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花清澪淡淡地摇头,整个身子从小轩窗边退回内室。声音遥遥地从内室传出,冷冷淡淡的。“你这就换了衣裳,去办事吧!”
一炷香后,谢灵欢穿着青黑色低级衙役服,沿途走走停停,直到进入七重牌坊楼群,才彻底摆脱花清澪盯在他背后的灵觉。他立刻收住了唇角烂漫的笑,肩背塌下,长舒了口气。
虚无殿前的牌坊楼,既是为了气派,也是结界,可隔断外界窥视。
花清澪这关,他总算勉强过了。
可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
花清澪如今对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他摸不准这人心思。似乎无论怎样刺激、试探、激怒甚或挑逗,都像是一剑刺入棉絮内,看似纷纷扬扬,实则毫无所获。
就连他取名“谢日”这样露骨的轻薄,花清澪都能一笑置之。
当年那个瑶池畔为了一只死去的鱼妖嚎啕大哭了月余的花仙君,再也没有了。死了就是死了,如今的花清澪,既无肉.身,也缺情根。
情根?
谢灵欢停下脚步,眼神亮了亮。是了,下界北俱芦洲翠螺山那座仙人坟,怕当真是花清澪藏尸骨的地方。仙骨与凡人骨不同,尤其是多出来的那两块,其中一块锁着幽精,也就是欲。另外一块,则系着三十三天仙人的情根。
看来翠螺山还得再去一趟。
谢灵欢寻到了因由,立刻精神振奋,匆匆地入了虚无殿,趁机登记造册,领块引魂差的牌子。
与他办手续的依然是判官。自打他对厌落施了清洗咒后,这位缺心眼的洞主不幸愈发懵懂,连着百余年都觉得精神恍惚,日常事务都靠判官主持。
判官见到他,怔了怔。“怎地此前没见过你,你从何处来的?还有你这身引魂差的衣裳,是谁与你的?”
“地府这许多生魂死鬼,大人从哪里认得全。”谢灵欢眼下又换了副模样,顶着十三四岁少年郎的清秀面皮,脆生生地道:“老牛哥、老马哥都识得我,我是住在花使者屋内的妖鸟,如今化了形,也取了个名字,花使者特地嘱咐我来造册录籍。再则,花使者禁足,他身上的差事须没人做。花使者说,让大人看看,小的可能顶个跑腿的差事不?”
“你替他代班?”判官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不动声色地睃着立在旁边的绯衣衙役。“老马,你当真认得他?”
姓马的衙役立刻快步走到判官身侧,附耳小声嘀咕了几句。
判官左边眉毛高挑,右眉不动,表情十分奇诡。“洞主亲自与他做的举荐人?”
这位又是个什么祖宗?既然有洞主与他作保,他大摇大摆地直说就是了,开口闭口都打着花时的旗帜作甚?
判官越发觉得这百余年来,虚无界风水不好。洞主昏聩,引魂差投了三途河,投生的新鬼少了七十九,诸多案册都压在他一人肩头。眼下又凭空冒出来个走后门的,鬼知道他是洞主家什么亲戚?
兴许又是洞主厌落从前修炼的那座山里头的小妖。
判官肩膀又往上端了端,苦着脸,提笔刷刷地给谢灵欢录了籍,又与他块腰牌。“凭这块腰牌,可出入虚无界。记得从阳世回来时,在司命树头取盏鬼灯。”
谢灵欢一一应了。
于是,自花清澪被禁足的第一百三十一年起,谢灵欢每日卯时代他走差,归家后便铺床叠被,伺候花清澪起居。
偶尔当值遇见了什么趣事,谢灵欢回来便说与他听。少年郎容颜清秀,学起别的鬼众说话时,活灵活现。捏着嗓子学女子,或佝偻着背学那老者,逗得花清澪忍不住勾唇。
这日谢灵欢扮的却是个痴心妇人,在往生路上徘徊了七百年,始终不肯上艄公卡隆的渡船。
“呜呜呜,奴家不去转生。”谢灵欢右手捏住左边袖管,雪白袖管半遮住脸,将肩头一垮,尖细着嗓子学那女子哭诉道:“奴家原本是北俱芦洲的良家女,自幼许了个相公。可惜他去修仙,竟然在采药途中被合欢宗的歹人祸害了。听说是、是被合欢宗拿去做了什么炉鼎。”
谢灵欢口中呜咽出声,转过脸,湿润润的漆黑双眸盯着花清澪。“公子,你听说过有拿活人当炉鼎修炼的吗?”
