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欢将他的恨意也说得格外坦诚。坦诚到,几近于酷烈。
庚桑画哑着嗓子笑了。“呵,你这样残忍,可是你修的居然不是无情道,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谢灵欢任由他笑。
在谢灵欢身后,是被他一脚踩断指骨的原胥,以及神魂仍在撕裂、冷汗涔涔的花清澪。
青烟似有若无,不知何时却又突然变得浓了。谢灵欢眉目在青烟中也渐渐模糊。
“诸天之下,皆是蝼蚁。”谢灵欢的声音淡淡地从青烟雾霭中传出,清脆似少年郎的歌声,又像是源自于一个久远的醒不来的古老梦境。“无情、极情,皆是修道法门。当日里,便连两位神尊,都猜错了天心。我们都错了。可是往事已矣,如今再去争论是非对错,已经毫无意义。你是个凡人,容纳不了仙人的骨。你今日将这块残骨还给他,倘或你不死,本王允你洗髓伐筋重塑灵根。”
谢灵欢每说一句,青烟雾霭便愈加浓厚,直到最后整座白室山都淹没于青苍色的雾气中。天光被遮断,结界内,无日无月。
庚桑画眼神渐渐涣散。一只手按入他头顶天灵盖,触感冰冷如石。
“你把残骨还给他。若能不死,你以后就带着转世后的云岚在此山修行,或许尚能有成道日。”
谢灵欢探指入骨,抽丝剥茧,将早已与庚桑画融合了两千余年的异骨取出。一丝一缕地剥除凡人因果,再以无边灵力护住这两个一仙一凡的神魂,轻声地道:
“从此后,各自安好。再无须恋栈红尘!”
**
距白室山八百里外,沿着绵延山脉覆落的雪水融化,化作潺潺溪水。溪水渐渐地汇聚成河流,一路冲刷而下。
山河震荡,天降暴雨连绵。
处于白室山下游的云梦泽巫山也感受到了灵力波动,山体不断摇晃,惊动了正在宗门内修炼的诸多弟子。
“朝云,你速去瞧瞧,外头出了何事?”
“是,师尊。”
一个穿雪色长袍的青年弟子出列,交字领是金青色双边,左肩绣着鱼纹,行动间腰间玉佩轻响。——正是宗门首席弟子朝云。
朝云走出檀香袅袅的大殿,仰起头,望向乌云密集的天空。片刻后他闭上双眼,唇角微勾。
“义父,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第37章 巫山雨六
谢灵欢强行取骨,看似残忍,却又替庚桑画护住了心脉与灵胎。在见到其丹田内蜷缩如婴儿的巴掌大的元婴时,谢灵欢甚至还笑了一声。
“原来这才是你自家的模样。”
庚桑画的元婴生得长眉入鬓,细长眼角上挑,菱角唇微嘟。倒也是个好相貌!只是与花清澪容貌完全不一样。
看来这具肉.身之所以酷似花清澪,只是源自于那块异骨。
结界内青烟雾霭氤氲不散,结界外,青烟尽数化作了暴雨倾盆。白室山众弟子一夜间同时失去了掌门师尊与大师兄,仓惶地在山门内外奔走,不时嘶喊着寻人。
“师尊——!”
“大师兄——!”
“你们在哪里?”
花清澪缓缓地沿着山石倚坐下来,脸色煞白,冷汗不断涔涔滚落。他抬手撑额,雪色祥云纹的宽袖轻动,撩起微弱清风。
垂眸,恰见到转世为白室山首徒的原胥躺在地上四肢不住地挣动,闭着眼,就像是陷入了一个长久的噩梦。
“云岚?”花清澪顿了顿,又唤了一声。“云岚仙帝?”
原胥挣扎着滚了滚眼珠,眼珠子在薄薄一层眼皮子下转动不休,却始终不能睁眼。右手以一种极其诡谲的姿势往上探抓,五指细长伶仃,指甲长达三寸,并且弯曲如雪色毛钩。
谢灵欢踩断了他人身的指骨,于是这只右手便异化成了兽爪。
原胥的元灵正在苏醒。而他的元身,却不幸早已被幽冥第二十九洞洞主道珩牵制,缺了元身,他空有元灵,便再不能变身为异兽。
渊主如此安排,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花清澪沉吟不语。
罢了,无论好坏,都是渊主的决定。轮回转世之事,都隶属于幽冥,原本就归渊主管辖。
花清澪错开眼,不再看原胥。残骨一点点地从庚桑画体内剥离,每抽离一分,他的呼吸便要窒上一窒。他抚住心口,长眉低垂,眸光中的血色不知何时已渐渐地淡了。
他又再次想起了前尘。
第三十二重天的仙门迤逦地次第打开,厚重达九寸的门,铜环上孕养的兽张开嘴,以狰狞的兽面微笑,温厚而又恭谨地唤他——恭迎花仙尊回府!
