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长安城里那些带着狰狞虎面的禁卫军,还有上朝时绯衣的大臣们跪了一地。其他的,都记不太清了。”子尘说。
子尘目光有些失神地看着远方,远方黄沙漠漠。
在他的印象中长安的天始终很低,云始终很暗。
一切像是要压下来一样,压倒长安城中那座巨大而恢弘的紫宸殿。
而他第一次去长安就是跟在他父亲的身后,走入那座天地云暗的城池。
“少主,远处有人。”毕方突然拉住了子尘的马说。
“是朝廷的人。”子尘看向远方说,“苍龙腾云旗,只有皇上派的军队才能用这样的旗。”
他紧紧握住马缰,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少年看着远处,身上的战衣在风中翻飞。
大漠飞沙之中,身着狰狞玄铁重甲的队伍缓缓停在了离皇轩家还有百米的高处。
马蹄踏沙而过,激起漫目的沙尘。
苍龙腾云旗在风中飒飒作响,队伍从两边分开,威严而肃穆,骏马皆佩戴着狰狞的饕餮纹青铜马具。
子尘握着马缰,他记得他第一次去长安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带着玄铁兽面的禁卫,压城而下的黑云。
戴暗红长翎的将军从队伍的正中央缓缓策马执枪而出。
“是廉贞将军。”毕方侧头对子尘说,“他身后跟着的是东煌禁军从龙骑,历来只听皇上一人调令。”
“我奉陛下之意,前来迎接皇轩家主。”高处的将军朗声喊道。“来者何人。”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子尘望着远处的人,“可是廉贞将军。”
“正是!”廉贞将军回道。
“皇轩家和朝廷约定的地点不是这里。”子尘皱了皱眉看着廉贞将军说,“而且只是接个头而已,没必要派七杀将军之一的廉贞将军来吧,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廉贞将军眯着眼看了看远处的子尘,在阵下皱着眉头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个骄纵的少爷罢了,长得也柔弱的像是个女孩子,恐怕江南的世代富庶早磨没了皇轩家当年的戾气杀伐。
派他过来的确是有些大材小用。
“皇轩家镇守东煌八百里,鞠躬尽瘁,便是皇上来皇轩家也消受的起,何况在下一个小小的将军,只怕皇轩少主责怪我们招待不周。”廉贞将军说。
“既然如此,请将军领路。”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
“在行军之前,皇上有道旨意,还请少主领旨。”
“什么旨意?”
廉贞将军缓缓拿出了玉轴圣旨,“烬少主听了旨不就知道了。”
皇轩家的众死士将剑合鞘置于身前,一一跪下,大漠狂杀之中如同棋盘上错落却整齐的众子。
随廉贞将军而来的从龙骑也皆翻身下马而跪。
毕方跪下前抬头看了一眼子尘,将讹火剑合鞘放在大漠黄沙之上。
众人皆跪拜,只有子尘仍旧拉着缰绳抬头看着廉贞将军,不跪不拜。
“还请烬少主,也跪下。”廉贞将军拿着玉轴的圣旨说,嘴角带着几分笑意。
“皇轩家主,见帝王不跪。”子尘看着廉贞将军说。
“可烬少主还不是家主。”
“有何分别,我为长庚帝镇守东煌,厮杀征战,执剑杀敌,从未因自己还无家主之名而不行家主之职。”
“今日,若皇上让少主必须跪呢?”大漠的风肃杀冷萧,苍龙腾云旗在空中翻卷着,跪于黄沙中的从龙骑身着玄金二色的重甲,他们皆缓缓抬起头,目光森冷地看着远处不跪不拜的少年,像是随时将要出鞘的冷刃。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皇轩家,见帝王不跪。这是苍梧帝和青溟帝许给皇轩家的誓言。”子尘撩起眼皮抬头看着廉贞将军,那一刻廉贞将军突然觉得自己背后开始发冷,那不应该是一个骄纵少爷该有的眼神。
“少主可想好了,跪和不跪是两道旨意。那可是阳关路和独木桥的区别,圣上仁慈才给了皇轩家一条阳关路,少主不要因为自己的骄纵,让这圣旨上沾上血。”
“皇轩两字,本就字字皆血,若是圣上不想这圣旨上沾血,便不应把皇轩两个字写在圣旨上!”子尘缓缓说。
“烬少主,我只问你一句,是跪便是不跪。”廉贞将军低头俯视着五百名皇轩死士,“少主,可要想好了。”
03
奥尔海域,灯塔。
黑色的鸦群从辽阔的海面上掠过。
维希佩尔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海上迷雾。
