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眼眸动了动,挑眉,回头笑了声。“你猜?”
第17章 廿年乱四
区区一个凡间小倌馆里的货色,居然也敢当众这样挑衅他!
谢灵欢脸色当即变了,他拖住花清澪如红云般艳丽的衣袖,难得没撒娇撒痴,一双细长眼儿瞪得滴溜圆。“不许来!”
“嗯?”花清澪勾唇,漫不经心地从翩跹那处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谢灵欢身上。“你凭甚管我?”
笑话!他花清澪活了万余年,被人欺过辱过,却从不曾有谁敢明目张胆地管着他。
何况一只被他随手捡来的鸟妖。
谢灵欢紧紧攥住花清澪那只艳丽的红袖子,仿佛与那袖子结了莫大的仇。少年眉目不动,语气却异常阴狠。“不许再来此处!”
花清澪怔了怔,随即缓缓地将手从他那处往外抽。
挣了几次,没挣动。
花清澪便也有些恼了,冷笑道:“小谢,须记着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谢灵欢阴狠地瞪着他,唇角肌肉不受控地剧烈抽搐。
谢灵欢目前化身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身高只及花清澪肩头,视线便自下而上,带了点仰望。“美人,如今日夜陪伴在你身侧的是我!在碧水桥边守着你、为你酿满了足足三百坛澧泉酒的也是我!”
澧泉酒,除了好喝外,最主要是能修补神魂。是三界俱求之不得的幽冥界至宝之一。
花清澪被他这句话勾动心事,顿时当真恼了。嗤啦一声!他索性径自抽出手,任由那只艳丽红袖裂成两截,勾唇冷笑不已。“既不欢喜,从此便各走各路!”
噔噔噔!花清澪愤然下楼。
谢灵欢手里抱着那半截广袖,广袖如红云漫卷,只余一怀空寂。他定定地立在楼梯转角处,许久都不曾动。
“嗤!”楼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谢灵欢缓缓地回头,果然见翩跹正倚在阑干侧,见他望来,轻蔑地讥笑道:“你我不过一样的人,谁比谁更贵重不成?你如今这样处处栓着他,须知道,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
谢灵欢眼眸不动,脸色愈发白。
翩跹见状得意,越发骄纵地跷起一条雪白长腿,腿根从绛红色薄纱下露出来,脚趾甲圆润微光,足下踏着只蝉翼般轻透的金缕丝履。他踩在阑干,扬眉笑道:“小弟弟,你须还小着几岁。你不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啊……”
余音袅袅未尽,故意意味深长地叹了声。
谢灵欢默了一瞬,忽然间也笑了。他笑起来唇角肌肉如同抽搐般跳动不休,眉目五官纹丝不动,便显得十分奇异,莫名透出股凶狠。“男人?你认得几个人,经过几件事?”
顿了顿,语声忽转漠然。“你有过男人吗?”
翩跹谈笑风生的脸突然一滞,手抚在鬓角细辫,指尖却像是被辫角那串儿铜铃卡住了般,怎么都动弹不得。唇黏在牙齿,神色僵硬。
谢灵欢模样不过十三四,但在他说到这句的时候,漠然的几乎将翩跹看成个死人。
翩跹丝毫也不怀疑,如果此刻再触怒这个少年,怕是连同这座春烟楼在内,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灵欢没答,漠然地望着翩跹露在薄纱外的长腿簌簌发抖,那只踩在阑干上的金缕丝履滑了几次,险些带动它的主人当场跌下楼。
“你……”翩跹整个身子软倒在阑干,浓厚香粉后的脸冻成僵紫色,渐渐地,连两片唇也变紫。
春烟楼内一瞬间奇寒刺骨。
谢灵欢怀抱着被他扯断的花清澪半截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噔噔噔!花清澪一肚皮气地离了春烟楼,走出足有上百步后,他猛然驻足。
是了,他不过一缕幽魂,修为万载,今日为何能动怒?还是为了件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与一只小鸟妖发脾气。逛个花楼而已,至于吗?
所以到底为了什么?
花清澪半垂着眼,满目繁华,街市上人群熙攘,耳内充斥人语叫卖声,扑鼻热腾腾的烟火气。从前这些都与他格格不入,但今日,在继与小谢争吵后,他居然能感受到自家胸口处有微弱气息,躁动不安地跳了两跳。
纯阳为仙,纯阴为鬼。
他剔除仙骨后早已永断仙途,为何如今又凭空多了这许多活气?
花清澪抬手,想去抚摸胸腔内那颗数千年不曾跳动过的心,却发现右边袖子缺了半截,露出月华般莹皎的肌肤,在街市上有些突兀。
怪不得人人都在瞧他!
