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浑身一颤,跪在地上:“原原本本是林蓁蓁改的,我只是按他的吩咐练曲子,一个音都没有动过,大人明察,我万不敢邀功。”李升平道:“好。”
李升平的马车离去,檐下两颗大红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晃。苏安起身,用手抹干净乌皮靴上的露水,叹自己,就这么彻底放弃了能够亲自在杏园探花宴上,坐在万众瞩目的五弦琵琶位置上,为新科状元弹奏曲子的机会。
这时,张俭也出来了,抱着一大摞公文与苏安擦肩而过,笑着点了点头。苏安道:“你笑个屁。”张俭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滋溜就跑没影了。
二进房中,苏安看到顾越在点香。
顾越有些醉意,那双白嫩如凝脂的手,伸在烛火前将碰不碰的。苏安甚是担忧,连忙抢着去:“我来我来,你这状元郎,烫着如何是好,诶,你……”
一时之间,顾越就这么握住他,动作不用力,极尽细致和温柔,却半点不容推却:“随我一起拜。”苏安怔愣:“拜你的阿爹阿娘?”顾越点头,捡起落在地上的红香,拗成两段,一段塞到他的手里:“我们一起。”
“这算什么?!”苏安心里乱了,他知道顾越一定是喝醉才会这样,可祭拜先灵这样的事,如何能随意行之,“你心里……怎么想的。”
顾越道:“没怎么想,就是觉得多一个人热闹些。”苏安道:“那你知不知我怎么想?”顾越笑了笑,眸中一片温暖的雾霭:“我知道,你想我一定是醉了。”
苏安不知如何回答,攥紧红香,侧过身跪在团花垫上。顾越一扬起襟袍,也跪下:“父母大人,儿今日金榜题名,与弟苏安一起,烧此香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香炉中亮着两点红星,一缕香烟在二人的面前飘过,而后,又如同点滴的岁月袅袅而散。祭台上没有哪家的神像,唯独是一卷破旧的竹简和一把光洁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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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杏园
金榜题名,杏园庆赏,是身为大唐男儿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也是天下英才齐聚欢谈的盛事,二月十八日,天色明媚,街巷淌过的风都是清甜无比。
钟鼓声才刚敲过,车马已经在各邸前出发,李张裴薛崔韦武几大世族以及皇族王公的游园队伍排满十里长街,迎着朝阳的光辉,一路声势浩荡地朝南而去。
裴家三郎裴延身着一袭粉色探花绸衫,骑白马而行,后面张府的小香车里坐着两位妙龄少女,一位是张家三嫡女品茗,一位是外侄女洛书,两闺蜜都给自己取了诨号,年纪相仿,脸蛋水灵得和剥壳的荔子一般,性格却是截然不同。
品茗自幼心气高,性格冷淡,竟是火烧屋子走路也不变步调,如此,还下得一首好棋,自然就倍受长辈疼爱。洛书则是异常地顽皮,成天拉着姐姐去修道。
“据说是扬州特贡的丝绸,颜色比杏花浅些,远望是浑然的春意,一寸近看方能见纹路。”洛书道,“那胸前绣的花瓣,还是咸宜公主亲手刺的。”
品茗安静些,玉手拨珠帘,朝外探望。洛书绕着肩头的一缕小辫子:“好好好,不说衣裳,那姐姐说说喜欢哪个,裴郎和顾,那顾什么……”
“顾越,先前在太乐署,还做些市井生意,传言是元崇先生的嫡外孙。”品茗道,“父亲大人上晌还提,奇就奇在,抚养他的那个衡水县令,是魏家后人。”
洛书道:“嗨呀呀,若是我,哪个长得俊就选哪个,哪还图他功名家世?”品茗道:“好妹妹,你消停一会儿,再说这些,我定要出家做道士。”
一抹曲江如丝带,揽尽早春旖旎颜色,杏园方圆数百里的宁香中,花瓣纷纷扬扬,随风卷入云霄去。一片欢声笑语之间,各家各户纷沓至来,林间渐渐热闹了,绣楼的姑娘在奔跑嬉笑,骑马的公子驰骋纵横,老太爷乘步辇而行,也有风尘女怀抱琵琶坐卧相随,皆是莺歌燕语。
不远处,巍峨雄壮的紫云楼坐镇在一团紫红的雾气之中,只有那檐下若隐若现的硕大斗拱,提醒着世人皇室无上的尊严。谁又不知,其实一大清早,热衷于舞乐诗会的皇室就已经从大明宫出发,沿着密道来到此处观赏风景了。
若说园中风景最佳之处,伴着一潭清水,远可观行船,近可吞花海,此刻正摆放着三十余张为新科进士而备的黑漆描金桌案,而宴会场地的正前方,便是用于大兴歌舞的江郊圆坛。金吾卫用红绳系在桩木上,围出一片场地,而随着人潮越来越汹涌,他们便只得亮出□□来维护场内的和平与安宁。
苏安骑在许阔的肩膀上看,把许阔累得许阔气喘吁吁:“阿苏,你要不让我歇一会儿,让孟月驮你?”苏安道:“我又不沉,诶,那应该就是裴延,他也是探花郎。”
