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下!”
朝云匍匐躬身,随即耳边一道呼喝鞭风。挂有倒钩蒺藜的长鞭抽在脊背,他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后便是更加猛烈的鞭子抽打声。血珠溅落,洒在青砖地上。
朝云咬着下唇,在背后那人进入的一瞬间,他双目依然死死地落在雪白长袍绣着的那枚鱼纹。
……哦?你既然生为鱼妖,待他日得化龙身后,便具行云布雨之能。如此,便唤你作朝云吧!
在渺远的万余年前,那人曾好奇地以手探入青潭底,搅动碧绿色水波。他一跃而起,跳入那人指间。
那人便勾起艳美双唇,含着点无可无不可的笑意,替他取名朝云,随后袖了他,将他从下界青潭带到了碧落第三十二重天。
他唤那人义父。隔着层叠纱幔,也隔着永远环绕不散的宴席,他遥遥地渴望着那人。
那人有天上地下最艳的唇,笑起来时,眼底波光粼粼。总让他忍不住,想要跃入那人眼底,做尾游鱼,永远也不出来。
义父,义父……!
在无数个不能诉说的悖伦的暗夜里,他渴望那人,渴望到浑身筋骨都要炸裂。他想要被那人拥抱、被那人占有,永永远远地,从每一片鱼鳞到他的精魂,都刻录那人的馥郁异香。
“唔……”匍匐在青砖地的朝云突然全身抽搐,剧烈到瞳仁涣散。
“没用的东西!”背后那人满足却又不满足地跨下来,提了提腰带,喘着粗气,怨恨地破口咒骂。“就连做本尊的炉鼎,你也越来越不中用了!山门大难在即,还留着你作甚?倒不如拿你去顶大阵的阵眼。”
朝云匍匐着动了动,瞳仁涣散后,视线又缓慢地逐步聚焦。他看见了那枚鱼纹,也嗅到了刺鼻的麝香味。呵!就连气味,他的义父也是天上地下最好闻的那个。
“还不快滚去填阵眼!”
他下界的师尊似乎发怒了,刚用完他,就忍不住又拿靴底来踹他。
朝云挣扎着爬起身,半垂着头,蹲身用手指去够衣衫。手指哆嗦的厉害,抖了许久,只潦草地抓起长袍,蝉衣依然套不进。
“快滚!”
朝云弃了蝉衣,直接光着套了雪白长袍,抬起袖子,把被汗与污秽弄脏的脸胡乱擦了擦。“是,师尊!”
朝云步履蹒跚地扶着墙走出去。
密室内,气味异样刺鼻。血腥混杂着浑浊的麝香味,渐渐地挥散后,现出泠泠然的水息味。
“啊——!”
巫山掌门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在门窗关闭的密室内,他连唯一的参与者都赶走了,此刻便放心地趴在地上,如野犬般,贪婪地舔.食青砖地上淋漓污渍。
“笨蛋、蠢货!”他抬指抹掉唇角残迹,目现贪婪。“这样完美的炉鼎,体内居然尚且能有上界灵息,哎,只可惜……本尊用了他三百年,也差不多都用尽了。没了,这个炉鼎,轮到本尊手上,就已经只剩下渣滓了。真是可恨!”
他话语里颠来倒去,又自以为是无人旁听,所以停停说说,不甚了了。
密室高墙外,倒挂金钩的两个穿雪白衫儿的人却都瞧见了,也都听见了。绝峰下山风很冷,吹动两人衣衫猎猎。
“哥哥,”左边那个雪白衫儿年岁约十五六的俊逸少年自然是谢灵欢。他眼角微眯,笑了声。“刚才那幕春.戏,好看吗?”
花清澪垂下眼,强自忍住心内悸动,手指被山风吹得微微抽搐了一瞬。
“是不好看,还是不解恨?”谢灵欢凑近他耳边,附耳低低地笑道:“刚才那个朝云,就是当日里在瑶池畔,你为他哭泣月余的鱼妖。”
见花清澪依然不说话,谢灵欢又咬了咬牙,声音转冷。“你莫不是……仍在怜惜他?”
花清澪指节剧烈地跳了跳,他眉峰下的眼帘也颤抖不停。不过不是因为羞,或是觉得不忍,而是——“景渊你早知道鱼妖没死?”
花清澪震惊且诧异,仿佛一脚踏空、半个身子倒悬在绝壁,坠下去就粉身碎骨。
当年他一直不曾弄明白的局,此刻就在眼前隐隐绰绰,就快要撕开迷障了。
花清澪心口起伏,就连呼吸都险些稳不住。“景渊,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灵欢挑了挑眉。“事关生死幽冥,本王都知晓。”
谢灵欢大包大揽,随口就把大话说尽了。然后仔细一回味,对,好像他没说错啊!但直觉提示他,显然哪里答错了或是答漏了。
“清儿,你想问的是瑶池那件事?”
