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伥咬牙暗恨,直到听到低头的人齐齐山呼“陛下息怒”,这才瞬间变了脸色。
再回身一看,却是连少帝亲妹、荣玉公主也早已跪下。
惨白着脸,张明伥身形摇晃了两下,一瞬也不敢耽搁,两腿一软,便重重跪伏在了地面上,哪还有半点恋慕权势的飘忽自得。
他这才想起,这是权势比命重的时代。且他面前的这个,不是他心情不爽了,就可以随意说不伺候了的上司,而是一个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
某些事,在危及到性命的时候,哪还想得起那点子说不上来的优越感。
张明伥倒是想怪少帝,在心里狠骂一句,一个“古人”也敢把自己这“后世之人”逼迫到这步田地。
但他不敢。
“朕气?朕生什么气?”
少帝深深看了张明伥一眼,而后又像是觉得多看一眼都辱了眼睛般,迅速转移。
他倒是从荣玉的嘴里听说过很多次这个张明伥,也见过很多从宫外贡进宫里的宝莱居物件。
在见到那些物件的时候,他觉得这张明伥奇思计巧,招进户部也不无不可。在屡屡从荣玉听到这张明伥后,他却又觉得这人轻浮、必是心术不正。否则,怎么会想着依靠公主的捷径入朝为官?
若真是个有本领的,招进户部为朝堂揽钱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来,原来也只不过是个表面上做得好看,做事全凭一张嘴,不懂也还要装懂的混子罢了。
他不知道张明伥是从哪里得来那样多稀巧玩意儿的制法的,兴许是从哪本古籍里,但总之,那不会是张明伥自己想出来的。
有些人的本领,就像是包裹着牛皮的表面繁华,一戳就破。
少帝大可以找个由头怪责张明伥欺君,却到底还是压下了心里的火气,什么也没做。
他今日来,是想找寻自己未来的肱股之臣、成为一代明君的,怎么好在这时给席下诸位郎君落下一个“暴君”的映像?
基于满朝文武都不敢明言说他享乐,这张明伥却敢当众挑衅他君威这一点,此前一怒,尚在情理之中,若继续闹下去,反倒对他今日的来意不利。
“都起来吧。”
少帝挥袖,恼怒张明伥差点毁了自己的计划,别开眼,再不看身边颤颤巍巍站起的张明伥,只把目光落在将将要重新落座的帝辛身上,这才立时止住——
“你是谢家大郎?”
宫中一年总有几次宫宴,三品以上大臣,均携家眷入宴,又兼之谢家向来同他姑姑苌云长公主交好,幼年时也曾玩在一处,若说不认识,定然是骗人的,但这表面上的功夫,却总要走完。
“谢华宸见过陛下。”
帝辛拱手,光风霁月。
仅这一下,便与那离之不远的张明伥高下立现。
早闻这京中谢氏华宸华玉公子之名,少帝今日来,本就是着重想瞧瞧这位华玉公子的。
眼下这一见,只觉得这华玉公子至少表面上看来,是与传闻别无二样,于是少帝暗地里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更多了些许期待——
“还是刚刚那个问题,不如你来给朕说说,这运河是改建还是不该建?”
听到这一问,帝辛的心里竟没有多大的意外。
了解透彻了谢华宸的记忆,对当今大齐形势和少帝处境颇为了解,又兼之曾也做过帝王,帝辛不难猜到,少帝这是为了什么来的。
只是,兴许是从三春诗会开始,上一世的轨迹已然改变了太多,在原身的记忆里,少帝是没来这一场冬日饮宴的。
大抵,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少帝想要求得贤才的心,始终没有变过。变的,只是这一世少了一个足以和华玉公子比肩相较的张明伥。少帝自然也就不用再耐下性子,暗观形势,比对再三。
“臣以为,运河当建。”
饶是在原身谢华宸的记忆里,少帝不曾来过这场饮宴,也从不曾对他人提起,为何执意要修这条运河,但此刻帝辛答来,却是无比的肯定,仿若理所当然。
退至一边的张明伥听了,先是一愣,像是望了先前还悬在脑袋上、令人窒息的皇威一般,抬起脸来乜了帝辛一眼,升起几分暗讽和轻蔑——
还以为这“谢华宸”是个什么货色,原来还不是和他一样,都是存着讨好齐贤宗的念头。
心里对历史留下的答案太过确信,张明伥只觉得“谢华宸”也不过同他是一种人。嫉恨着“他”能攀登宰相高位、同齐贤宗一道青史留名的同时,张明伥又难免想起方才的“天子一怒”过后。
只希望“谢华宸”待会儿越倒霉越好,不自觉的,张明伥的脸上又挂起了想看好戏的兴味。
“你也以为运河当建?”
