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郊灵台所有的星算官匆忙地提着衣袂奔跑在步天阶上,光与暗的交界在繁复精密的漆金浑仪圆轨上移动着。
红色官衣的勘天师停下朱笔,抬头看着天,数百个星算官拨动着黄金的算筹。
“天降异象,此日而微……”
地宫中的广寿子一身麻衣于铜案前听着外面的声响,撩着袖子努了努嘴,“要变天啊。”
而后瞬间,天幕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或者说,有人将天幕烧了起来。
整个天,都在烧!
死者之国的大门,打开了。
12
四处皆是雾气,隐约有火在雾中燃烧着。
子尘感觉自己在不断沉沦着。
他看见了一扇巨大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你回来了吗?我最钟爱的子嗣。”
尖利又嘶哑地声音在雾中传来,子尘转过头,看见无数的脸在雾气尽头的巨大树干上浮现。
有人的,也有古兽的,还有一些辨不出来是什么种族的脸。
……或者说,那棵树便是由无数的灵魂组成的。
这里是哪里?
他近乎战栗地想。
“这里是死者之国,是你的归处。”
那些声音说,像是无数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于是纷杂混乱。
如同掺着杂质的晶体一般半透明颜色的树根从雾气中穿出,向上缠绕在了少年的身体上。
“盛宴啊,还真是混沌挣扎的灵魂啊,痛苦而又绝望。”
缠在少年身上的树根像是光一样。
却又像是无数挣扎着从地狱中伸出的手。
“怎么能不绝望呢?你的厮杀,你的奋战,全部都毫无意义。”
那些声音狞笑着,像是能窥破子尘所有的想法一样。
“你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失去了一切啊。”
“挣扎吧,痛苦吧。”
鲜血遍目,而他像是永无止息地行走在那片战场上,他握着剑,行走在燃烧的鲜血和硝烟中。
你不是我们的少主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没能救我们。
皇轩家,不是我们的家吗?
为什么……你还没有回家。
和我们一起吧,一起在春天跳舞,一起戴着白色的羽冠,一起喝着酒。
“啊!!!”
少年跪在地上,绝望地嘶吼。
那些树根从战场上的鲜血中钻出,缠绕在少年的身体上,像是要把他拖入地狱一样。
“重归于我吧,我最钟爱的子嗣。”
那些声音说。
“把你的痛苦,你的绝望,都交给我们。从此,你将再次化为火与雾。你将重归金加仑巨渊,那里没有绝望,没有挣扎,连时间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的灵魂将永远宁静。”
“你是谁……!”
子尘颤抖着问道。
“我是秩序,是这个世界的意志,是真正的神明。我是全部,也是一。是尽头,也是初始。”
“那死了这一百万人,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子尘咬着牙,他的眼底是硝烟战场,鲜血尸体。
“不,我需要更多!更多的死亡!更美味的盛宴!”
那些声音变得疯狂而混乱,一张张脸从世界树的枝干上浮现。
“痛苦!混沌!挣扎!罪孽!”
那些便是秩序所渴求的……
子尘捂着自己的脸,不知是笑还是哭,“这个世界的秩序,就是这样的吗……”
“谁告诉你,秩序该是善的?”
那些声音突然合而为一,他们的声音变得冷酷而高高在上。
“我们是秩序!我们凌驾于善恶!”
居庸关。
“阵已经成了。”耶梦加得说:“而我的父亲将重新归于这世间。”
“当他重归于世,所有的臣子都当为他献上骸骨!”
他必踏着鲜血与火焰而归!
子尘在她的怀里痛哭地挣扎着。
“没关系的,马上就会结束的。”她轻声说。
她握住子尘冰冷的手。
充满着火与雾的死者之国,躺在虚空中的少年的身体逐渐被那些树根缠绕。
鲜血燃烧的战场上,少年跪在地上,像是要被那些缠绕着他的树根拉入地狱中。
“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吧,那样,就能结束一切的痛苦。”
“你的战斗毫无意义,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157章 昏日行于空
13
意义吗?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片战场中厮杀了这么久啊。
子尘跪在那片鲜血燃烧的战场上, 向上伸着手。
一如当年的寺庙里,他被关在暗室洗尽他体内的蚩尤狂血。屋顶处透来一丝光线, 飞蛾扑着光,而他在黑暗中向上伸着手。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
他所作的一切什么意义都没有。
如果任何意义都没有……
那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活着这么痛苦。
日复一日的沉沦, 日复一日的挣扎。
什么意义都没有。
那些混乱繁杂的声音如同鬼魅,如影随形。
“挣扎吧,混乱吧, 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子尘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
鲜血是假的,尸体是假的。
可他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感觉自己被网束缚着。
为什么要有鲜血呢,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为什么呢?”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
为什么那些北地的蛮人要过来杀我们呢?
死了很多人啊。
不止我们,那些蛮人也死了很多啊。
他们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指向北方, 男人微眯着眼,像是要竭力看清远方一样, 一直看到漠北的荒原。
“过了长城, 就是漠北草原。漠北的草与江南的稻田不同。一遇上荒年,就是枯草千里,养不活羊, 更养不活人。”
“再往南就是汉人的地方,漠北的人大抵也不清楚汉人是什么,可他们知道,往南, 或许就能活下来。”
“所以,他们豁出了一条命,往南走。”
之于漠北的蛮人, 他们的攻伐是他们的史诗。
他们的掠夺是他们的壮举,是他们在荒草之年拿起了兵戈!
天不活他们,他们就自己杀出条活路。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打呢?”那个时候他问。
“几千年都是这样,有意义吗?杀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有意义吗?”
几千年,无数的人死在漠北,不过是为了守住一条砖石垒成的城,有意义吗?