花清澪张了张口唇,又再次垂眸。罢了,当年他在瑶池与这只鱼妖悖伦时被撞破,鱼妖当即被戮,死无对证。他又恰逢道劫,无心也无力去与众仙争论。在那段漫长又黑暗的记忆里,只有景渊曾扶起他,替他擦拭眼泪。
景渊不嫌弃他名声污脏,情愿与他契定道侣。他该知足了!
至于那个始终看不清脸、寻遍碧落黄泉也见不到的人,或许只是引他入劫难的引子。是了,那个道梦中的人,想必只是个幻相。
于幻中幻,道劫迷雾丛生。
花清澪主动揭过了这段于谢灵欢而言空白的时光。他轻声地回答了上个问题。“不曾觉得怜惜,只是诧异。当日里,我亲手在瑶池底抽了他的筋骨灵根,所以我以为,他后来肉.身既死、灵根又不存,必然是精魂消失殆尽了。倒是没想过,他居然还能投入下界,得了人身。”
“呵,”谢灵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就着倒挂的姿势,搂紧花清澪肩头,连绵不绝地吻他。“管他作甚!清儿你为何执意要来趟巫山?”
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花清澪颇有些窘迫。他迟疑着避开谢灵欢亲吻,小心地斟酌字词。“刚融合了残骨与幽精,我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从白室山到这处,原本也算得近。所以,我想来看看。”
“结果没想到撞见了昔日那只鱼妖?”谢灵欢眼对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嗤笑道:“既然想见,就去见一见他。”
谢灵欢大剌剌地用脚尖挑开了密室的窗户,一个翻身,利落地站在巫山掌门面前。笼纱青的肥腿裤,乌黑尖头靴,杵在巫山掌门面前,就连一丝风声都未惊动。
巫山掌门沿着靴子与青纱肥腿裤往上,就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郎。“你是谁?你、你怎么闯进来的?”
谢灵欢顺势用脚踩住巫山掌门不断啰嗦的嘴,将他就着趴地的姿势一脚踹翻,然后拍了拍手,回头朝大开着的窗外笑道:“哥哥,进来吧!”
花清澪顺着窗户跃入,立在谢灵欢身旁,皱眉道:“你与他废话作甚?”
“嗯,这就解决了。”谢灵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
一炷香后,谢灵欢牵着花清澪飘飘然从绝峰驭风而下。在他们身后是不断坍塌的山体,浑浊的砂石滚滚冒出灰色烟雾。在烟雾中一切都灰飞烟灭,精舍、密室、山门,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雪白衫儿墨色长发,俱都是容止翩然,浑似从天而降的仙人。
却又像是从地狱深处爬上人间的恶魔。
“大师兄,你快、快回头看!”
鱼妖朝云停下脚步,抓住长剑,猛然回过头,就见到一切灰雾中那个飘飘然从半空降临的人。
那个……他心心念念渴望了千年的人。
“义父!”鱼妖朝云怔怔然地扬起脸,一声呼唤出口,突然有泪如泉涌。
第39章 巫山雨八
在山体崩塌的轰隆隆巨响下,鱼妖朝云那声呼唤并不如何响亮,但是花清澪却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落在耳畔,更是响遏行云。
“朝云?”花清澪翩然落地,蹙眉道:“你竟然还记得我?”
鱼妖朝云扬起脸,眉目间都是泪。黑色雨水中他在下界苟且偷生的山门已经毁了,灰沉沉的雾,翩然落地的那人再不能披覆五色霞光。
他苟活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没能过得多好。
“义父,”鱼妖朝云抬袖擦掉顺着眼皮流淌下来的雨水与泪水,弯起唇角,扬起脸,声音靡丽。“我是朝云啊!我怎么能不记得你!”
噗通一声。
鱼妖朝云双膝跪地,右手拄着剑,含泪哽咽。“一别万年,义父可曾安好?”
……自然是不太好。但是花清澪懒得与他叙旧,只施施然地迎面走来,漫不经心地道:“我早已不是昔日身份,你也无须跪我。”
巫山掌门死了,护山大阵一片混乱。三个元婴修为的长老立在破碎的剑阵中面面相觑,见到掌门首徒朝云跪了个不相干的闲人,顿时找回点气势,挺胸凸肚地厉声训斥道:“朝云,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杀了他!”
呵斥声遥遥入耳,谢灵欢皱了皱眉。花清澪与鱼妖相认,他不能明面儿上阻拦,正满肚皮不爽。眼下正好借机发作出来。“啰嗦!”
谢灵欢迅疾地踩着灰雾冲过去,雾霭遮掩了他的行踪,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将三个元婴长老统统掩杀。然后他拍拍手,黑雨淋在他身上,却沾衣不湿。再回头看花清澪那里,呵!花清澪居然俯身,正要亲自扶起跪地的鱼妖朝云。
谢灵欢刷地扭身冲回到花清澪身边,呲牙笑了一声。“哥哥,你俩这是……叙旧?”
