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雪望着她,心下了然。
便如先前嘉水关的人处理祈越时是一样的。江湖事江湖了,周秦的风波源于墨客,源于江湖,由鬼差来处理是最合适的,但凡事皆有度,他们所能触及的,也仅仅是事关厄尔多的部分。
若是再往前……不是不能,是不可以。因为他们无名。
即便是以黑鹰的身份,事后史官着墨,又该如何写?写他们是洛家的私兵?还是写江湖中有这么一群人可号令群雄匡扶乱世?
前者对同为墨翎之后的洛家百害而无一利,本就是积威甚重的将门之家,若是再来个豢养私兵,若朝中有什么人以此做把柄……功高震主这个名头可不小。若是后者,那便更容易猜了,有这么一帮所谓的“江湖人”强大至此,怎么可能是朝廷愿意看到的?
常有人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江湖与庙堂的界限可以很模糊,模糊到办差的六扇门都可以算作江湖人,可有时这个界限也可以很清晰。江湖悠远,可供逍遥,但这前提是江湖人不会越界,不会威胁到朝廷的把控。
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民莫非王臣。
四月中的南疆天已经热了起来,骏马俯首细嗅青草,时不时地发出几声低鸣。
寨中的巫祝送她们到了山下。
年幼的孩子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苏念雪蹲下来揉了揉阿婉的头发,道:“舍不得吗?”
孩子乌溜溜的一双眼睛这么看着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阿爹……不在了,你们也要走。”
她抵着脑袋,声音瓮瓮的。
“你阿爹是英雄。”晴岚跟着蹲了下来,含笑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阿婉想和他一样吗?”
女孩子上前两步抱住她俩的手臂,无声地点了点头。
苏念雪同晴岚对视了一眼,轻轻拍了拍女孩子的脑袋,温声道:“那……姐姐答应你,等你长大了,可以来中原寻我,我教你医术,好不好?”
阿婉闻言眼睛倏地亮了。
晴岚眼底有柔软的神色一闪而过,她自袖中拿了块牌子,轻咳了声放到了孩子小小的手心里,道:“此物赠与你,倒是你若能来,拿着这个来找我们。”
“你们荆楚这拐人的功夫真的是一流啊,原来皮相生得好还有这种好处?”少巫上前一步牵起孩子的手,半是调侃道,“当年你爹娘可就是这么框了不少人。啧,这么下去苗疆的蛊师不是越发少了?这可不成。”
晴岚伸手将苏念雪扶了起来,笑而不答。
身后的军士轻点完行装,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此去山高路远,保重。”少巫向着她们躬身一抱拳,沉声道。
她身后的苗人学着她的样子行了中原的礼,看着并不熟练,却是十足的情谊摆在那儿。
“你娘当年教过我一句话,有缘者不论江湖路远终有再会时。现今我将它还予你。”祈归抱着笛子,略微扬了下巴,恍惚间似乎还是初时那个在山路上有意为难的苗家女子,“她教会我很多,不然我恐也会成祈越那般模样……她很好,你亦如是。可别真让周秦那厮得逞了。”
言罢,她手一扬,将一串手珠扔到了晴岚手里。
晴岚眼底有暖意浮现,她略一颔首,道:“放心,不会。来年南疆四月春,定是花开满城。”
“那便借你吉言了。”她眉梢一挑,索性扭头便走,一副不打算再送的模样。
少巫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笑出声道:“她便是这个性子,不过是见不得离别,待会儿回去指不定自个儿在哪儿抹眼泪呢。”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树梢的飞鸟振翅一抖,飞离的树枝。
“回罢。”
车队的影子被日光拉长,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中。
苏念陵将马车让给了两个姑娘,自己跟着亲卫骑了马独行。
晴岚伸手拨开了点车帘,瞳眸中有思量的神色在。
此去是千里之外的长安繁华,亦是万里之遥的北疆朔雪。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安
一连数日的雨水叫官道变得泥泞不堪,行人容色匆匆,连带着驿站轮换的马都带上了烦闷的模样。
好在将近长安时,这场绵密的春雨终是停了。
战马的撒蹄狂奔,铁甲的军士来不及停歇半刻,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就往那重重宫闱之中赶,他身后的长安城依旧繁华,来来往往的人群面上带着笑,街尾的小贩转悠着糖人,时不时招呼着路过的百姓。
北境的霜雪似乎直落到了那一个人身上,叫他显得格格不入。
城门的禁卫军眼见着不过半个多时辰就重新策马而去的玄甲军,不由连连咂舌。
这都打了四个月了,还没停呢。
这般想着,忽有马蹄声入耳,他抬起头,入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见过安阳世子。”
苏念陵瞥了他一眼,示意将通行令予他检查后微微一颔首,面上带着惯有的三分笑意。
他这一点同苏念雪有些相像,逢人先带三分笑,瞧着温和有礼,只是相比之下,他这位庙堂之上混迹出来的世子眸中神色总是要多了几分深意的。
晴岚放了略微掀起来一点的帘子,垂眸时若有所思。
原本躺在她膝上的姑娘约莫是听见了动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睁眼时眸底仍旧有着几分迷蒙的神色。
连日阴雨与颠簸,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难免觉得难受,尤其是夜里,连骨头都觉得带着隐痛,晴岚瞧着心疼,夜里运气替她暖着,但到底伤了根本,短时间内还是得受着。
统共她们也是在马车里待着,她便索性让她借着这个时间多休息一阵子。
苏念雪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些,道:“城门口?”
