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内风声咆哮如同雷鸣,又似暴雨倾盆。两人头朝下,一直一直往看不见底的深渊更深处坠落,花清澪墨色长发在风中扑洒成一朵暗色的繁花。
这是比暗郁的夜,更暗郁的深渊。
所有血液都从脚尖涌泉穴汇入头顶天灵盖,体内每一寸血管都在尖叫。一寸寸、一分分,每处他千万辛苦才修炼出来的人.皮都在皴裂。
没有活物能够抵达血渊底。
花清澪清晰地听见脸上人.皮.面具剥离的声音。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沿着皮肤肌理,瓣瓣剥落。
噗!他的脸,连同他身上所穿的红衣一道逶迤落地。
血管暴露在潮湿的黑风中。肌肉下筋膜现出可怖的青色,血从其内喷涌,就像是人世间顽劣的孩童往深井内投掷了一颗燃着火的铁球,铁球重重地砸中井底,然后炸裂了整座泉。
血喷如泉涌。
花清澪张大了眼,唇瓣剥落的嘴也大张着,不能阖闭。
骨骼一块块森然地露出来。
是了,他原本便是一个剔除了骨与肉的亡灵。万年前,在轮回井他早已割裂了自己,三魂七魄散逸,白骨堆成了山。
他的血洒遍了碧落天。从轮回井,透过层层迢递的白玉宫,一路往下,染红了人间的血。
漫长的十年又十年,下界四海八荒曾为他下过一场漫长的红雪。
一段段记忆长了脚,踏过血渊里的风,走马灯般出现在花清澪识海内。闪回、定格,不断甄别,最后再次停滞于万年寿宴那天。
【义父……】
万岁寿辰那日,一个手持折扇的义子寻到花丛中,捡到了酒醉后入了道梦的花清澪。他彼时刚在梦中与那人互相通了心意,尚未来得及问那人名姓。在那个义子脚步声传来时,花丛中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原本剥落的衣衫刷地覆盖住花清澪。
那天,花清澪朦胧睁开双眼,就见元身为八脚血蜘蛛的义子朝戈俯身拨开遮住他头顶的娑婆沙华。见他醒来,朝戈折扇轻敲,笑道,义父你怎地在这里贪睡?尚且有娑婆酿没饮。
饮不得了。花清澪失笑,原本就已醉了。
这一杯娑婆酿,还是孩儿从三十三天偷来的。朝戈冲他笑得诡谲。
当时当日那个笑容映入花清澪眼底,但他始终没来得及去看清。素底绘花枝的折扇平平地递到他面前,上头赫然有一只金杯,杯内碧青色酒液微晃。
那杯娑婆酿……有着不同寻常的馥郁异香。
花清澪倏地睁大瞳仁,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就连眼珠都失去了。噗通!白骨散落成碎片。
他的皮、肉、骨,都在深不见底的血渊内化作了星砂。
记忆在识海定格后,又突然消失了。一如青烟雾霭中看不清的晃动影子。一如那杯散发出不同寻常异香的娑婆酿。
无尽地下坠。
风声潮湿的像是一场连绵了万年的暴雨。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却又像什么都看到了听见了,神识被放大至无限,每个触角都在黑暗深处绵延生长,缓慢地,一点点苏醒。
**
万年前残余在朝戈洒金折扇上的异香汹涌扑鼻,掩入花清澪口鼻,每个毛孔内都感受到了痛苦的窒息。
心口锐疼。
绝对窒息。
比死亡更痛苦的绝对窒息。
意识飘飘荡荡,凌乱地拼凑出浓雾中那盏灯,有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提着它,沿着那只手往上,青烟冲散了那人的模样。
“清儿……”似乎有人在喊他。
唤他的那人在浓雾里笑得眉目奢华,脑袋一歪,浮动如水波。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花清澪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的灵息与魔力皆被摒除,周身气海炸裂。他大张着已经并不存在的口唇,就连呼吸都失去了重量。
在这无边无际的暗夜里,什么都变成了不可靠的存在。
万年前,他也曾坠过一次深渊。
那年,他从轮回井掉下来后,便已堕入血渊。但那次他完全不知道下坠的过程,待意识逐步复苏时,他便已赫然身处渊底,脚下是黏稠的血。血淹没至腰际,直到淹没了他的口鼻,只余下一头墨色长发飘荡于血湖面。
到最后,连墨发都被血染成了丝缕的黏滞的重物。
万年前他不曾触及血渊底。他从不知血渊居然有底!窒息迫住一切思维,在识海内翻涌的黑河也染了丝缕血痕,血迹飘入他口鼻,却呛不出眼泪。
“赫赫……景渊——!”