花清澪不动声色地又放下手,暗自掐诀,用了个障眼法,抬脚倏忽间便离了洛阳城。待到了芝叶城内那间书画铺子,他忙不迭探手抵在心口验了验,果真不是错觉!胸腔内如今有了真阳活息,跃动得厉害。
真阳是先天之阳,当先天之阳走到心口,就好像突然有很多阳气注入。
还真是……陌生的很。
花清澪缓缓地放下手,垂着眼,靠在阁楼阴影处。有那么一会儿,寂静中只有习习微风刮擦声。二楼小轩窗半支,窗外那株司命树枝叶茂美,连接着阴阳往生路。
“呵!”
怨不得,那只小鸟妖如此忿忿。原来他竟当真拿了那只鸟的好处。
一个时辰后,花清澪在提灯重归地府的路上想,或许那只鸟妖只是见不得他与旁人交好。那鸟妖平常伺候他极妥当,倒的确犯不着为了个不相干的凡人粉头,断了三百年交往。
毕竟,于他而言,在仙骨尚未能找全前,活气也能滋养这具魂魄。魂魄愈足,法力愈盛,他寻到仙骨的希望也就越大。
魔气到底是有蚀骨之患,倒不如澧泉酒。
花清澪一路缓缓地想明白了,归家时,碧水桥三进宅院内外却分外悄然。那只鸟妖没回来,似乎也没留下任何讯息,就这样消失了。
咦?
花清澪掐算时辰,距第二日卯时还早,也不知那只叫谢日的小鸟妖哪儿去了。
碧水桥内外青烟弥漫,脚下路也飘忽。惟有被他提在手中的那盏鬼灯幽幽地发着光,火焰簇簇地红艳,看似暖,实则触手毫无温度。
花清澪放下灯笼,在入夜时还曾想了一念,若明日那鸟妖回来,他须与那只鸟再问问。就问他,小谢,你与我澧泉酒,须我如何酬价还你?
内舍在夜色里濛濛,潺潺雨声不断冲刷地府幽冥。今夜却与寻常不同,黄泉水渐渐地变了势头,陡然间在子时三刻翻江倒海,竟然在虚无界起了绵延滔天之势。
花清澪被滔天水声惊醒,半倚坐在榻前,窗外已经见不到夜色暗光,水不知何时漫至窗棂。四壁白墙皆不胜风力,在雨水声中簌簌颤摇。
门也许是没掩好。
花清澪趿拉着鞋走出内舍,甫一开门,哗啦啦的潮水便将他卷入其中。水浪裹挟着他的腰腿,奋力拉扯,似乎恨不能将他撕裂成片。墨色长发海藻般淹在水中,发丝潮湿,满目满口的黄泉苦涩味。
“咳咳,”花清澪避之不及,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不好!今夜有古怪。
花清澪苍白指尖掐诀,轻念咒语,红罗伞在水面打着旋儿漂到他胸前。
他忙探手去捞,那柄红罗伞却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开。无论怎样努力,都到不了他指间。
咦,这伞须是他的本命法宝。
花清澪扬起头,入鬓长眉轻蹙,眼底藏起无边诧异。然而下一瞬,他就被滔天黄泉水卷入潮底,耳内轰鸣声骤响,他苟居了八百年的三进宅院土崩瓦解。
黄浊血水奔腾翻涌,暗无天日的地界突然起了骇浪,无数嗡鸣声怪如牛吼。几个浪头蹿起后,披发赤脚的花清澪便消失不见。
只余下那柄孤零零的红罗伞,叫浪头冲到高处,嘭一声,炸开了无数道艳丽焰火。
第18章 廿年乱五
黑夜,黑天。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潮水冲刷,倒灌入七窍,再从他眼眸深处流泻而出,仿佛是被他沉积了数万年的苦泪。
花清澪挣扎着以肘撑地,踉跄地站起身。他扬起脸时,苦水便沿着尖尖的下颌往下流,浇湿了原本就湿漉漉的贴身青纱薄衣。月色般皎皎的肌肤下,心跳声微弱,此际却成了唯一的暖意。
到底是谁害他?难不成,地府终于知晓他的底细,眼下要诛杀他?
花清澪眼眸内的水流完后,便只余冰寒。苍白手指微用力,全身灵力蓄势待发。他双手十指交扣,食指交接,做临字诀,随即中指快速覆于食指,结“兵”印。刚翻转至“斗”,艳美双唇念至咒语一半,耳内突然传来人语声,带着抹奇异的讽刺。
“本王只当你既堕天魔,就只会噬魂食鬼,却原来……”
少年清亮的声音欲言又止,默了默,忽然撮口清啸。黑夜里朦胧地生出暗光,从水浪里翻卷出无数条藤蔓,藤蔓倒生尖刺,牢牢地缚住花清澪双手。
少年这才继续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是入道门时最基础的弟子规,你居然还记得?”
失却了幽精的魂魄抽搐一瞬。有什么东西在花清澪眼前快速闪回,仿佛是穹顶下的雪,又像是某年某月绵延不休的醉酒,恍惚间有个青衣人曾倚在洞口,对他笑道,清儿……
再后头,却尽皆模糊。
他到底听不清那个青衣人说了什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但是那个人笑起来很好看,暖而干燥。
不似如今这黑暗潮湿的地方,藤蔓缚手,他被迫赤脚立在湿地里,跟个囚徒一样。
花清澪冷笑不已。“怎么,某莫不是又犯下什么过错?”