“嗯。”晴岚应了声,伸出手替她把散下来的碎发挽到了耳后,“还有一段路,要再躺会儿吗?”
她摇了摇头,笑道:“我怕再睡,待会儿下了车就被一通骂。”
这说的自然是玩笑话,晴岚眼眉弯了弯,抬手轻轻弹了下她额头。
马车在闹市中缓缓行进。
晴岚放在膝头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觉察到她的小动作,苏念雪弯唇轻笑了声,道:“阿岚。”
“嗯?”
“你很紧张?”
后者闻言不自觉地偏过头,目光躲闪。
苏念雪伸手去捉了她放在膝头的手,指尖一点点摩挲过她的掌骨,含笑看着她,像是无声的安慰。
不过这点绷紧的念头还未到安阳侯府门前就被打消了下去。
一袭玄袍的千户拿着总捕的令牌,冲着马上的苏念陵见了一礼,未如旁人一般多寒暄两句,单刀直入道:“逢总捕之命,特来请车中二位到六扇门一叙。”
苏念陵闻言微微一皱眉,道:“这位千户大人,是现在过去?”
那位千户沉默着没说话,仿佛直是等着车中的二人回话。
六扇独立六部之外,直属天子,便跟前朝兴龙卫一样,没人愿意招惹他们,连贵家子弟都要给他们留几分面子。敢这么晾着安阳世子的,估计也就这一家了。
苏念雪侧眸看了眼晴岚,递过去一个探寻的眼神。
晴岚抿唇思索了片刻,道:“我先去吧,你先回侯府。”
“阿岚……”她闻言眸色有些复杂,似是有些担忧。
晴岚眼底的神色软了些,她伸手替她顺了顺长发,道:“无妨,总不至于我后一步去便有人把我堵门外不成?当街拦人……应当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侯府那边你落下的话柄够多了,没必要再多一桩子事给人嚼舌根子。”
她抿了抿唇,叹了声算是松口。
晴岚笑了下,提着墨尺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那千户见她下来,又多看了眼后头没了动静的马车,却也没多问,只是略一侧身,抬手道:“请随我来。”
六扇门内的捕快仍旧行色如风,即便是见着了被带进来的生面孔,也至多不过抬眸瞧上一眼,而后又开始忙活自己手里的东西。
千户转过了前堂的回廊,带着人到了后方的一处院落。
他道了声在此稍候片刻,便转身出了门。
晴岚也不晓得这是演的哪一出,只得抱着剑在院子里晃悠。
风过回廊,卷起细微的响动。
她眸子凝了一刹。
掌风直打背心而来,但不曾真的下死手,她身子一侧,手腕将握着的剑轻巧一翻,轻松隔开了对方的手掌。
那人倒也不退,迎着便又是一掌拍了上去。
两掌相对,晴岚身子晃了下,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啧,多日不见,你这长进有够快的啊。”林知忆踉跄了两步站稳身子,一边揉了揉手腕一边感叹。
院门外的沈楠茵顺势转了进来,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道:“得亏你们不入江湖名榜。”
不然一群引以自傲的江湖人怕是要当场吐血身亡。
林知忆甩了甩手,道:“行了,听闻你身上还有伤,现下如何了?对了,念雪呢?”
