菜都没丢,满店里就丢了一个菜牌,没头没尾的,透着古怪,这可从哪里查起啊。”
闻言商别云突然抬头,看向了柜台上方的墙上。从刚才进来,他就觉得店里有哪里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来,直到姚轲这么一提,他才注意到,柜台上方本来悬着一块木牌,写着店内菜品与酒的名字,供客人点菜方便的。此时那块牌子却不见了,墙上只剩下一块牌子轮廓的印迹,空落落地留在墙上。
商别云想要踏前两步细看,洄娘拽了拽他的袖子。商别云回头看她,她朝商别云摇头,脸上露出勉力支撑的神情来。
商别云停了一瞬,拉住洄娘朝门外走去。洄娘将空海覆到门上时,商别云回头看了一眼,季澄风也正盯着墙上的那处印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开了,商别云最后一个走了出去,他反手将门关上,将屋内的一切关在了身后。
洄娘按着额头,神色十分痛苦,由丛音扶着,直到四个人回到刚才无人的街角,才一下子卸了力,程骄只感觉到身旁的水流微微一动,周身一轻,便知道洄娘应该是将空海解开了。
洄娘扶着墙喘气:“不行不行,这次是真到极限了。”
丛音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洄娘自己拍着胸口:“太险了太险了,里面那男的什么人啊,我还真以为差点被他发现了呢。”
商别云白她一眼:“你自己没定住,不是确实松了一瞬吗?你以为真被发现还难吗?”
洄娘倒确实有些心虚:“那不是,我也没想象到这么吓人啊,就一瞬间的事,他一个人,察觉不到的。”
商别云不置可否:“总之今天这趟也没白来,到底是打探到了些东西。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好好躺两天。”
洄娘虚弱点头,扶着丛音的手正要迈步,下一刻,一声怒吼响彻云霄:“我东西呢?我刚放在这的,那么一大堆东西呢?!”
然后马上被捂住了嘴,强行拖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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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澄风听到门外传来了模糊的女人叫声,又凝神听了一下,没有再听到,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走到门边嘱咐守门的二人,柩车来之后驱赶一下门前的民众,一边交代着,一边顺手从门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坛酒。
他尝了酒柜上摆的梨花白,涩得倒牙,按照商别云说的,果然在店里的钱箱下面找到了一坛酒,上好的烧刀子,他已经喝了一大半。商别云没有撒谎,他对这家店确实很熟。
季澄风将酒坛拿起来,酒坛入手,突然一愣。
他将酒坛拿在手中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露出犹疑的表情来。
他回头看了眼停尸桌上的蜡烛,蜡烛静静地燃烧着。
他突然打开门,走了出去,在人群之中打量了一圈,又往街道上四处望去。
街道上行人熙攘,无甚异常。
第12章
回去的路上,因为各有心事,挺长一段时间之间,四个人都没开口说话。
程骄走在商别云身后两步。也许是为了保持清冷孤傲的形象,商别云喜欢穿的衣服都是些飘逸的大袖长袍,即便是今天要出远门,也没有换行装,他又不知为何不愿坐车或骑马,走了这么久的路,袍子的下摆多多少少沾上了些尘土,有些脏了。
程骄盯着脏了的那处,眼神追着那处污渍,跟着商别云的脚步,随着衣摆起起伏伏。
时间已过了正午,阳光越发毒辣。刺目的阳光之下,程骄盯着那处污渍,越看,越有一股心浮气躁之气浮上来,压都压不下去。
正当这股子浮躁之气要不管不顾地冲上来的时候,那处污渍突然停下了。程骄抬头看去,原来是洄娘张开了两臂,拦在了商别云面前,阻了他的步子。
洄娘仰着脖子,对着商别云拿鼻孔出气:“怎么着?给个说法吧。”
商别云面不改色:“你头不疼了?”