每一位新科进士进场,前呼后拥,光彩照人,任凭是谁都不会错过,尤其裴延,容貌端方,举止文雅,身姿如玉树。
也正值此刻,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公子,没有席位就别挤了,往后我们一起去平康坊吃花糕。”苏安回头,见顾越是不穿素衫的模样,走着来的。苏安笑道:“长安绣花子。”顾越道:“形式而已,裴延也不想出这风头。”苏安道:“十八,你不输他。”顾越拍去袖口的一片花瓣,笑了笑道:“都是家国良臣,一会就认识。”
自古以来,身着同样衣衫的人碰在一起,总会略有些尴尬,当顾越对各位高官行过礼,面对面与裴延坐下时,这种尴尬伴随林间万千的瞩目而上升到极点。裴延挥袖作揖:“顾郎的时务策着实写的精辟,前几日家父和某激辩至深夜,其间不明之处还请多多赐教。”顾越回道:“昨在梨花阁饮酒,听人提起过芙蓉园的牡丹正盛,一会儿去那里采花。”裴延道:“顾郎莫寻开心。”
旁边传言是李林甫单子中的薛纪平,还有范阳道幽州的张思行,以及北面正襟危坐的各郎君全都有心地看了一眼——这位半路杀出的顾郎,不仅坦坦然夺走国子监头等生李峘的状元衔,且还语出惊人,丝毫不为其市井出身而羞愧。
这时,一阵洪亮的笑音传来,只见辇中走下个身材挺拔,凤眼长须的,正是萧乔甫。立部伎奏《迎春》,场面瑜亮,萧乔甫笑着吩咐免礼,庆赏正式开始。
在和熙的春风中,新科子弟向推荐并赏识自己的前辈拜谢行礼,一阐胸襟抱负,也就是如此,顾越才终于能举着酒杯,以感恩人的身份,站在萧乔甫的面前。
“各位阁老,我年幼的时候丧父,寄养于冀州衡水县衙,十二从文事,十五为乡贡,到了长安不敢声亢,在长春居杂役三载,历任万年县衙吏、京兆府前堂吏,其后,承蒙不嫌弃,调入皇城为太乐署吏三年,其间深感朝廷的三德,一者,广纳天下贤才,实务州县吏制,纠正重内轻外的风气,驱逐滥竽充数的邪流,二者,兴修民路,开放驿道,使南北转输更加方便,让赶路的人能够有宿有息,三者,西定吐蕃,开化各藩国,兴舞乐而不兴奢靡,兴诗词而不兴浮华,如此,即便我身为白衣,未有机会拜会各位阁老和学士,也算是如沐金汤,心中充满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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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典》卷第146《乐六》:庆善,亦大唐造,太宗生于武功庆善宫,既贵,宴宫中,赋诗,被以管弦,舞童六十四人,皆进德冠,紫大袖裙糯,漆髻皮履。舞蹈安徐,以象文教洽而天下安乐也。正至飨宴及国有大庆,奏于庭。
曲成之后,《庆善乐》被广泛应用于庆赏活动中,即,大型演唱会现场。
第26章 应制
萧乔甫感慨万千,笑着对李林甫道:“状元郎说得好,今年,我阅遍卷面,见他实在道出了开化兴邦的精义,怎么还险些明珠蒙尘,被你们给吞了去?”
继西安戎狄之后,关中世族大多反对用兵,主张以联姻和招降等方式稳定边陲,而萧乔甫身为以武功立身的宰相之一,想贯彻东出大计,便动用中书省之权,直接干谒今年新科进士名单,要定一个州县出身,深谙世情,还不怕死的状元郎。
他阅遍策论,觉得有个人很勇猛,就去问太常卿韦恒,韦恒说顾越年轻敢为,唯有身世忌讳,于是,萧乔甫排却万家人情,书信说服圣上,成了这一桩美事。
李林甫瞥了眼徐青,说道:“阁老,下官原本也觉得好,只是初选时几千道卷面,大抵徐员外严秉规则,见有几个字没避讳,就照例埋汰了。”徐青:“……”
韦恒捋着胡须,道:“德才面前,偶尔不拘小节,也有没什么关系,顾郎文笔犀利,人又精神,当真为国之储秀。”张九龄神色欣然,面含平易近人的笑意。
萧乔甫下阶,走到顾越面前,平和道:“都说官道险恶,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只要心里装有世态民情的变化,懂得规矩背后的道理,一团和气照样能治国。你看,我一介老朽,也不敢自称为师,只愿与你做忘年之友,可好?”顾越应是。
顾越与众人归座,朝苏安挥一下手。苏安像个爆竹炸起来,傻傻地笑了笑。
一切仪程全在礼部的几位郎中和员外的手中掌控,眼见新科子弟认恩完毕,阁老们站得也有些腰疼,他们立即挥旗传讯,下个瞬间,江郊圆坛传响一记鼓。
一记鼓,如在积蓄千百尺的平静湖堤上豁开口子,百姓方才还拔起耳朵听着话,突然,鞋边泥石震动,只见远处左右飞来两片袖云,清冽的筝音似水兽破堤而出,那花坛上,六十四童子的脸绘着斑斓色彩,跃出一片紫金呈祥。
“官爷们说完话了?打雷似的,天晴要下雨?”“懂得什么,蒜薹,大曲开始了!”“今年人比去年多,嚯,就为这几个豆腐书生!”“有本事,你上去呀!”
