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骄低头不语。丛音接过话来:“不怪你。我刚知道人的伤要拖那么长时间才好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难为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商别云又道:“我琢磨过,我们一族一直生活在海中,在海中受伤流血,不说会引来敌人,就是光被海水泡着,疼也疼死了。伤口好得慢的,能活下来机会便少。所以一代代繁衍下来,才渐渐有了这种本事吧。”
可程骄仍不明白:“可即便不怕落下疤,为何……”说到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洄娘。
洄娘明了:“我没有姓氏,你便像他们一样叫我洄娘就行,或者直接叫我姑娘。”
程骄这才说下去:“为何……姑娘要像这般自毁容貌?”
商别云直起身来,淡漠道:“不然顶着她那张脸出门闲逛吗?怀璧其罪罢了。”
程骄又问:“戴面纱出门呢?”
商别云嗤笑:“你自己看看她,戴着面纱,犹抱琵琶,是不是更勾人了。”
程骄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会儿,默然片刻又问道:“我听说江湖上流传有易容奇术,为何去不学来?”
洄娘听到这里突然发火:“可别提了!又一个话本子看多的。我要不是因为信了话本子上说的什么易容之术,也不至于让那破老道骗走那么些钱!哪有这么多神神道道的东西,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程骄心中想道,这一屋子不都是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吗。却没敢说出来。
商别云耐心差不多耗尽了,催着出门:“行了行了,她的脸已经好了,该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再有什么问的就路上问,再晚怕是赶不上了。”
程骄还有一肚子问题,只好憋回去。丛音如获大赦一般抱着画跑出门去,洄娘将淼淼喊进来嘱咐了几句,三人一起出门。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程骄突然想到些什么:“用刀在脸上划几道,也比这样全烫烂了,要少疼上些吧。”
洄娘走在他前面,闻言回头一脸天真不解:“可是光用刀划上几道不够的,还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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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去,丛音正站在巷口等着。巷口有个卖花的婆婆,正劝她买支花戴,丛音正极力推拒着。
婆婆听到动静看过来,见到洄娘正在关门,便笑了:“丑娘今天这么便早出门了?”
洄娘笑嘻嘻地走过去:“是,我哥哥来接我,有些事情要出门办。婆婆今天也好早。”
婆婆对着商别云行了一礼:“哦,原来是商先生来了。”商别云恭敬回礼。婆婆笑着递给洄娘一枝花,洄娘递给婆婆一枚铜板,将花簪在了右侧鬓角上。娇嫩的花朵衬着右脸颊上的可怖疤痕,显得格外怪异。
四人走出巷子一段距离之后,程骄看着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浑不在意,却被路上的行人如见鬼神,避如蛇蝎的洄娘,低声问道:“姑娘每次出门,都要这样吗?”
“是。”商别云答道。
又走出去一段,洄娘拉着丛音跑去了买首饰的小摊上,程骄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所有的鲛人都没有痛觉吗,或者痛觉很浅?”
商别云看着洄娘,她被卖首饰的小贩驱赶,气得站在摊子前面骂了两句,不一会儿看见了卖糖瓜的摊子,又好了,兴冲冲跑过去了。
商别云回答程骄:“鲛人生性敏感,以我对比过的鲛人与人来看,鲛人的五感更加发达,痛觉,应当是人类的数倍。”
洄娘买到了糖瓜,丛音蹭到了糖,笑得美滋滋的。洄娘回头朝商别云跟程骄招手,要将糖分给他们。商别云迈大了步子走了过去。程骄看了前方的三个人一会儿,也快走了两步,与他们凑到了一起,分到了很大的一块糖。
第10章
有洄娘在,就不可能像来的时候那样可以安静赶路了。她在家里憋了挺久,好不容易出趟门,像犯人遇到大赦一般,这里也想看看,那里也想买买。商别云不得不一次次把她从各种小摊子上拽回到路上来,丛音还跟一个嘲笑她的妇人吵了一架。饶是这样,洄娘还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这才心满意足,捧着糖吃着,蹦蹦跳跳赶路。
商别云有求于人,不敢催得狠了,怀里抱着一堆洄娘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对丛音咬牙道:“提醒我这是最后一次求她办事。爷再也不要受这等子闲气了。”
丛音不光抱着两幅画,画上还摞了一堆首饰盒子,都是洄娘新买的,堆得快比她头高了。她一边侧着头艰难看路,一边回着商别云:“爷,你好好在家呆着挣钱,不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咱不是也求不着人嘛。”
商别云一听,深觉有理。自从捡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之后,要么被吓,要么受气,就没消停过。
要不是为了他,自己至于受这种气?想到这里,他回头瞪了程骄一眼。
程骄身上也挂满了大包小包,正埋头走路,突然觉得头顶一凉,他抬头一看,商别云的眼刀子已经冷冷地瞥过去了。
莫名被瞪的程骄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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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间比来的时候花得更长。程骄一路记着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隐隐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了。可知道走到观澜街角的时候,他还是没想明白,商别云带着洄娘回到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酒馆门前熙熙攘攘,已经围满了人,碍于门口官兵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长刀,不敢凑得太近,在门口围了个圈子出来,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
酒馆在这街上开得年头不短了,小二算是个熟面孔,传闻里又是那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人群中或许有真正为小二难过的,可更多的是面带兴奋,焦急着想要探听些独门消息出来,好回去向四邻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的。
商别云站在街角,远远地在人群之中扫了一眼,没见到早上时那几个渔民。渔民讨生活不易,需要赶早出海,不会耽误太长时间在看热闹上。
门口守着官兵,说明官府的人还在酒馆里面。幸好,没算来迟。只是守门的那两个官兵,早上却是见过自己的,有些麻烦。
商别云回头问洄娘:“你的域现在能撑多长时间?”