“不是什么大伤,也已经无碍了。”她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道,“阿雪她先回侯府了,不然不好交代。”
“也是。”林知忆带着她俩在院子里的圆桌边坐了下来,“世家权贵家中复杂,她这一回可还不单是给上回安阳玉令的交代,恐怕听那些老顽固训话都得耳朵起茧子。这样一来你也不好在这边多待,否则也容易被人拿来做罪状。”
笑话,一进长安城就被请去了六扇门,这算什么好事?
晴岚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也是无奈地叹了声。
合着横竖都要被人在背后骂一通,算了。
“三件事。”林知忆指节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正色道,“一者是暗桩的事情,以青州为始,前两日收到的消息,已经基本办妥了,但是被挖出来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服毒自尽,没留下活口。”
“这不奇怪,既然是暗桩,便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晴岚摸了摸下巴,低声道,“若是有人仍有二心……周秦在南疆带走了一个蛊师,连当年的玉天华都能做出来,炼些这方面的蛊毒不是难事。”
沈楠茵点了点头,接着道:“第二件事是关于我们沈氏的,江湖风向自北境战火起时便有变动,有人说是鬼差,也有人说是这些年被以谢家为首的正道哄骗做了刀子……现下江湖需要安稳,沈谢两家都知道,谢家为了压住流言,也为了一贯的家风,不会这个时候跳出来为敌。鬼差现在若是要想没有后顾之忧,就一定要找个合适的由头把口风拿捏在手里,不求直接扭转风向,至少要让江湖人知道鬼差非是江湖败类。”
这一步很难,但其实拔除暗桩的这一步已经渗透了一二,毕竟叶执华就是专门被派来做这个的。若是所料不错,现在江湖上应当已经有了不同的传闻。
流言已起,剩下的不过在何时的时机将事实落入人眼,沈家选择站出来顶着很大的压力,所以这个时机选择尤为重要。
“北境。”晴岚抿着唇思索了片刻道,“挑厄尔多出现的时候。”
暗桩这件事一出,不论是不是刻意而为周秦都不会坐以待毙,她们需要等他先露出马脚的时候抓住他。
六年前暴露鬼首的是他,那么如今谢长轩同样也想找到他,谢家虽然执拗,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不差的。
她们得等。
“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她深吸了口气,歪头道。
林知忆顿了一下,眉头随着她这一句话一点点皱了起来,她深吸了口气,从袖中拿了张揉的有些皱的纸放在了她面前。
“这是我们搜暗桩的时候找出来的东西。”她唇线抿得死紧,“他们有跟荆楚往来的书信。”
晴岚垂眸扫了两眼没答话。
这个字迹她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熟悉。
鬼首在给鬼差发的每一份墨客令上头都有这个人的字样。
“你怎么看?”林知忆看了看她的脸色,试探道。
“不奇怪。”晴岚却是低笑了声,“先前华惊云提醒过我一句,他有些不对劲,但是之后哥哥同我讲,没必要怀疑他。我的想法亦如是。”
“嗯?怎么说?”
晴岚指腹轻轻划过褶皱,道:“我当初有将疑虑落于他身上,是因为尚不知周秦,能有问题的只能是他。但如今……周秦的局早就展开了,如果是他,那么不会等到如今才动手,早在六年前的河洛道就是最佳的时机。”
“我虽然不喜欢他给鬼差下的限制,但若是求稳……也不能说他错。”
毕竟不论是河洛道还是往前推到严令不救时怡,都是为了鬼差不暴露于人前,虽过于苛刻,也不是完全不可取。
“那你如何解释这些?”沈楠茵疑惑地挠了挠头。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
“我不是唯一的底牌。”
虽不知个中详情,但……谁也不会把宝压在一个人身上,荆楚亦如此。
六扇门离侯府算不得太远,约莫是习惯了周到,苏念陵叫人直接在六扇门口候着,等到人出来了直接带了路。
她不是第一次来侯府,只是这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倒是头一遭。
只可惜这头一遭也不怎么顺遂。
人影在她面前突兀地晃了一下,紧跟着就扣住了她的手腕,直把她往里头拽。
晴岚吓了一跳,若不是此刻身在安阳侯府,她下意识都要运气给人家一下子了。
那人约莫是觉察到她的抗拒,急急地回过头道:“哎呀!你先莫要管我是谁,赶紧去帮二姐呀!”
二姐?她闻言一愣,这说的是……阿雪?
身后遥遥地听见有个人喊了声“三小姐”,她忽然明白过来了这人是谁。
按着排行下来……她应当是那位安阳侯的亲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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