“你便真的放皇轩烬回东煌?”守塔老人的声音如同枯老的树枝,廉价的烈酒从他的胡须上流了下来。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只是因为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你就心甘情愿放他走?”老人轻哼了一声,“我该说你傻还是说你疯了。你啊,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病了。”维希佩尔仍旧看着远方的迷雾,他的语气很轻,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回答守塔的老人。
那双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
“宁可放他走也不想让他病着吗?”老人说:“你还真是傻了,要是我是你,看着他病了正好,直接一把带回金宫,自己养着。”
“他敢跑,跑一次就好好收拾一次。”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你最初想要的是什么吗?”老人问维希佩尔。
“我记得。”维希佩尔说。
“但你只要看到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不是吗?”老人说。
窗外大片黑色的鸦群飞过。
“这世上一切,皆是捕风,皆是捉影。”老人缓缓道。
老人捅了捅火堆,让火烧的更旺一点。
“你知道吗,我在这塔上待着,经常能看到有人往海里放生。”老人说:“可那些被放生的鱼大多活不久。”
“你以为你给了他自由,可你却忘记了海里还有鲨鱼。”
“你说什么?”维希佩尔抬头看着守塔老人。
“殿下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轩辕眠酒旗。”老人缓缓道,他慢慢睁开眼,那双眼混沌而□□,却又像是藏着一些锋利的东西。
老人仰头饮下一口酒。
“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十六年前灵台的勘天师录图子亲自勘算而出的谶言。酒旗指的是南宫朱雀之柳宿的星官,位于南方鹑火,据说是杜康死后被封在天上的。”老人目光浑浊地说。
“而轩辕十七星又被称为轩辕黄龙,便醉卧在这天上的酒旗旁。据说轩辕十七星内藏阴阳,怒为风,乱为雨。是天地之间的仁慈之星。”
“为了这句话,灵台那座已经蒙尘数十年的巨大星盘彻夜运转,百名星官奔走在如同天穹罩四野般的步天宫穹顶之下,向来宵禁的长安城内官路上皆挂着宫灯。”
“为了这句话,录图子因妄自勘测天命而死,长安城内的圣人彻夜不眠等于明堂之上。”
“你想说什么?”维希佩尔看着守塔的老人。
守塔的老人缓缓放下手上拨弄着火堆的铁钳。
“皇轩烬就是那醉卧酒旗旁的轩辕巨龙。”
第109章 涿鹿
04
大漠的风沙卷席, 廉贞将军在沙峦的高处俯视着皇轩家众人。
“烬少主想好了吗?”廉贞将军轻拍着自己的战马,眼神深处尽是戾气, “跪还是不跪。”
“我乃江南皇轩,帝王不跪, 又岂会跪你。”子尘一字一字说道,他抬起头看着廉贞将军,黑色的眼如同曜石。
廉贞将军莫名觉得身上一冷, 像是被子尘的眼神惊到,明明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少爷罢了。但那样的眼神却像是身后有着千军万马。
廉贞将军定了定,将玉轴的圣旨抖开。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廉贞将军的眼神从圣旨上掠过看着于跪着的众人中不跪不拜的皇轩少主。
“江南皇轩,叛国通敌, 与亚瑟伐纳等夷类共谋之,意欲危害东煌百世基业。”
箭雨突然于数千名从龙骑中射出!箭雨遮天, 将烈日荒漠变成了阴影下的地狱。
破空的黑羽箭如同大片鸦群!
皇轩家的死士方才都将利剑合鞘放在了面前的沙漠上, 箭雨突至,大半未等出鞘便中了箭。
“今日于西域荒漠,诛之!”箭雨落下大片的阴影之上廉贞将军缓缓将玉轴的圣旨收起。
“钦此!”
尘土飞扬, 旌旗蔽空。
子尘扯着马缰抬头看着高处的廉贞将军,他的嘴唇近乎发白。
他拿起身旁的却邪剑,像是要拔剑而战。
“皇轩少主这是要谋反吗?看来那些密奏上的都是真的了,皇轩家果然已经和亚瑟伐纳那些蛮夷共谋。”廉贞将军挑唇笑道。
毕方按下子尘手中的剑, “烬少主,不可!”