洄娘踮着脚,一门心思想看热闹,随口答道:“你说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吗?撑死半柱香吧。”
商别云不可置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你一把年纪活到龟肚子里去了?这些年来不但没有长进,反倒不如原来了?”
洄娘不乐意了:“那我这些年也没什么机会练啊,你还两把年纪三把年纪呢,不用我便算了,你自己上吧。”
商别云忙不迭拉住她:“半柱香就半柱香,大不了我快一点。来都来了,你总要看个热闹再走吧。”
洄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大老远跑过来又不是为了看热闹的,我是帮你的忙知道吧。”语气却藏不住,透着一股子难耐的兴奋,“你什么时候好?我随时可以结域。你们也都注意一下,尽量不要离开我身体一尺。”
丛音跟商别云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墙角,站到了洄娘身旁。程骄不明所以,被丛音拽了一把,让他把抱着的东西都放到一起,然后拉到了洄娘身前。程骄抬起眼便能看到她那被烧毁的右脸,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只好略回过头去看着商别云。
商别云站在洄娘左侧,又往酒馆的方向看了一眼,朝洄娘点了点头。
洄娘阖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念着什么。可程骄努力去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商别云跟丛音神色肃然地站在两旁,程骄想问一问,却不好开口,正无所适从之间,突然感觉脚底传来一丝湿意,转瞬之间,那湿意便漫到了脚踝的位置。
正午的街面上,哪里来的这么深的水?程骄跳了一步,低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湿迹,仍是干干爽爽的青石砖面。
可水流的感觉却越发清晰,就这样片刻的功夫,便已经漫过他的腰间,直往胸口的方向漫过去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将他没顶。他又回到了那片黑暗的水底,四周看不到任何光亮,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等待着他,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在水漫到他的下巴的时候,深深地吸进了最后一口气。
一只手劲瘦的手突然覆住了他的口鼻。程骄从黑暗中惊醒,双手握住了那只手,想要回头,却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商别云看着程骄颤抖着的身体,手上紧了紧,将他的头又按向自己身体一点,叹了口气:“竟让我捡了个怕水的小鲛回来,真是,旷世奇缘。”
程骄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停止了颤抖。商别云捂住了他的口鼻,所以他并没有体会到水漫过口鼻的窒息感。商别云见他状态好转,便慢慢地松开了手。他松手的瞬间,程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慢慢睁开眼睛,仍然没有看到什么水。眼前还是那个街角,三个人正盯着自己看着。
程骄迟疑着、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可以呼吸,空气仍然是空气。程骄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尴尬,自己不知怎么的,竟产生了幻觉。他抬了抬手想要摸摸脑袋,手抬起的时候,带起一道清晰的水痕,又消散在眼前的空气里。
程骄愕然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洄娘不无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域,名为空海。”
程骄还没来得及张嘴,被商别云一把提住了后领子:“来不及,走着说。”说罢一手提着程骄,一手推着洄娘,丛音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四人快步向酒馆走去。
洄娘被他推着,老大的不高兴:“撒开,我自己会走。”
商别云权当没听见,只松开了程骄。他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眼睛看着酒馆,嘴上说道:“这个是洄娘的域。你可以理解成一个水球。范围是她身旁一尺。待在这个水球里,就在她的域的覆盖之下。”
四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围观的众人之中,商别云却自顾自地解释着,音量丝毫未减。程骄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围观者,那个人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仍一脸兴奋地往酒馆门内张望。