花清澪噎了噎,转脸对他道:“我到底教养过他千余年,况且,有件事我始终没问清楚。确实须仔细问他一番。”
“哦——!”谢灵欢拖长了语调,眼角斜斜下瞥,摆明了不爽。
花清澪:……
算了,当年他欠下谢灵欢一桩婚契。是他有错在先。而且这人是如何从上界碧落天青鸾仙将摇身一变,成了渊狱之主,他还没来得及问他。
这样一想,好像就更欠着他了。
花清澪带了点愧疚,放开鱼妖朝云拖住他不放的手,艳美双唇微勾,向这位昔日养子介绍起谢灵欢。“这位是我道侣,姓谢。”
鱼妖朝云的脸色顿时变了,血色全无。欢喜从眉目清丽的脸上褪尽,口唇大张,胸口剧烈起伏。透过他金青双色交字领口,依稀能见到一条条血尚未凝结的鞭痕。“一别万年,义父……果然都有道侣了啊!”
谢灵欢斜眼觑着鱼妖朝云,左边嘴角微歪,故意当着他的面,搂紧花清澪不盈一握的细腰。
“哥哥!”谢灵欢凑到花清澪耳边,低声笑了笑,口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爱娇。“哥哥今儿个可真是乖呢!景渊真是欢喜极了,也爱极了哥哥呢!”
耳鬓厮磨间,无限亲昵。
鱼妖朝云的脸色由白转青,牙关咬的咯咯轻响。他扬起脸,声音哀凄。“义父,这位谢叔叔……”
现场突然静了一瞬。
谢灵欢嘴角微抽。“谢叔叔?”
鱼妖朝云脸色惨白地看向谢灵欢,勉强地笑了笑,唇角弯着,眼眸中却挂着欲坠不坠的泪。
谢灵欢嘴角又抽了抽。
鱼妖朝云却已经撇开他,拿手指着谢灵欢,语声哀凄,哽咽着问花清澪道:“这位姓谢的叔叔,就是义父您当年念念不能忘的那个梦中人是吗?那朝云……朝云恭贺义父,得偿所愿!也不枉义父您当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了梦中人寻遍了四海八荒呢!”
谢灵欢警觉地搂紧了花清澪,皱眉道:“什么梦中人?”
鱼妖朝云撩起眼皮,表情似乎比他更诧异。“啊,谢叔叔您还不知道吧?当年义父就是为了梦中之人,这才……”
“住口!”花清澪厉声打断鱼妖朝云的话,长眉紧蹙。“过去之事,莫要再提起。”
谢灵欢眉头深皱,目光下意识看向花清澪。花清澪却垂下眼皮,看似不经意地避开了他探询的视线。
“哥哥你可没同我说过这个梦。”谢灵欢附耳,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
“啊,原来他不是吗?”鱼妖朝云却立刻听见了,扬起脸,挂满泪珠的脸上写满懵懂。“那、那义父您的梦中人岂不是……”
“闭嘴!”花清澪焦躁地打断他,随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对谢灵欢道:“这厮惯来胡言乱语,景渊你莫要理会他。”
谢灵欢剑眉一挑。“果真只是他胡言乱语?”
花清澪张了张唇,又再次沉默。
对峙的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只余下暴雨刷刷地落入耳中,黑色的雨水冲刷大地,脚下是被洪水涨潮冲毁的十座巫山残骸。云梦泽深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花清澪手捂住心口,青翠色眉峰微聚。“朝云你先起来!”
转过脸,他强忍着心口剧烈拉扯的痛楚,头轻轻倚靠在谢灵欢肩头。“景渊……”
苍白完美如玉雕的手指从袖底探出。花清澪挣扎着抬手想要够住什么,却总像握不住。谢灵欢忙把鱼妖朝云那些废话抛在脑后,握住他冰凉指尖,轻声问道:“怎么了?”
涔涔冷汗从花清澪额头滚落。暴雨不能湿他身,但是这汗滴却是从灵魂深处觉醒出来的,翻腾着往外涌。
“痛……”花清澪语词破碎,将头倚靠在谢灵欢肩头,像极了那年无助。“景渊,我这里,好痛。”
谢灵欢护着他,以灵息探入他丹田,盘旋着自下而上,又入了刚合体的三魂。精魂纠缠处,小小的花清澪如胎儿般蜷缩,眉目绝艳,神情却满是无辜。
谢灵欢心里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精魂体的小小花清澪,以灵息灌注成灵田。直到灵田奔腾成一望无垠的原野,小小花清澪依然蜷缩着,反倒似乎更加惊恐不安。
“清儿,你莫要怕我。”
谢灵欢启唇,附耳贴着花清澪低语。想了想,灵息又将花清澪识海丹田内的原野重塑为幽蓝色的深海。海水汪洋恣肆,覆盖了灵觉识海。胎儿般无助的小小花清澪半浮沉于海水中,仰面发出一声极舒服的喟叹声。
谢灵欢失笑。原来生于水中,识海内灵息也得是水。倒是他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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