在经历过了张明伥的回答后,少帝心里一时间,少了很多得到认同的喜悦。
反倒是更怕帝辛也同张明伥一样,是为了讨好他才故作模样,见得帝辛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问,“为什么?”
“只有兵强国胜的王朝,才有余力建这样一条延绵万里的运河。”
帝辛声落,张明伥的脸上刚流露出些许果然如此的神情,便又听得帝辛继续说了下去——
“蛮夷只知我大齐先帝已逝,陛下继位时还是幼年,便觉我大齐式微,几度犯我边关。陛下若建运河,自京都直通西北,一可叫蛮夷瞧瞧我大齐之微,二可使往后朝廷赈灾、援军的粮草得走水路,加快效率的同时,还可大大减少粮草被劫的担忧。”
“如此,这条运河,为何不建?哪怕十数百年,也不见得能真正遇上一场天灾,走上一次水路,但也总得叫那些边关的蛮夷宵小知道,哪怕先帝已逝,大齐仍旧还是大齐。往后百年,叫他们不敢再犯。”
仿佛就是在陈述着一个普通的事实,帝辛丝毫不加点缀,字字句句朴实无华,偏就如同一把把重锤敲落在人的心上,摄人心神。
“华宸懂朕!”
少帝到底年纪还轻,此时听得帝辛字字句句皆是他心中所想,便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喜意,抚掌称快。
一连被满朝文武否决打压的郁气,仿佛一直是到了这一刻才真正疏通出来。
“骗人的吧……”
心思畅快间,少帝耳尖地听到了身边细微的声响。
一转首,果然便见那张明伥径自呢喃自语,如遭雷击一般失了魂、摇摇晃晃着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盲猜这一趴跨结束了,毕竟就只剩收拾种马男了┓(???`?)┏
话说,上一章说的,作者君其实觉得,《倚天屠龙记》里,宋青书对比张无忌,确实是男神啊,金庸老爷子写送情书的时候,写的是“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有“玉面孟尝”之称
然后性格方面……书中写“宋青书文武双全……为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他江湖人缘好,其实足够说明他本性是好的
至于说他善妒什么的,作者君私以为,是武当把人给养歪了。本来他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前途光明,结果张无忌顶着一个男主光环来了,就把所有人的宠爱和关注给夺走了,心里落差肯定很大
最后对父亲、武当出手,只能说没受到足够的关爱和重视,在他的心里,父母、门派比不过钟爱之人吧
但怎么说,也比张无忌左摇右摆,这个不忍心、那个舍不得、最终害人匪浅来得好_(:з」∠)_
第46章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张明伥不自觉地摇头, 拼命地像是想要否认些什么。
少帝原本还想与帝辛再深问两句,此时却只觉得心里厌烦极了——
“还不赶紧把人带下去。”
想起张明伥是荣玉公主带来的,少帝便懒得再看张明伥, 索性将目光落在荣玉公主身上,斜目睨了她一眼。
“是。”
荣玉公主大约是觉得张明伥今日的表现,下了她的面子, 半点也不敢反驳, 对着少帝应了一声,便吩咐身边侍卫将人给拉下去。
若此时张明伥还清醒, 那即便他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多难堪,他都应该“识相”些,就这样顺势退下。毕竟, 人总是善忘的。
他有着一颗来自后世的脑子, 哪怕并不那么聪明,但诸多思想和意识,却总是超前的。只要不是彻底惹怒了少帝和荣玉公主, 依着少帝后世“千古贤帝”的名号,他的未来, 总是还有翻身的余地、前程可期的。
但张明伥眼下, 却并不如何清醒,或者说,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
所以,他没有任由身边的侍卫将他拉走,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在问, “怎么可能?!史书怎么会骗我?!”
惯来凭借着自己对历史的那一丁点了解,就俯瞰着整个世界、将自己视作世界里不可逾越的真神的人,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知道史书不一定是历史所有的真相后,总会有些癫狂。
因为他知悉世事的金手指,没有了。
如果史书都是骗他的,开运河是为了立大齐之威,那么谢华宸入仕之后,和齐贤宗一同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最终形成的、史书上所记载的“天元改制”和盛世太平,是不是也只是因为谢华宸是谢华宸?