洄娘闻言立马扶住额头哼哼唧唧:“疼,太疼了,裂开一样疼。”
商别云趁机绕过她往前走:“那可不得了,得赶紧回家休息休息。”
洄娘在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开域开得头疼,买的东西全被偷了肉疼,更别提还有两幅画也被人顺走了,气得肝疼。”
商别云揪住袖子一点一点从洄娘手里抽出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给我抓皱了,贵。”
洄娘闻言拽得更紧了:“贵?!再贵能有我的画贵?这可是丛音说你们只喝得起粥,我发了善心才让你们拿出来的,你知道现在外面请我一副笔墨要多少润笔费了?竟然随便丢在路边叫小毛贼顺走了,丢不丢人啊!”
商别云分辩道:“那丢路边的时候你也没说什么啊,现在冲我来放什么马后炮!”
洄娘彻底急眼了:“我这一趟,脸疼头疼肉疼肝疼的,图些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我还被个死人还有那个捕头吓!你有没有良心了!”
商别云抓着自己袖子委委屈屈:“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一心为我,来之前的声讯上不都说了吗,你帮我跑这一趟,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关键是你动不动就又逼又抢的,当着两个小孩儿呢,你多少也给我点面子。”
洄娘目光如炬瞪向两个小孩子,丛音赶紧一缩脖子把头低下去,程骄倒是不闪不避,也没什么神情地看着她。
洄娘揪着商别云的袖子半信半疑地问:“真的要什么给什么?”
“当然。”商别云答得十分痛快。
“那我要你的宅子!”
“不行。”
“我就知道。那……我要你的匕首,就那个那个,鳞光。”
“不行。”
“切,那我要丛音。”
丛音扑通一声跪下了。
“不行。”
“那我要你新捡的这个。”
程骄闻言,看到洄娘正指着自己。他猛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被洄娘揪着袖子,悠悠地向着程骄瞥了一眼。
“不行。”
“哎?”这下轮到洄娘奇怪了:“我就是问顺嘴了,没想着要他。不过你昨天的声讯上不是还说,新捡到一个小家伙,要放到我这里来养着吗。今天原本是要把他送过来啊。”
这是程骄不知道的。他不知道原来商别云根本没打算收留自己,一时有些失措,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商别云。
商别云却没有再看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计划有变。总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你府上再说吧。你若想不到要什么,我这两天接个活儿,拿到定银之后,打十个金簪送你?”
洄娘这才放开他的袖子,仍恨恨道:“十个金簪就能打发了?我没想好要什么就先欠着,簪子也要照给,权当利息。”
商别云无奈应承:“行行行,你说了算。”
“还得是镶东珠的!”想了想又加上这么一句,洄娘才算勉强满意,放过了商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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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巷口的卖花婆婆已经走了,洄娘把鬓角的花摘下来,那朵花已经失了水,花瓣边卷了起来,不再那么好看了。她把花捏在手里,有些恹恹的:“还想着回来的时候能换朵新鲜的呢,下次出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商别云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这花有什么好戴的,半天就蔫了,说不定还有小虫子在花芯里爬来爬去的。”说完便跑。
洄娘一愣,然后气得把花砸在了他背上,追了上去:“呸!你除了气人还会干什么!什么都不懂!”
丛音摇着头叹气,跟了上去。
程骄走到那朵花前面,低头看了一眼。花的后面,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小商小贩在叫卖着,行人的说笑声能清清楚楚地传进来。花的前面,商别云已经跑进了院子里,洄娘跟丛音也追着跟了进去,巷子中便静静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程骄抬起头来,目视前方,从那朵花上踩了过去,朝着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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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别云一跑进门先喊:“饿死了饿死了!淼淼,做饭了没有?”
没什么动静。
洄娘追着跟了上来,剜了他一眼,把他一把推到一边:“淼淼,今天有蒸鲥鱼没有?”
淼淼小跑着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有,姑娘昨天就想吃,材料都备齐了,等着姑娘回来就上屉呢,姑娘稍等片刻吧,吃热的。”
又见到丛音跟在后面,朝丛音招手:“正好,你也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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