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听到对燕北人下蛊她还有所疑惑,那从听闻掩藏最深的血杀术者身份暴露出来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周秦的这一步棋是何意。
也是至此,她才总算把整个脉络理顺。
周秦不信燕北人,燕北人也不信他,所以萧衍与其说是待命静观其变,不若说是萧放留下来监视他一举一动的耳目,而此时他在中原的棋子已经从周秦变成了白子珩,尽管他或许并不知道白子珩与他的合作也不过是骗局。那周秦会坐以待毙吗?自然也不会。他给萧衍下蛊,变相命令剩余的厄尔多突袭,即便事后萧放收到消息有所怀疑,萧衍也已命丧鬼差剑下,根本死无对证。
他自己返回中原在江湖中大放厥词,逼鬼差现身来见,真正逼的人就是白子珩,他太清楚如今鬼差根本抛不开身,能来见他的必定就是阴差的首领。
而这个消息大抵萧放也能收到。周秦若是杀白子珩,他也不能如何,暂且不说合作真伪,毕竟除了他,也无人知晓他暗中的这条线,人是死是活他半个字都不能说。
这等于正中周秦下怀。
他想杀白子珩很久了,也对他知晓颇多。
可反过来墨客这边根本没人知道他会血杀术。
若说白瑜的死是意外,那这一次……绝对不是。他不会让任何人来得及救下白子珩,包括晴岚。
她对司云说晴岚不会有事,也是因为这个。
晴岚赶不上,即便明白得及时也赶不上。而此时周秦没打算动她,因为他还需要这位“唯一”的血杀术后继者去对付萧放。
可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她要如何告诉司云,告诉墨客的所有人,你们的庄主此一去已经是死路一条?
苏念雪咬着下唇,深深地吸了口气。
劲风扫荡开本就虚掩着的窗子,将她侧鬓的碎发吹得凌乱。桌上的笔啪嗒地掉在了地上,还未干透的墨迹晕染开来。
苏念雪探身过去将它捡了起来,忽然间想起来自己同晴岚在长安时说过的那些话。
“若是他成功了,不也算是全了时怡姐姐的遗愿吗?”年轻的女子坐在榻边,浅淡的一双眼里尽是讽刺。
苏念雪侧过头透过窗子看向漫天阴云,眉眼间也染上暗色。
厄尔多一定会败,北燕一定会亡,燕梁宿仇多年,总该有个结局。看似十恶不赦之辈如今为侠义甘愿赴死,以此身护苍生,总该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明真相者只看最后的结局,无人知晓其中几多血腥,几多卑劣。
他或许真的要成功了。
燕山难得的有了晴日。
稀薄的日光落在雪上,映射出一点点的光,有些晃眼。
晴岚紧握着剑,无暇去看这少有的壮阔之景,她的身影在山林间飞掠,短靴踩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鹰在天空中长鸣盘旋,试图从满目白雪中寻找到属于人的痕迹。
冷风割得人脸生疼,她足尖在树枝上一点,正想思忖如何走捷径,耳边蘧然传来一声破风声。
玄鹰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晴岚眸子一凛,墨尺应声而出,迎面劈开了暗处射出的箭矢。
她落地就势一滚稳住身子,眸中暗色一点点压了下来。
燕山人迹罕至,怎么可能有这些机关陷阱。
机关应声而动,在破风声里,忽然有人悠悠开口。
“小九。”
晴岚腕骨发力一抖长剑,锋刃挥舞间散开剑影,顷刻间将箭矢机关全数毁去,她掌骨在雪中轻巧一撑,落到了边上一颗倒下的枯木上。
“别这么叫我。”
“小九,你仍旧不懂。”男子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显得无比清晰,“我是为了所有该活下来的人。”
晴岚横剑一扫,将飞射而出的箭矢连带着高大的树木一同斩断,冷道:“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剑气碾压过逼近的机关,以一种极其霸道的姿态将其尽数毁去,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握剑的手骨节泛白。
周秦的声音停了一瞬,却又很快响起:“借口?不,不是,我从未找任何借口,待到事情了结,你自然会明白。倒是你若仍旧执意要杀我,那悉听尊便。”
“现在,你应该还来得及给他收尸。”
他的声音自此消失,只余下呜呜的风声在山林间回荡。
晴岚脑中有一刹的空白。
她艰难地逼着自己收剑转身,御起轻功朝山上急奔而去,树木断裂扬起的碎屑划破了她的脸颊,她却像是毫无所察。
几近山顶,积雪愈发厚重。
温热的血泼洒在地,染红了皑皑白雪。
白子珩挣扎着想去抓握不远处的断剑,口中血腥气浓重。
周秦最后那一刀下了死手,却又好像可以留他一口气一般没再补一刀,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伤口处有血在不断溢出。
刺骨的寒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他在恍惚间却好似想起了很多东西。
他没有子书和子澜那样的天赋,那些他们轻而易举能融会贯通的武学,他总会有很多不明白,但他没法儿停下来,因为每个人都在告诉他,他是墨客的下一位庄主。
血杀术后天领悟者十有九疯,他却偏做了那十之一二。他仍旧赢不了生而受此眷顾的周秦,他仍旧比不上自己的兄弟,他仍旧没办法靠自己的手如父辈般挽危楼于大厦将倾。他被风沙打磨出了棱角,被冰雪击打得满身伤痕。
右手无力地坠落,那点日光暖不了他的身,他倒在冰冷的雪里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过往云烟如走马灯般呼啸而过。许多人抱怨他严苛,他也怨自己不够强大与温和。到了最后,帮不了墨客,也护不好家人。他有负于子书的期望,……他还欠子澜和鬼差一个道歉。
他想,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的庄主。
鞋履踏雪的声响忽而在风中响起,他费力地睁开眼,依稀瞧见了一双浅色如琉璃的眼睛。
“……子……澜?”