花清澪于濒临死亡之际,下意识“喊出了”谢灵欢的名字。
从无尽暗夜里,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他。搂得这样用力!如他所渴望的那般用力。
依稀仍是在万年前那个梦里,谢灵欢用双臂缠抱住他,拥紧他翻滚,予他以无上欢愉。梦里谢灵欢俯身,贴着他鬓角涔涔的汗,一句句地唤他清儿。
谢灵欢说着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轻怜蜜语,双臂有力地托住他,带动他一步步走入青烟雾霭深处。边走,边贴近他,然后在他瞳仁涣散的瞬间,笑着低头吻住他。
谢灵欢操纵着那个梦。
在梦里,谢灵欢也操纵着他的一切,却每次都在他濒临窒息时停下,用带着刻意的温柔,恶劣笑道,可惜现在不能予你至欢。
涔涔湿汗落下。
花清澪几乎带着泣音央他道,你且再动一动。
不呢,我的好清儿。
在梦里的谢灵欢看不清眉目,笑得格外顽劣。不能现在就全都给了你,否则你会忘了我的。
梦里,谢灵欢曾对他道——清儿,且等等,等着孤来娶你。
于是他果真记得了他。
万年绵长的岁月,他从碧落天仙宫内披着五色霞彩的仙帝,变成了一个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低级鬼差。他堕入深渊,于无望的夜色里,依然牢牢地记得那个梦。
梦里,谢灵欢曾予他一个诺言。
冥冥中时光溯洄。
万年前梦中的花清澪曾扬起尖尖下颌,瞳仁涣散,桃花眼尾飞染红云,艳美唇角勾起一抹无声的笑。
那时候,墨色长发尽湿,湿汗淋漓地沿着他白玉般皎皎的脖子往下,滴入雾霭里,与雾气中的异香融为一体。
那个梦迤逦而又绵长。
万年后,花清澪也笑了。于无尽黑暗里,他又再次与这人相遇,被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几乎忍不住要贴着谢灵欢脖颈,轻声地喃喃地唤他的名。哪怕是一万年、十万年,都唤不够呢!
“……景渊,景渊……啊——!”
花清澪唇边的笑容还没能绽放完,那个梦也还没能彻底醒来……在万年后,谢灵欢却猛地把他举过头顶。身体陡然间失重。
不,他没有身体了。
血渊内风声夹杂着凄厉呼号,似乎有刷刷雨声,又像是绵延了长达万年的泪。看不见的恶灵从黑暗深渊下爬出,钻入他心底,啃噬他的灵与魂。
有言辞不能形容的狰狞。
花清澪惊惧地抽搐了一瞬。三魂合聚后,他的魂体早已恢复了敏锐感知,此刻正在失重感下不住痉挛。
“不,景渊……不!啊——!”
那双冰凉如石的手把花清澪高高举起,用力往下一抛,重重地扔下去。
谢灵欢把他扔入了血渊。
谢灵欢明明说过要护着他,说要怜惜他,说要与他永结同心。
风声里渗出了血的腥味。他已经彻底变作死灵,再没有法力可以抵抗。谢灵欢却在这时候抛弃了他。
谢景渊……扔下了他。呵!
花清澪在意识中手臂大张,仍维持着那个被拥抱的姿势,眼眸里的瞳仁都碎裂成影。一片片的,什么都溃散了。呼吸停止,就连心……心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背叛,是比一切都更寒冷的死亡。
第54章 血娑婆三
沸沸扬扬,无尽的红雪覆落了满身满头。
花清澪脚下没有地,头顶也没有天,但他的确知道这便是血渊底了。这是他从未抵达过的深渊之底。
一只巨大的雪色青鸾鸟翱翔于深渊内,耳边风声呼喝,贯耳欲聋。
“清儿!”
那只雪色青鸾鸟口吐人言,朱红色钩金泥的鸟喙一张一合。“他”在呼唤他。
花清澪却沉默地别开视线。
青鸾鸟笑了。“我便是这深渊里的一切。你不想看,可四面八方,哪一处不是孤?”
花清澪一窒。
青鸾鸟却已扇动巨大的羽翅俯冲下来,直冲到花清澪所在处,轻巧地用鸟喙叼起他,往后一甩,便把他扔到自己背上。“坐好了!我驮你去见崖涘。”
花清澪双手被迫牢牢地抱住青鸾鸟的脖子,迎着风,墨色长发在风中飞舞。他微俯身,红衣鼓荡如钟。
一声极尖利的鸟鸣穿透重重青雾,震荡起滔天血浪。从血渊底探出无数残缺的影子,部分人首,部分还是头顶犄角的凶兽,皆齐齐应和着这声青鸾鸟的鸣叫。花清澪在潮湿的风声雨水里还听见了野兽哀鸣怒吼声。青鸾鸟翅膀扇过虚空,残缺不全的亡灵影子们便被翅膀扇过的风吹散。
花清澪转身回头,墨色长发撩过白玉般皎皎的脸,一双桃花眼瞬间染作血红。
“这些都是不成气候的死灵。”青鸾鸟却还有心情与他带笑调侃。“既入不得魔,也不得轮回转生。就连这座血渊都爬不上去!”