四人绕过围观的人群,径自向酒馆大门走去。门口的两个官兵仍拄着刀立着,对眼前的四个人,恍若不见。
商别云站到了门前,手放到了关起来的门上,继续对程骄解释道:“空海之内,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被外界感知。”接着对洄娘道,“劳驾,把整个门包一下。”
洄娘向前伸出手掌,程骄似乎感受到有周身有一丝水流的波动,转瞬即逝。洄娘朝商别云点了点头,商别云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看着程骄说道:“洄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调整空海的范围。在空海的范围之下,任何的物体、声音、举动,都是隐形的。你可以理解成幻象。我在空海中打开了这扇门,可空海之外的人,看到的却是门一动不动的幻象。”说完,他直接推开了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守门官兵仍然盯着眼前不敢上前的群众,对光明正大推门进去的四个人,视若罔闻。
进门之后,商别云反手将门合上了,程骄稍微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为了防止群众窥探,酒馆四面的门窗都关了起来。一张桌子被摆到了大堂中央,桌子左上角点了一根短蜡,用作照明,季澄风与姚轲站在烛光那侧,低声讨论着什么,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人型的物体,用白布盖着,应该便是小二的尸体。
洄娘进来之前一直有些跃跃欲试,现在不知怎么了,有些发憷的样子。商别云由不得她磨蹭,直接将她推到了桌子前面,四个人就这么站到了季澄风与姚轲身边。
虽然被告知自己的声音不能被听到,程骄跟丛音对视了一眼,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听姚轲对季澄风说道:“都检查完了,身上没有其他的致命伤,指甲颜色也是正常的,我……我还不能敲定绝对不是毒杀,但应该可能性不大。”
季澄风双手撑着桌子,指尖哒哒地敲着:“所以,他是被挖去双眼割去舌头之后,就这么放着,流血致死的?”
姚轲磕磕巴巴,不怎么自信地说道:“现场的血迹没……没有这么多。而且,而且,他的口内比较干净,牙齿上血迹也有被擦过的痕迹,更像是,舌头被割下来后,还简单地止血处理过……”
季澄风直起身来,盯着白布上渗出来的血迹:“所以,这是一场刑讯。犯人割了他的舌头,又不想他那么快死,于是给他止了血,让他多活了一会儿,又挖了他的眼睛。”他围着桌子走了半圈,停在了桌子的前侧,“所以,一个偏僻地方的酒馆店小二,是知道了什么样的秘密,才招来这样的祸事呢?”
他猛地掀开了那层白布。小二的两眼是两个血色的黑洞,沉在没有表情的死寂的脸上,仿佛仍在带着恨意,死死地盯住头顶的方向。
洄娘猝不及防地尖叫出声,又马上捂住了嘴。桌上的烛火微微一抖,程骄感到身边的水纹剧烈地波动着,商别云瞬间冲到了三人前面,匕首已经握在了手里,微微弓下了身子,死死地盯住了季澄风。
季澄风的眼睛,如电一般,朝着商别云看过来。
第11章
洄娘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空海的波动平稳了下来。程骄在商别云背后,能从他的颈侧,看到季澄风的眼神,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
“季捕,怎……怎么了?”姚轲突然开口,弱弱地发问。
空气中那种一触即燃的紧张消散了一些。季澄风收回了眼光,看了桌上的蜡烛一眼,烛火稳稳地烧着,没什么动静。他对着姚轲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是错觉吧。今天辛苦你了。”
姚轲慌忙摆手:“不……不辛苦,职责所在,反倒是我,给季捕丢人了……”
季澄风略略一笑,显得十分爽朗:“你第一次开案,就遇上了这么激烈的案子,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你完成的很好,不必担心。”
商别云见他俩聊了起来,季澄风也不像发现了什么异样的样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他将匕首收回靴筒中,示意洄娘往前走了一点,走到尸体头部的地方。洄娘哭丧着脸,看手边的桌子上有坛子酒,抱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壮了壮胆,做足了十分的准备,才往前走了几步,并且飞快地捂住了眼睛,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再多看一眼了。
商别云凑到尸体脸前,仔细往血肉模糊的眼眶里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了丛音一眼,拿下巴指指尸体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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