“因为不打他们,我们会死。”皇轩昼说:“在长城之北,他们不过想活着。可越过了长城,他们就会想要更多。,他们便成了野兽,所有的一切之于他们都是可掠夺之物。”
“所以,我们便只能用血肉之躯守住东煌。”
那些树根仍旧缠绕着他。
火与雾弥漫在他周围。
“重归于我吧,你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住少年的脖颈。
一点点收紧着,一圈又一圈。
“意义吗?”
火与雾中,少年突然睁开了眼。
“我可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活下来的。”
他扼住了那些光影般的树根。
14
大地山川皆在震动,天幕像是在燃烧一样。
那是末日的灾祸。
这世上最冷酷的,最残忍的是秩序。毁灭一切,而又绝不怜悯一切。
数千年前,这大地上遍是古兽。
可当黄昏到来,一场盛大的灾难吞噬了地上的古兽,他们的鲜血流入土中,在千年后被世上的人族采出,而后燃烧。
龙璎珞抱着怀里的少年。
她在等。
等着她的父亲从死者之国回来。
等着她的父亲于少年的身躯中获得新生。
“你在笑什么?”她看着早已身负重伤倒在望龙崖下的维希佩尔。
男人的银发被鲜血打湿,沾着荒草。
他捂着胸口的伤口,撑起上身。
“我在笑你,为了数千年之前的一份温暖,自欺欺人,追寻至今。”他挑着嘴角笑着,“还真是可怜。”
“那你呢,你又不可怜吗?”龙璎珞低头看着维希佩尔,看上去竟像是在连绵,“你喜欢的人选择了同别人结婚,而你却只能追到婚礼上强取豪夺。”
“你囚|禁他,你不敢让他离开你。你做了这么多,可他却执意要从你身边逃走,你这是何苦呢?”
“难道你不是在自欺欺人吗?都已经如此,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还没有亲口说过,我又怎敢放手。”男人侧身压在草上,尽力想要自己的伤口不那么难受一点,他皱着眉,像是在忍着巨大的痛苦。
“什么意思?”龙璎珞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如果他走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别人。那么……我绝不会再强迫他。”
男人的眼看着居庸关上方的天,燃烧的天幕倒映在他冰冷的蓝色的眼中。
“我会出席他的婚礼,为他送上盛大的贺礼,我会为他举起庆贺的酒杯,我会看着他,与他爱的人身着婚衣。我仍旧会护他一生……只不过,这次会在稍微远那么一点的地方。”
“可他从未说过,那我,又怎敢放手。”
他的心看似坚硬如冰石,可实际上只要那个少年随便敲两下也就碎了。
“无所谓了。”龙璎珞说:“当这场祭祀结束,你的少年,再也不会在了。你可以在你的回忆中独享他。”
她仰起头看着燃烧的天幕将巨大的光线透下。
风吹过女孩的裙摆。
“还没有结束吗?”她皱着眉,“不应该的,黄昏……快要结束了。”
可她怀里的少年还在沉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耶梦加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洛基的灵魂根本不在死者之国吧。”维希佩尔撑着长|枪忍着巨大的疼痛站了起来,鲜血流淌过他紧闭的右眼。
“你在说什么!我的父亲,他被那些矫作的神明囚禁在了死者之国!我要救他出来!我要带他离开那里!”
龙璎珞看着维希佩尔,她的目光近乎要将维希佩尔撕裂。
“凤凰血,根本不是你从洛基的尸体中得到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扯着嘴角,像是在笑。
“是洛基给你的。”他说:“在那场第一次黄昏之役前,他把凤凰血给了你……不灭的凤凰血。他是以有死之身迎战的,那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还留着完整的灵魂。”
“命运之枪,冈格尼尔。”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龙璎珞,睁开了流淌着鲜血的右眼,那双眼比血还要红,“他便是死在那样的毁灭之下。”
“魂魄化为近乎虚无的碎片,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结局。”
龙璎珞的身体都在颤抖,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怒意……和哀伤。
“你一直以来都明白的不是吗?却又自欺欺人地做到了这种地步。”维希佩尔反握着银枪,鲜血顺着枪尖滴落。
“所以,这数千年,你都沉睡在无尽深海中。因为你清楚,洛基把凤凰血给了你。你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可你为何又在这千年之后,回来呢?”
“啊!!!”
龙璎珞的身体逐渐被黑色的炭质覆盖,凹凸不平,像是熔铁从她身上浇落,而后冷凝。
她的手化为利爪。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龙璎珞的眼化为蛇一样的形状,暗金色的眼中渗着无数条从细长的瞳孔中发散出来的红色。
“他不会死的,他是……洛基啊。”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一样飘散在硝烟中。
龙璎珞赤/裸的足踝逐渐兽化,她向着维希佩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锦衣中女孩躬着背,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兽。
金簪步摇挽起的黑发早已垂落,看上去像是个疯子。
维希佩尔的银枪向着她的胸口刺入,而她愣愣地看着胸口的银枪,用兽化的手握住银色的枪杆。
她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凤凰血在我这啊,我早已是不死之躯。”
那个少年把凤凰血给了她……
15
“我是人,我生而为人,便当以人之身而战。”
无尽的雾气中,少年说。
就算至于秩序来说,人类只是被畜牧的牛羊又如何。
就算他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被世界树吞食又如何。
就算他拼尽了一切,却毫无意义又如何。
他扯开那些缠绕着他的树根。
他本便不是为了追求意义而活着的。
树叶的落下有意义吗,银鱼千年的溯洄有意义吗?涉过千里去看一场极夜之后的日出有意义吗,酒寻祭上众人饮酒欢歌而舞有意义吗?
日月轮回,四时变幻有意义吗?
春荣秋枯,草长莺飞有意义吗?
那些都没有意义,可就是那些,构成了他的一生,构成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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