“呵,合欢宗。”
贵妃榻上的花清澪睁开眼,带笑点头叹了一声。“下次你再遇见她,就与她说,这世上不仅有拿活人当炉鼎的,更有以修仙宗门弟子骨血为食的。”
“哥哥,你怎地知晓的这样清楚?”谢灵欢不学那女鬼了,放下半遮面的袖子,咳嗽两声,重又换回少年郎的声线。
“唔,人间世,我总是约略晓得一些。”花清澪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没正面回答。
在不值差的日子,花清澪在碧水桥宅院内惯常穿着红衣,领口大敞着,里头并没有蝉衣作衬,便露出雪白皎皎的肌肤。在他斜眼乜谢灵欢的时候,墨发不经意轻扬,下颌尖尖,姿容美的几近于妖异。
谢灵欢喉口滚了滚,扬起眉,笑嘻嘻地又模仿起那女鬼,施施然侧着身子做了个万安福。“呜呜呜,奴家今日得遇见公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你若当真有福,就不该沉沦于地府幽冥,见不得天日了。”花清澪走到他近前,玩笑般地,随手摸了下他头顶青苍色的发。
顿了顿,语气微有些惘然。“在这地府中,常有宁可沉沦鬼趣也不愿去投生的,小谢你可知为何?”
“为什么?”谢灵欢盈盈地拜了个福礼,起身偷眼儿望他。
花清澪眼角余光瞥见他这副作态,忍不住失笑。这妖鸟自从化作人形,性子便一直十分活泼,说话声音里总带着三分软糯稚气。
却是正对他胃口!
“这事儿便不提了!倒是小谢你这模样,在妖族中只能算得中等之姿。”花清澪心情难得明快几分,换了个话题,负着手奚落起这只小鸟妖。“可见还是根脚一般。”
谢灵欢抬起头,额前披着的几缕青苍色长发一荡而过。“那有什么!”
谢灵欢也换回了少年郎声线。顿了顿,又笑嘻嘻地道:“反正无论生得多美,都不及你哩!”
花清澪挑眉,冷嗤一声。“红粉骷髅,三寸骨血下,莫不成泥。”
“旁人可能是泥是尘,”谢灵欢大咧咧地盯着他眼睛,笑容里半真半假。“但是美人你不同!哪怕只剩一缕魂,美人你也是绝色。”
“呵!”
花清澪沉默片刻,刚兴起的乐子仿佛被这地府内潮湿的风又给吹散了。一缕魂?他可不就只剩下了一缕幽魂。
“哥哥你就是绝色哩!”谢灵欢扬起脸看他,浑似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少年。
花清澪再次踱回到贵妃榻前,懒洋洋地屈起右腿,玉雕般的手指轻搭在膝头。“绝色,乃无色。小谢你难道不知晓?”
谢灵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法什么的,太深奥了。在下只知晓,天上地下,你最好看。”
“妄言。”花清澪又是一声冷嗤。“你见过几个人,敢说这样的大话!况且,待你修为精进后,指不定能去碧落天,那处皆是仙,各个儿容貌都是顶好的。”
谢灵欢盯着他那双凉薄的眼,抿了抿唇,没吱声。
花清澪便当这茬儿说完了。又默然屈腿坐了一刻钟,下榻起身,懒洋洋地去屋外取酒。他近来被这鸟妖养刁了口舌,每日总得尝几口澧泉。
将将地迈过门槛时,冷不丁身后传来少年郎的声音。“你去吗?”
花清澪手指搭在门框,回头,蹙眉略带不解。
谢灵欢又往前走了几步,脊背挺拔,盯着他那双凉薄的桃花眼,脆生生地又问了遍。“哥哥,你要去碧落天吗?”
花清澪瞳仁微缩,片刻后勾唇,笑了声。“问我作甚?你自去你的修仙途,我嘛,淹留于此,挺好。”
谢灵欢不笑,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桃花眼底的死水无澜,突兀地道:“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碧落黄泉,你都休想撵我走!”
少年郎的话语掷地有声。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会有刹那心动,但花清澪却只当他在哄他。就像这鸟妖亲口承认的,如今这只小鸟妖修为不济,须处处倚仗着他,故此不得不哄着他。
于是花清澪偏头,侧眸,似笑非笑。抬脚便出了门。
谢灵欢拔脚追到院子里,只见那处深坑内埋着密密麻麻的澧酒,一袭红衣的花清澪正在坑底仰头饮酒。墨色长发轻垂,漫然地拂过他那张绝色的脸。
“在下所言,句句为真。”谢灵欢紧攥双拳,站在坑边大声宣告道。
花清澪瞥了他一眼,一仰脖,又灌下大口澧泉。他怀中抱着那坛子饮了大半的酒,漫不经心地道:“嗯,是真的。”
再无别话。
第14章 廿年乱一
地府时光幽忽忽地翻页。
在花清澪被禁足的第三百年,刚到了日子,碧水桥外十八道禁制便尽皆湮灭不见。青烟雾霭中有水声潺潺,渐渐地漫入宅院。
花清澪披着一袭红衣跨出门槛,衣襟大敞,露出月华般皎莹的肤色。
在碧水桥内也住了有八百年,八百年地府光阴,相比于天界不过是倏忽一眨眼。也不知晓,那日被他刺伤的青鸾鸟如今身在何处?黄暮霜被拉入三途河后,又是否能有灵智残留?
算来算去,总归是没有故人了。这天下之大,只余下他独自孤零零地,拍遍了地府阑干,伶仃叹息一声。
呼呼!忽忽!