他穿着一袭华丽披覆五色霞的雪白长衫,施施然地走近。
花仙尊!
义父、义父您回来了!
洞府内永远有无数身影围着他,主动取悦于他,握着书卷来请教他某个字词的意义。
闲暇时,他也爱舞乐。飞天散花、玉杯金觥、笙歌缭绕、齐举霓裳,这些他都寻常得见。他高坐在琼楼玉宇深处,广袖轻摆后,以手支颐,唇边微微勾着三分笑意。
那是漫长又漫长的前尘。
然后他于闭目静坐时遇见了那个道梦中的人来引着他。那人笑着对他道,清儿,来瑶池。
悠悠地,一盏不甚明晰的灯引着他,在额前飘忽不定。他循着灯,入了瑶池底,噗通一声,坠下去。
池底等着他的,却是毁灭。
真是嘲讽呵!
花清澪眼皮微动,垂下的余光见到一只冰凉如石的手,那只手中稳稳地捏着他的残骨。残骨呈雪色,光芒万丈,遍布繁复的上古禁制符箓。
花清澪撑住下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沿着下颌落下来。他眼底那颗冰凉的泪也坠下。
这是他的骨。
这是他的魂。
“清儿。”谢灵欢捏住那块残骨,难得的没嬉皮笑脸,声音带了些沉郁。在他靠近时,青烟雾霭里也像是又起了重重的雾。雾缠着雾,梦牵连着梦,绰约似乎有袅袅异香。
谢灵欢走到花清澪身边,握住他不断痉挛抽搐的手,两手交握,中间隔着一块异常坚硬的残骨。
“这里头锁着你的幽精。”谢灵欢顿了顿,蹲下来,与他目光平视。“你想现在合魂吗?”
眼泪滚滚地往下落。
花清澪几乎从不晓得,原来他的魂体也会哭。在三十二重碧落天时,他享尽上仙逍遥,那时候,他犯不着哭。坠入幽冥魔地狱后,熬遍烈焰与荆棘,他挣扎着从血渊底爬到黄泉口,被路过的引魂差黄暮霜以一根九曲十八弯的鬼头杖挑在肩头,晃晃悠悠地,做了五百年低级鬼差,他也来不及哭。
平生他只哭过一回。那次,还是在三十三天的瑶池畔,他哭他的道,哭了足有月余,哭到神伤。
这次,他在颠沛流离了万余年后,拾到了他的一块锁着幽精的残骨,魂体哭到不能自已。
眼泪成串地往下坠,每一颗,都散发出异香。
“这是你的精魂。”谢灵欢低声地道:“清儿,莫要再哭了,会损你的修为。”
这句话,花清澪也曾听到过的。当初在瑶池畔,他哭他的道,被屈辱与被辜负的极度委屈下,他哭到不能自已。那时也曾有个人,突然停在他面前,蹲身,温柔地拭去他面颊上的湿泪。然后对他道,花仙君,你的泪是精魂,不能再哭了。
那个人半扶半抱,最后背着他,一步步走回那个秘地洞穴。
在他仙府后,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曾与那人耳鬓厮磨无限情缠。直到即将结契的时候,那人突然停下来,笑着对他道,我怕你后悔。
“我不曾悔……”花清澪垂眸倚坐在山石,喃喃地回应那年他不曾回答的问题。就像是隔着渺远时空,他依然身处于那个洞穴内,身畔依然有着那个人。
那个,天上地下,他再没见过的人。
“清儿,你在说什么?”谢灵欢手指停留于他湿漉漉的墨色长发,轻声问他。“你想起什么了,是吗?”
花清澪隔着泪做的帘子,无限迷惘地望向谢灵欢这张神采飞扬的脸。“你说你叫做什么?”
谢灵欢沉默片刻,在散发出异香的青烟雾霭中,他温柔地亲吻这人艳美双唇。“清儿,景渊是我的字。我唤作景渊,谢景渊。”
眼泪层层地涌。花清澪手指蜷屈,捏住两人掌心内的那块残骨,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字词都需要极其努力地模仿与辨认。“景渊……谢、景、渊。”
“是我。”谢灵欢用鼻尖轻蹭他发鬓,温柔地道:“你我本就该是道侣。万年前,与你在洞府内约定结契的是我啊!我姓谢,名灵欢,字景渊。”
花清澪终于迟疑地抬起双臂,搂抱住他,然后伏在他心口处失声大哭。
迟了万年的契约,被他遗忘了的人,那曾延绵了一个月的缱绻……谢景渊。
三百六十道禁制符箓,在花清澪坠落的泪水中无声无息地洇湿,残骨散发出幽幽的光。从雪白,渐渐地化作郁紫。浓艳如天际一抹最浓墨重彩的霞。
残骨解禁,系于残骨的三魂之一幽精也冉冉升入花清澪心口处。谢灵欢一手护住人,另一只手指尖轻动,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抹幽精汇聚入花清澪魂体。
三魂合聚的瞬间,整座白室山上空轰然一声炸响,随后便是连绵不绝的雷鸣声。暴雨天降,九霄晴空刹那翻作沉沉永夜。
“这是倾倒的银河水啊,”谢灵欢抬手接住这冲刷入结界内的雨水,眼眸微动,带了些欣欣然。“清儿,银河依然认得你。哪怕这世间都负你,它还依然认得你。它在为你哭泣。”
接在掌心内的雨水赫然是墨汁一般的黑色。天降黑雨,冲刷大地。
花清澪抖着唇瓣,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不须它认得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再回碧落天!”