这座血渊,原本也没有几个死灵能逃脱。
花清澪无声冷笑。
变身作青鸾鸟的谢灵欢显然并不知晓先前那一抛,同时也抛掉了花清澪对他的眷恋倚赖。或许知道,但不甚在意。他如今所有心神都集中在前方昏沉沉的暗影。
前方暗影处有座看似牢不可破的厚厚壁垒,只有谢灵欢知晓,那壁垒森严的地方有个罅隙。
黄浊洪水会从那个罅隙处往外奔涌。
只需要找到那个罅隙,轻轻一推,崖涘变作的忘川却会化作血色洪水迎面奔来,足以吞噬半座深渊。最后与血渊底的血流淌在一处,冲击血渊口。
他不能放走崖涘。至少现在不能。
谢灵欢扇动巨大的雪白羽翅,直击前方浓郁暗影中藏着的壁垒。神力与神力相互撞击,从壁垒处果然回弹。暗渊内发出沉闷的喀喀声,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木头转轴,桐油不够,轴轮卡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反复地回调。
十息后,枯燥的喀喀声又突然快起来,仿佛木头轮轴换成了铜齿。齿轮链条哗啦啦地转,毫无方向地转,铰链缠动发出金铁相击声。
“清儿,坐稳了!”
青鸾羽翅突然往上耸立,伶仃双脚抻直了往下坠,身子绷紧如同一张即将射出箭的弓。长而华美的尾羽在虚空中极轻微地颤动。
一下。
两下。
三下。
忽然青鸾鸟载着花清澪奋力往传来金铁相击声的地方撞过去,凶猛异常。细长的朱红钩金泥的鸟喙微张,发出极其尖锐的鸣叫声。
声波无限地回旋于虚空深处。
花清澪毛发皆竖,红衣下皮肤都起了战栗,细微的不可名状的惊惧爬满心魂。他几乎本能地抱紧青鸾鸟脖子,俯身再贴近了些,玉雕般的修长指节微微颤抖。
又一声更加高亢尖锐的鸟鸣声。
淅淅沥沥的水声漏出来,就像是暗渊内到处都在下雨。水滴在花清澪墨色长发内,黏答答的,透出刺鼻腥臭味。
花清澪不舒服地抬起手,指尖还没碰到发丝,就听见谢灵欢声音响在他识海内。
【别动!】
花清澪一怔。
黏滞的液体湿答答地顺着发丝爬到他额角。随即遮住了眉头,有刺鼻腥味。
【这是腐蚀魂体的忘川水。】
花清澪沉默片刻,抬起的手指反倒往额心抹了一把,带着点恶意地,注视玉雕般指尖嗤啦一声腾起黑色的雾气。
【清儿!】
花清澪对识海内谢灵欢的怒吼声置若罔闻,目光落在被侵蚀的指尖,果然,玉雕般的指尖一点点虚化。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疼痛。
这疼痛,竟然奇异地缓解了先前他被谢灵欢抛下血渊时的狼狈。
是了,当谢灵欢把他高举过头顶扔下血渊的那一刻,他只感觉到了狼狈。他是那样近似虔诚地信任着他,而他却被他亲手抛下了深渊。
景渊……呵!
那一刻的空寂与惊惧,啃噬着他的心。一如万年前的所有冤屈,早已在漫长岁月里一点一滴地,将他的心啃噬成碎片。哪怕他是一颗石头心,也早已被太过深重的痛苦,一点点地压垮。
滴水穿石。
忘川水侵蚀了他的右手食指,掌心纹路若有若无地亮了一瞬,随即湮灭成透明的虚影。
他的手没了。
花清澪垂下眼,艳美唇角勾起一抹薄凉的笑。“看!我本就是只死灵呢!”
在漫灌的风声水息声中,花清澪又轻轻地、满带恶意地嗤了一声。“反正我弄坏了的部分,你很快都会帮我修好不是吗?景渊你可是神呢!”
谢灵欢不能理解他的呓语,况且他眼下化身青鸾鸟,也没法与他正常沟通。打一顿屁股就好了!谢灵欢忿忿地想。
谢灵欢恨不能快速变回人身,然后把花清澪按在膝头,狠狠地揍他一顿屁股。看这人扬起尖尖下颌,桃花眼尾飞红,用软软的声调求他。
啧,谢灵欢想想就亢奋。
但是前方隐藏着的罅隙已经赫然出现了。
哗啦一声,随后便是惊天巨响。片片雪花状的浪迎面冲来,滔滔黄浊泛血的忘川水冲破虚空,瞬间高涨至数十丈。暴涨的河面倒挂成川,无数恶灵在其内嘶吼咆哮。
谢灵欢忙载着花清澪奋力往上空冲,竭力避开这对于花清澪来说足以毁灭神魂的忘川水。
从倒挂的河川里跃出一只脖子拴着铁链的铜狗,狗头大如磨盘,往谢灵欢方向探来,随即咆哮了一声,更多铜犬从忘川水中蹿出,咧开嘴,亮出两排森森獠牙。
狗吠声不绝于耳。
谢灵欢振动双翅飞快地越过忘川河顶。在他飞过时,河川内腾起黑色雾气,雾气里有美貌女子朝他伸出裸臂。裸臂下,却是丑陋不堪的巨型爬虫身体。
花清澪睁大双眼,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多看几眼。
【那是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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