“别说了,我带你回去!”晴岚手忙脚乱地摁住他的伤处,另一只手从随身的药囊里想翻出伤药,却在触碰到他手腕的脉搏时蓦地红了眼眶。
他全身经脉都给震断了……
“周秦……血……杀术……”他咧开嘴笑了,望着她的目光第一次卸下了一贯的严厉,有了身为长兄的温柔。
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般扯住了女子的衣襟,他嘴唇动了动,眼底的光逐渐熄灭了。
晴岚僵着身子,指尖触及他冰冷的身体发着抖。
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了下来。
日头是暖的,但她此刻却觉得遍体生寒。
他说:“你别输。”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全局
茨州路遥,鹰的消息稍稍慢了一步。
亦或是说,萧放比想象的着急。
林知忆把人引到林边的一方小屋的时候还忍不住暗骂。不因其他,就因为她恰好遇见了权煌阁那些吃软怕硬的家伙。
林旭这位少阁主平日糊弄寻常江湖人还算可以,但真对上厄尔多,没给三两下要了命都算好。
是以这人跑得比谁都快。
林知忆无奈,只能先行将最棘手的那位引走。
不过倒是也有意料之中的人跟着一块儿过来。
“你作何跟着过来。”
“不跟着来你送死啊?”沈楠茵一边闪躲还不忘气呼呼地瞪她。
沈家剑法不以力道著称,对上这种刚猛的外功多少吃亏,林知忆替她挡着前头的刀锋,她便在侧边斡旋,倒也同人打得有来有回。
但这并非长远之计。
又硬接了一刀,林知忆后撤同沈楠茵并肩而立,压低声音说了什么。
不等人接话,她人已经再度窜了上去。
两刀相击,尖锐的声响骤然间迸发。
绣春刀应声而断,同时抛飞出去的还有对方手里的环首刀。
长剑刺破皮肉的声音在近处格外清晰。
林知忆整个人被反震的力道掀飞出去,在满地灰土里滚了好几圈才勉勉强强止住翻滚的势头,她抬起头,刚好看见沈楠茵抽出没入对方心口的长剑。
原本规规矩矩戴着的官帽早就被挑飞,这么一滚更是连带着发髻一块儿散了,她看着尸体软倒在地,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结束了。
她低头看了眼开裂渗血的虎口,又抬头看看仍旧站在原处的沈楠茵,不由玩笑般开口道:“别看了,人又不会再活过来。”
沈楠茵打了个激灵,像是才回过神一般瞧她。
“做什么这么看我?”林知忆眨巴了下眼睛想站起来,她扶着边上的土墙刚撑起身子,忽然间面前便落下了一层阴影。
长剑被丢落在地,她眼前一暗,回过神来已经被人半搂进了怀里。
她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将手放在了她背上。
“你才是真不要命了。”
耳边女子愤愤的声音里还有些哑,凑近了甚至能听见带了一丝哭腔。
林知忆缓缓放松了身子,低笑了声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没事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她借着沈楠茵的手站起身,远远的便瞧见了六扇来增援的捕快与被押着一同来的权煌阁诸人。
林旭的模样有些狼狈,见到她好好地站在那儿禁不住开口喊了好几声,像是恨不得天底下都晓得这位年轻的千户同权煌阁有脱不开的关系。
林知忆跟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冲着六扇领头的千户道:“把这位少阁主请下去,嚎得我头疼。”
沈楠茵在一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你倒是毫不给面子。”
“这种人给什么面子。”她伸手去碰了下手肘上的擦伤,没忍住轻轻嘶了声。
领头的千户看不下去,冲她道:“你也别在这站着了,下头有药王谷的几位大夫,你跟沈姑娘赶紧去给瞧瞧。”
林知忆拧着眉点了点头,道:“劳烦你善后了。”
“好说,赶紧去。”
沈楠茵撑着她半边身子,不由多看了眼不远处的尸体,道:“除去此人,中原应当也算安稳了?”