谢灵欢凑近,亲吻他颤抖冰冷的唇,然后轻声地允诺。“好。若你不愿入轮回,也不想再回碧落天为仙……孤便陪你一道,永沉渊狱。”
**
第七天。
云梦泽十座巫山。
花清澪立在船头久久没说话。谢灵欢跷着脚,双手枕在脑袋下,双目放空,口中轻轻地哼着首佶屈聱牙的古老歌谣。
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
以灵力织的网状结界,凡人撑船自然到达不了彼岸。一叶两头尖翘的乌木核桃舟载着他们两个人,无风无水,却沿着雾霭沉沉的结界往深处漂流。
“景渊,”花清澪转头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你爱听?”谢灵欢又跷了跷脚,乌黑靴底雪白云纹边,总透着股说不清的肃杀。“这歌没名字。你死后,道争爆发,我在率领羽族攻占白玉宫时,为了鼓舞士气,自家编的一首战歌。”
花清澪张了张唇,许久后,才涩声道:“那时候……你,有没有恨过我?”
“恨过。”
谢灵欢答的干脆利落。他放开双手,一骨碌起身走到船头,与花清澪并肩而立,左边嘴角微歪,笑了一声。“不能不恨你。”
花清澪:……
他倒没料到,做了渊主的谢灵欢如此实诚。言语利落如刀,字字剜心。
谢灵欢却歪头看他,轻啄他眉间。“怎么,你更爱听甜的?”
没等花清澪回答,他倒自家先笑起来。“那也成!本王可以连着说个三千年甜言蜜语,字词儿都不带重样的!”
花清澪:……
行吧,和这人在一起,他总是无话可说的那个。
谢灵欢却不放过他,搂紧他肩头,笑嘻嘻地道:“你欠了我万年,本王也不与你一天天地算账。但是掌管幽冥轮回后,本王又去各处寻了你三千年,这三千年,清儿你须补我。”
“怎么补?”花清澪眉尖微蹙。
“哥哥乖,”谢灵欢又啄了一口他蹙起的眉尖,附耳恶劣地低笑道:“也不须多。就……补个三千年蜜月吧,如何?”
第38章 巫山雨七
黑色暴雨绵延了大半个月,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附近山体被洪水冲刷,轰隆隆地,沿着水域一路横冲直撞,显然就快要撞破云梦泽结界。
云梦泽内,宗门弟子们自筑基起,所有人都加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保护山门的战役。十座巫山结成了同一座护山阵,大阵冉冉升空,有上千柄飞剑密织成网。剑网下,又分布十座小阵,各个山头以法宝护阵。
不幸如今下界修仙宗门凋敝,云梦泽巫山更是个破落户,建宗不足五百年,宗门只有三个元婴级别的长老。山门内人手不足,外援一个都联系不上。
在这样黑雨压境的局势下,显然捉襟见肘。
“朝云,”掌门看了眼天色,黑雨不断冲刷山门剑阵,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对这个弟子道:“你随我来密室。”
朝云握在手中的剑抖了一下。他抬起脸,眉目清丽,声音里也透出股不寻常的靡靡。“……师尊,你又要?”
掌门没搭话,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袖着手冷笑了几声。
朝云便垂下眼,默默地还剑入鞘,跟在掌门身后。从山门到掌门所说的密室,需要翻过三座山峰、通过十八道禁制,两人驾驭轻身术,脚下云雾便倏忽而逝。
很快。
于凡人而言,算是极快的速度了。
朝云垂着眼皮,内心冷笑。可是就下界凡人这点子速度,在碧落天连云梯都爬不上,更别提到达那白云深深处的第三十二重天了。
三十二重天内,那人高坐于金边宽椅,总是以手半支着头,双目微阖,玉雕般的指尖轻轻地点算舞乐拍子。
他那时候总是故意舞错节拍。那人便会撩起眼皮,艳美双唇微勾,温声道,朝云,你怎地又错了?
“脱!”
耳边传来一声冷漠至极的声音,掺杂着被压制的欲望。
朝云垂下头,温顺地褪去雪白长袍,金青双色交字领内是素白蝉衣。在触及腰带时,系于腰间的玉佩叮当轻响。长袍委地,绣于左肩的鱼纹映入眼底,异样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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