总像是有风,只萦绕于他一人身侧。
花清澪久立无趣,回头,果然见那只妖鸟所化的小少年正立在身后望着他。少年目光痴缠,恨不能吃了他一般。恰好是刚代他值差归家,少年手中还提着盏灯。
白纸灯笼,只因里头燃着火,便显得簇簇地分外暖。龙飞凤舞地题着碗大的“谢”字,墨汁淋漓。
“回来了?”花清澪勾唇,墨色长发微漾,清艳绝伦。
谢灵欢提着灯笼,抿了抿唇。“禁足令解了,哥哥你打算去何处?”
不愧是伴了三百年,这妖鸟居然能窥破他心思。花清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不知。”
他要走,却不与他说去何处。
谢灵欢心内仿佛被毒虫啃咬,有那么一瞬,他恨不得再冲去虚无殿内,揪着厌落的耳朵,耳提面命,让他再封禁花清澪三百年。不,三万年!
但是谢灵欢面上却毫不显露,细长眼儿微动,漆黑瞳仁内泛着点委屈。“需要我陪你同去吗?”
花清澪摇头,隔了会儿,又负着手懒散地道:“趁着眼下我尚未复职,且去人间逛逛。”
谢灵欢心头一动,想起被这人藏在北俱芦洲翠螺山洞穴内的坟头。这人怕不是要去寻骨?
谢灵欢又抿了抿唇。他足有三千年不曾笑过,那日重逢,他在翠螺山头对着花清澪笑了笑,那日从花清澪的眼眸中他分明看见了诧异。所以他估摸着,自家笑起来不好看。
能不笑,就不笑。
谢灵欢学会了抿唇这姿势,带着点少年郎的青涩。
“那我在家,候着你。”他说得乖巧,眼眸微眨,瞳仁漆黑一片。
花清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谢灵欢提着灯立在碧水桥前的宅院,乖巧地又问道:“哥哥几时走?”
花清澪负着手,闻言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足有三四息,这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不知。”
结果当夜花清澪就不见了。
谢灵欢站在没灯没火的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缺了清泠泠水息的地方,指尖攥紧,良久,唇边咬肌奋力地跳了跳。
他到底还是没能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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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花清澪独自离了虚无界地府,沿着青烟氤氲的黄泉路,抬脚入了芝叶城蒹葭巷尾的书画铺子。他立在阁楼内,探身,将鬼灯挂在窗外的司命树梢。
芝叶城内,有凡人,有魔修,妖鬼横行。自然也偶尔有神明路过。
地府与其他地方时间流速不同,花清澪到达芝叶城时,却天光大亮,刚刚辰时一刻。在马大禄巷子口支起个算命摊子,三尺白幡,一杆青竹,斜斜地靠墙立着个面容清瘦的瞎子。
“卜个卦!”花清澪噗地丢了枚龟甲钱,一袭红衣漫然如云,语调懒洋洋的。
人未至,周身冥气波动先如水漫过来。
同样不是人的瞎子内心叹了口气,靠着墙,面色惨淡如金纸。“花使者,你在下头,我住庙里。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你次次来芝叶城,都得找小神?”
“你香火缺供奉,我下头却死鬼不断,可见人间乱。”花清澪漫不经心地道:“如今这地界,江山又换了主子不曾?”
瞎子当然不是真瞎。他有名有姓,在洛阳城伽蓝寺中须也有个龛位。但是如今世间人不爱信奉香火,他没奈何,才化了模样来芝叶城马大禄巷子口讨生活,顺便走动三界消息。
问他北俱芦洲人间的事,他倒当真晓得。
瞎子微一沉吟。“尾宋年间,大大小小裂成七十二诸侯国,而后便是姓朱的皇帝坐镇天下。”
花清澪点头,这是他被罚幽禁前的事儿。地府三百年,于人间不过区区六十年。“如今还是姓朱的子孙?”
瞎子靠墙立在阴影处,默了片刻,才又道:“坐龙椅的仍是朱姓,但执掌实权的,分成两拨。一拨是朝内文臣纠集的君子党,另一拨,却是阉党。”
花清澪蹙眉。“难道这皇帝竟被架空了不成?”
瞎子靠墙袖着手,长长地叹了口气,问他。“凡人帝王家事,你个鬼差问那么仔细作甚?对了,花使者你今日所问到底是何事?”
“哦,我来替自家问个运程。”花清澪似笑非笑。“我近来颇有些倒霉,烦请你看看,看我何时能转运。”
瞎子咦了一声,趋前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了几眼。“花使者如今神魂愈发凝实,不像个倒霉的相啊!反倒是有了什么奇遇吧?”
花清澪任凭他端详,闻言入鬓长眉轻挑,眸光乍现。“瞧得出是因为什么吗?”
碧水桥宅院内,那只名叫谢日的小鸟妖来历不明,如今跟了他三百年,待他愈发殷勤了。花清澪此次来到芝叶城,一则不放心他藏在翠螺山洞里的两百块仙骨,二则还余下八块残骨未寻获,他得仔细找找。三则,他也想找个神明问问,近年来缭绕于他形魂的这股强大冥气,究竟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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