无论是谁,但凡身在此,不望其它,尽皆欢欣鼓舞。曲在空旷处,立部伎人多的优势便展现得淋漓尽致了,筝阵一扫弦,百里就飘起青袖,笛阵一出音,林中鸟成群惊散,然而,群山万壑之中,仍当属莲花阵中的琵琶最为惊艳出挑。
琵琶弦震,掀曲江。
万民评曲,新颜和旧颜交流甚稠。李峘斜靠在扶手边,终究是意难平,笑叹道:“都说文舞郎苏安的五弦有韵味,可惜今日虽坐于此处,却无缘相见。”薛纪平乐了:“诶,某人的桂园诗,好像该改为‘一人飞花令,别家探杏衣。’。”
彼时,苏安听曲仔细,还没注意到这些,就看到顾越一笑,站起身,没事找事走到李峘的面前,挥袖提起酒杯:“李郎君,罚诗一首,好自为之。”李峘没有作声。
薛纪平见状,一打手中折扇,夺话道:“这杯酒喝得心甘情愿,只是这首诗,该有个来头。”顾越道:“苏公子,长安琵琶第一人,岂能想看就看?”薛纪平来了劲:“虽说和苏公子也熟,但这话不能苟同,莫道宫里裴洛儿和林蓁蓁,那平康坊碧云姑娘,才是绝世佳人。”李峘捏起一片果脯,斯文地放入口中。
此地此情,北面列位高官,南临紫云楼,三十个老少书生半醉了酒,争夺红颜知己,那围观的平民百姓又哪个不爱看文人斗酒斗诗,一时间瞎哄不止。
苏安的笑意僵在脸上,险些从许阔肩膀摔下来:“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在做什么?!”孟月酸道:“真是鱼跃龙门,一朝犬马一朝人。”苏安斥道:“你怎么说话?”许阔道:“阿苏,顾郎在帮你抬声势。”苏安扭过头,回了一声知道。
于是,人口相传,问谁是苏公子,苏安醒过神,终于也不脸红,也不害臊,就顶着旁边人的目光,跟着浪潮笑喊了一句:“他小竖的,哪位是苏公子?!”
状元郎罚诗,李峘无话可说,酸归酸,酸透了仍是一条好汉,毕竟杏园宴,若无应制诗,哪还能算庆赏?紫云楼里,娘娘和诸位公主且还听候佳音。想清楚这些,李峘起身,匀袖饮酒,七步内作七律一首,豪气干云,不减才情。
及第燕侣早春游,杏花莺俦曲江头。
白毫玉壁题雁塔,粉黛箫声拂御楼。
马蹄留香明远岸,黄鹂山翠坠芳洲。
归时不省金觞醉,绮陌香车水长流。
曲水流觞,顺向裴延,裴延望了一眼杏花林中端坐执扇的品茗,那女子,温柔贤淑,自幼就与他青梅竹马,今难得风光,便也作了一首绝句,直抒胸臆。
风华千古寄明月,得意一朝付长流。
惟愿伊人红袖卷,添香不语此情柔。
裴延又指向张思行,张思行是外州人,执起笔思量一阵子,在纸上孜孜落墨,按照往年的惯例,安分守己地写下一首《圣和及第曲江侍宴应制》。
如此轮番上阵,一下子冒出七八首诗来,各有其立意,外围观望者评头论足,更有些个不服气的,还爬到树杈上,大喊大叫,招惹金吾卫的驱逐。《庆善乐》入破,伴随舞姬进阵,音声人也参与,场面如同梦境一般,连曲水都泛起涟漪。
顾越坐在头席,一言不发看苏安好久,突然被薛纪平打了断:“状元郎还没诗。”旁边的几个围坐成团,一并起哄:“状元郎,赋诗!”顾越道:“谁说我一定要赋?”裴延道:“照习俗,无诗不归。”顾越一个摆手:“那哪成。”
浩淼烟波昨夜起,杏园探花却今晨。
八千紫袖图盛世,九州储秀问精神。
文成千年承旧业,武功万里拓新门。
焉知九州阜安日,归来不为一俗人。
苏安眸中映着谈笑风生。昨晚,便是他在苏十八一边弹曲子,一边陪顾越写出这首应制律诗。他跟着念,突然,一个女子似水如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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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风气。
第27章 探花
“李峘诗从六朝,辞藻华丽,一向是擅长叙述盛事的,也难怪李侍郎和惠妃娘娘笼络;裴延谨慎,不想出风头,便用‘伊人’打发相思去;张思行出身范阳,那地方眼下最麻烦,他想借应制诗表达对至尊圣人的忠心,保他的仕途。”
林间,品茗安坐在一张雪白的狐皮上,用芙蓉团扇掩面,与洛书道:“不过依我看,这三人,其实都是藏了锋芒,在给状元郎让位子,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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