子尘看着高处冷笑着的廉贞将军,突然觉得他的笑阴寒如同冰刃。
他想起八岁那年他被父亲领着去长安拜见长庚帝, 长庚帝的脸被挡在十二道珠帘之后。
父亲告诉他那是冕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
天子举大德,而恕小罪。
可他却分明看到了微微晃动的冕旒之后皇上嘴角的冷笑,于是他忘记了帝王的赏赐,忘记了诸臣的朝拜,只敢躲在父亲身后,看着帝王嘴角带着冷笑冲他们挥手。
手背向外,四指向后扬着,退下吧。
而如今,皇轩家真的就要退下了。
他看着廉贞将军嘴角的冷笑,突然想起了那年皇上嘴角的笑意。
子尘抬头看着廉贞将军,额上系着的黑色额带沾上了鲜血,那双眼如同被困的野兽。他对着高处扬起了剑,“杀!”
——何者为家?
——何者为国?
如今他的家没了,他的国要他死!
他看到了鲜血,看到了厮杀,看到帝王嘴角的冷笑。他举起剑向着最高处冷笑着的人冲去,马蹄陷在黄沙之中,鲜血从他身旁溅落,而他只是不知疲惫的冲锋!
他像是要冲破曾经那个天低云暗的长安一样!
那个庙堂阴暗,臣子绯衣而跪的长安!
他举起剑,想要刺向廉贞将军。
一名名身着玄铁重甲的从龙铁骑死于他的剑下。
廉贞将军忍不住后倾着身子,但他仍旧看着那个少年。
“烬少主,你可想好了,你这一剑下去可就真的是叛国谋逆!皇轩家八百年的忠勇都将葬送在你手上,从此皇轩二字便是永久的耻辱!”
子尘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腕开始颤抖,他可以蒙上谋逆的罪名,那皇轩家呢?
家国永在,皇轩家的人原本便是一群流离失所的人,当他们加入皇轩家便以山河为家,为国而战。
如果他们被列入谋逆的罪中,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子尘手中的剑最后也没有落下。
廉贞将军突然一挥手上的青龙玄鸟旗,“杀。”
数千名从龙骑从最高处猛然冲下,他们身着重甲,马蹄陷在沙中,飞沙漫天。
黄沙被鲜血浸成了红色。
子尘回头看皇轩家的众人,“不!”
鲜血开始变得冰冷。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那些皇轩家的死士可以为国而死,可如今他们却要对着东煌自己的军队举剑。
他们有犹豫,有挣扎,可从龙骑没有,那些身着狰狞饕餮玄铁衣的从龙骑金戈挥落又举起。
这是一场围剿,而皇轩家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们为了家国而举剑,可如今他们却死在自己家国的利箭之下。
“少主!”
有人于鲜血厮杀的战场中大喊。
廉贞将军的长刀猛然向着子尘挥出,而子尘却仍旧回望着皇轩家的众人。
浑身是血的毕方将子尘从马上扑落,两个人从沙峦之上滚落。子尘的战马已经死在了刀下。
“皇轩烬,你看到了什么?”伊莎贝尔握着皇轩烬的手,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冷的近乎没有任何的温度。
皇轩烬躺在浴缸里,身上的伤口崩裂,将冰冷的水染红,鲜血扩散在水中如同红色的绸缎。“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近乎崩溃一样喊着。
可是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黄沙漫天之中的鲜血,看到了从龙骑的□□上沾着皇轩家死士的鲜血,他看到了死亡。
他近乎痛苦地蜷曲着身体,那些鲜血凝成的记忆再一次在他眼底浮现。他忘不掉的,忘不掉的。
“少主!走!”毕方将子尘抱在怀里,子尘身上已经中了好几箭,鲜血染红了他玄色的战甲,可他没有感觉,没有疼痛。
他回头看着身后,那些从龙骑乘马追来,手上挥舞着暗铜流离锤,铁链勾着铜锤像是流星的轨迹一样。
未等他们追上,突然有数十名皇轩家的死士怒吼着冲上!
“护住少主!”
他们咬着牙抽出了剑!
刚刚他们就算身死剑下也未曾拔剑,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拔剑便是谋逆之名。
可如今,他们却被逼着拔出了手中的剑,去和自己的家国厮杀!
“送少主离开!”
皇轩家死士的战甲被溅上一层层鲜血,一层鲜血凝干便又溅上一层。
“我不能走!皇轩家在这,我怎么能走!”子尘近乎嘶吼般喊道,他的口腔中都是鲜血的味道,生冷如同铁锈。
“你在,皇轩家才会在。”毕方咬着牙说,那个强壮的汉子死命地在狂沙之上奔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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