少年沉默。
许是因为花清澪在说到犯错时,笑容太冷,语气又对“犯错”二字太过熟稔。听起来似乎他一直都在认错。又或者,他总是被逼着认罪。
让人听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少年慢慢地在暗夜里现出身形。轻裘缓带,十二冠旒下面目被法术笼罩,声音也清晰了许多。“花使者!”
花清澪挑了挑眉。
少年朝他略点了个头,右手负在身后,声音里透出与生俱来的倨傲。“你我本该是道侣。”
花清澪:……
他表情很有点一言难尽。
但是少年这句话已经将意思点明了,身份倒也不算难猜。花清澪垂下眼,笑了一声。“卑职参见渊主大人!”
少年又往前迈了两步,在花清澪身前停下,沉默片刻,才道:“孤已经委托第三洞洞主厌落说媒,你我之间,不必以官职见礼。”
花清澪暗自冷笑,眼皮微撩,缓缓地抬起头。他方才并没下跪,也没全礼,猜中少年身份,一则是道侣这茬儿,二则,在幽冥界以法术遮挡面目的,除了渊主以外,不作他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幽冥界渊主。
幽冥界统摄地府、黄泉、血渊与魔狱,内有三十六洞,又陈列十八殿,秩序井然。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主子,就是渊主。
传闻中这位渊主是三千余年前自碧落天来的,风格雷厉风行,只用了百年时间就将魔狱镇压住。
有这样手腕的人,为何会给他花清澪下聘——再者,谁会当真?
花清澪举起双手,刻意扬了扬将他拖拽入浪底的苍黧色藤蔓。“大人这是何意?”
“哦,这个,”少年渊主*谢灵欢顿了顿,慢吞吞地答他道:“本王只是想着,倘若不用这些个手段缚住你,怕是连说句话的功夫,你都不会留给本王。”
毕竟刚重逢那天,他满怀欣喜地提着当初三十三天的腰牌,本想与花清澪互诉衷肠,结果一见面就叫花清澪“杀”了。
谢灵欢满心不是滋味,忍不住自嘲地道:“就在一刻前,你还想诛杀本王来着。”
谢灵欢本身当然不是个小少年,他比花清澪年长,但是他天生得容貌就是这般,倘若不是用法术遮掩,只得十六七岁的模样。在碧落天时,他任凤帝身边第一仙将,手下管着数千万羽族,凤帝默许他以二十余的青年男子身示人。后来他于道争时陨落,下了幽冥,他便恢复了真容。
在幽冥界,一切都现了本来面目。
谢灵欢能用法术遮挡眉眼,却掩不了他少年身形,以及这一把格外清越的少年郎嗓音。
因此他这句抱怨,说出口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幽怨,尾音还带着点娇痴。
花清澪怔了怔。被藤蔓束住的苍白指节微屈,不自然地跳了跳。
自从心口多了真阳活气,他皮肤下也渐渐有了血管流动声,原本十指如玉雕,眼下却透着孱弱的苍白。
谢灵欢顺着他视线,目光落在那双手。然后喉结不明显地滚了滚,声音带了点少年人的沙哑。“倘若你不乱动,本王就与你去了这藤蔓。”
花清澪不吱声。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裹着他,赤着脚,鸭蛋青色薄纱衣裤下纤毫毕现,站在水中宛若一只待宰的羊羔。
他于水中出生,在水中,他的感知便格外敏锐些。
于是不幸地,他能清晰察觉到渊主目光落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且随之绕到腰肢后,在那处浑圆久久不走。渊主目光炽热,烧得他面皮下都有发烫感。
不,是纱衣下每寸肌肤都有烈焰焚.烧。
花清澪咬住舌尖,终于艰难地深呼吸一口气,从这种被目光笼罩的窒息感中缓了刹那。“大人,卑职乃虚无界一个区区不入流的引魂差,配不上大人。”
谢灵欢皱眉,目光从他那处浑圆飘开,极其不情愿地,落在他脸上。“你我之间,不必提身份。”
这话没头没尾,也没前因铺陈。花清澪只当他是叫色.欲冲昏了头,冷嗤道:“卑职见到大人,须单膝下跪、右手放在心口,须低头,不可直视大人。尊卑有别,判若云泥。卑职与大人之间,怎配谈所谓你我二字?”
谢灵欢哑默一瞬,庆幸刚才他没心软,当真解了这人束缚。牙尖嘴利,听了就想让他索性将这人推倒……一念及此,素来禁欲如谢灵欢都忍不住呼吸乱了三息。
暗光中潮汐声骤起,加剧了两人间涌动的不安。
谢灵欢念头转了转,非但不怒,反倒又近前一步,身段放得更低。“都说了,你不须以官职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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