这世间,只有谢华宸一个能和齐贤宗惺惺相惜,所以,那所谓的太平盛世,除了谢华宸外,便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如果史书或详或略,不是历史上所有的真实,那他这张王牌就再没了任何意义。
那……他和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蒙昧”的古人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立下熊功伟业,揽尽世间美人,上天为什么要让他来大齐走上一遭?
张明伥迷迷糊糊地,比原身记忆里的前世,更早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可到底没有前世得知这一点时,经过宦海沉浮后沉淀出的沉稳、深虑和阴狠。
对于一个仍旧年轻气盛、自大到以为世界都是围着自己转的人来说,过早地得知这一点,是祸,而不是福。
于是,张明伥头一次意识到,也许,就算他是后世所来之人,他仍旧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也许,就算换了一个世界,他仍旧只是万千平凡人中的一个。
一瞬间,天崩地裂。
张明伥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谢华宸,你刚刚说的都是胡说的、都是为了讨好陛下对不对?!”
顾不得所谓地“御前失仪”,张明伥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向着帝辛的方向趔趄了几步。
一直以来都将历史上的谢华宸当做敌人和目标,此刻心里产生了质疑,他心里唯一能想到的,竟然也只有一个“谢华宸”。
挥手,张明伥像是想要从帝辛身上抓到些什么,却在指尖将将要触及那片竹青色广袖的时候,施施然落了个空。
“张明伥你要干什——!!!”
苏云璋弓腰就要从座位上站起,帝辛却是率先往后退开一步,不叫张明伥碰到自己半点。
他也不似苏云璋,开口要问张明伥想做什么,只将漠然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张明伥的身上。
有种,仿佛张明伥闹破了天去,他仍旧岿然不动的从容。
一种,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从容。
血液仿佛从脑顶冷凝至了脚底。
说不清先前是在装疯卖傻、还是故意借题发挥想要拉“谢华宸”下水,总之,在这一刻,张明伥没有再闹了。
“你看不起我?”
张明伥因为帝辛那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浅淡从容而感到不可思议。
御前失仪……
在感受过先前的天子之威以后,张明伥再是来自后世,对“皇权至上”一时接受不良,也不可能在近距离地体会过天子一怒之后,仍旧将这个时代的“阶级压制”抛之于脑后。
对跳出了自己掌控、完全不符合史书的事实的不敢置信和失魂落魄?
有。
甚至可能占了他情绪里的绝大部分。
但那绝对不是他不要命的理由。
史书再怎么错,齐贤宗“千古贤帝”这一点,总不会再出大错。
纵使天子之威不可犯,为了昭显自己的仁德,少帝再怎么要罚他,总不至于罚一个发疯的人去死。
张明伥隐隐自知,有了今日这一遭,他在这群大齐未来的朝中重臣、如今的世家子弟心里,算是彻底毁了。
既被寒门之臣厌弃失了风骨,又被世家拒之门外,就算有朝一日他能咸鱼翻身,出人朝堂,没了能够让他蔑视一切的历史重大记忆作为倚仗,他自己都没了封王拜相的信心。
若是他这个后世之人都不能封王拜相,那他的敌人、“谢华宸”又凭什么可以呢?
张明伥承认,他是故意的。
也许一开始他是浑浑噩噩的,弄不清事情怎么会一下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到后来,回身看向帝辛的那一刻,他清醒了。
原本,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过不好,他的敌人凭什么能够平步青云?
他将“谢华宸”视作生平的宿敌,处心积虑地想要激怒帝辛,想要揭开“华玉公子”光风霁月的“假面”,想要激得帝辛当堂与他争吵、御前失仪、失去帝心和名声,却没料到,由始至终,
帝辛压根就没见他放在眼里。
所以在这一刻,他出奇地愤怒。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没了装疯卖傻的痴态,张明伥面目狰狞。
“什么芝兰玉树、什么光风霁月、什么痴情绝对,你不过是在惺惺作态?!同是男人,你以为我不了解男人?哪个男人不爱权、哪个男人不好色?你不过就是装得好了些,你还以为你能骗得了我?”
眼里的恶意几乎毫不遮掩地倾泻出来,哪怕到了这一刻,张明伥仍旧在往着“谢华宸”的身上泼着脏水。
若说话有多真,也不尽然,只是大抵他心里嫉妒太深,亦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所以这话说起来,竟像是临死之前最后反咬的一口,发自肺腑。
那些世家子弟和世家贵女,大多不是蠢人,学得最多的就是明哲保身。谢家大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不可能尽信一个“疯子”的话,也不可能摆到明面上质疑和评论,伤了世家之间的和气,但到底,在看往帝辛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的打探和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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