“嗯。”林知忆低笑了声,明明疼得很,眸光却是亮的,“咱们也差不多给人家正名了。至于北边么……”
她仰起头,望向广阔天穹,目光悠远。
“剩下的,交给她们俩了。”
日光透过半敞的房门泼进来,苏念雪踩着这点日头推门而入时刚过晌午。
小榻上有人合眼休憩。
苏念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手里的针囊放了,指尖搭在了对方的脉搏上。
她知道晴岚早些时候回来了,只不过当时她尚在医馆,还有些旁的事,这才没直接回来。女子的面色有些白,眼下的青黑色被衬得格外明显。
白子珩的尸首被她带下了山交给了就近的暗桩,燕山至此不算远,但也算不得近,如今刚过去三日不到就能赶回来,估摸着这几日她都没怎么睡,不然不至于自己进来也不晓得。
习武之人也不是铁打的。苏念雪小心翼翼地替她把了下脉,放心后探手过去将安神香点了,眸底是满满当当的心疼。
她伸手去摸了摸晴岚的面颊,趴在床边阖上了眼睛小憩。
安神香的烟雾袅袅而上,她朦胧间觉察到有什么掠过自己的侧脸,顿时清醒了抬起头。
晴岚约莫是刚醒,半撑起身子低着头看她,将将触碰过她面颊的手还没收回来。
这般细看之下才发觉她的眼圈仍旧有些泛红,却没瞧见泪痕,大抵还是忍了。
苏念雪默然地低下头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掌骨,唤她道:“阿岚。”
晴岚眼睫轻轻颤动,抿着唇收紧了手,低声道:“阿雪,其实,你也知道我救不下他对不对?”
腰间未摘下的剑穗随着穿堂风摇晃,已经过了暑日,北边的天凉得早,此时的风已经带了阵阵秋意,小院里的树落了叶,跟着风卷到了她们窗边。
苏念雪摩挲着她的指节,应了声道:“是,我知道,我也晓得你亦如此,但……总该让你试一试不是吗?”
晴岚望着她,琉璃眸子里晃过水泽,她忽然笑了,道:“你这样,要是他知道肯定说不以大局为重,先让我回来。”
“不急这一时。”她凑上前去亲了下她的眼角,轻声道,“该结束了,他不会白白死在燕山。”
所有作恶者都该为无辜者的每一滴血付出同等的代价。
晴岚放松了身体任由她抱着自己,脑袋低下来埋在了她肩上。
女子身上混杂的药香让她在冷风里求得了一处归所。
苏念雪轻柔地顺着她的长发,目光柔软。
最后一缕残阳落在她们肩上,夕日的余晖似乎还散着暖。
晴岚从她怀里退出来,抬手摸了下眼角,正色道:“你们找到萧放了吗?”
那双眼睛里的悲戚散去,眼圈的红也一点点淡了。苏念雪松了口气,颔首说:“嗯,战局不归我们管,江湖人了江湖事。以茨州最北为线,我把厄尔多的所有人割裂开,你需要面对的,只是一个孤家寡人的萧放。”
“他在何处?”晴岚攥紧了手,眸光冷凝。
苏念雪牵着她的手把人带到了桌案前。
桌上摊开的羊皮卷墨迹尚新。
她的指尖落在了其中一处。
晴岚不无意外地一挑眉,道:“乌尧。”
那是大梁防线的最北处,离北燕只有一线之隔,却意外地远离烽火。
放着其余人在拼命,首领自己离开去了这里,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大概自己也觉得大势已去。”苏念雪侧头冲她眨了眨眼,“谁都知道如今北燕式微,只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认。”
晴岚伸手去替她扶正了有些歪的发簪,往外看了眼说:“不打,迟早被自己内里的蛀虫蚕食,打了,虽看似毫无生机,却也难料。两害相权取其轻,可惜即便是轻的,也终归避不开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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