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术书从法袍宽大的袖口里飘出来, 悬浮在半空中,自动翻页。
“替我摁住他。”
“好哦!”
莱娜积极地响应了戴纳的话,女巫的咒语简短有效, 仿似法师之手的力量把黑猫紧紧按在原地。
如果它想逃脱这个魔法的束缚,所要用到的力量,必然会让它突破德鲁伊留下的变形术。
如果不挣脱……戴纳破除变形魔法的咒语也快完成了。
横竖都逃不过变回原样的命运,阿尔杰还是选择主动变回来,保留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
光芒褪去,黑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特征显著的半恶魔。
头上是一对螺旋扭曲的犄角,银灰色的发比以往更长,一直垂到肩头,深红色的眼睛散发的幽幽红光。
妖异的红色魔纹,从额头蔓延到眼尾,鬓角下有黑色的鳞片。艳红的嘴唇,在唇角露出两枚尖牙。
巨大的蝠翼收拢在背后,骨架的质地像玉石一样,翼骨间的薄膜上显现繁复暗纹,暗含着混乱与毁灭的奥义。
那张英俊的脸上,神态也与平常不同。嘴角总是若有似无地勾着,像是戏谑,藏着暧|昧。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仿佛窥见了自己心底隐藏最深的欲|望。
莱娜轻轻吸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好看为什么非要藏着?”
因为魔化而显得邪魅的脸上,浮现出无奈又不解的神情:“这是好看?”
他碰了碰自己额头上的魔纹。
“不觉得脏污吗?连我自己,都由衷地感到……恶心。”
说到最后,他的咬字用力起来。
“你就这么讨厌这一半血脉?”法师合上法术书,“本来看着你这张脸,还想劝你索性别改了。”
阿尔杰无法理解:“就为了这种外貌?”
“咳,不是,”戴纳指指身边的人,“我是觉得伯庚斯好像很喜欢。”
一直没有说话的伯庚斯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在阿尔杰的注视下,默默偏过头,再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面,遮住自己微红的脸颊。
“不是,我不是喜欢你的某个样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所以……”
阿尔杰叹了口气。
“不用安慰我。”
戴纳、莱娜、伯庚斯:……不,是真话。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最后,戴纳道。
“没有私心,绝对纯善的存在,是圣人。或者你的目标是登圣?”
阿尔杰摇头:“我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成得了圣人?像他这种卑劣可鄙的人,怎么能侮辱圣字。
“那就接受自己,没有人要求你必须完美。”
法师仰起头,望了望天边的双月:“时间到了,开始仪式吧。”
这次的仪式,由戴纳主持。
“我专精封印,有什么不对吗?”站在魔法阵前,戴纳对着站在里面的挚友问。
“只是有些不习惯。”
戴纳笑了笑,将手中的仪式剑平举,用剑尖轻点一下他的肩膀:“跪下吧。”
用普通的仪式剑取代圣剑,用药剂代替神降。法师借用奥秘的力量,强行扭转命运的轮盘,要将属于深渊的那一半,永远封镇。
汗水从额头沁出。
仪式剑举在受术者的头上,一点、一点向下压。
黑暗与光明的力量彼此碰撞,不断激荡。
真理之诗的防护性法阵已经开启,防止过强的力量逸散,对整个码头镇造成损害。
压不下去。
汗水从法师额角滚落,持仪式剑的手有些颤抖。
力量太强大,已经超出预估。
“阿尔杰,呼唤主的圣名。”戴纳说道。
只有再借助一下神明的力量了。
秩序与法律之神的神|名,从阿尔杰口中,艰涩地说出。
守在一旁的牧师也会意了,举起手中的神术权杖,念出早已准备好的祷词。
无尽的圣光笼罩此处。
神威降临。
扭曲的犄角,不知何时消失在圣光中。
额头红色的妖异魔纹,也渐渐淡去。
赤红之瞳散去血色,重新归复银灰的光泽。
背后的巨大蝠翼,猛然展开,像树影一般,化碎在无尽的光芒中。
直到金色的圣光散去,仪式剑掉落在地,戴纳脱力地跪坐下来。魔法阵中央的青年,已经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没圣剑太艰苦了……”
戴纳望着天边翻起的晨光,喃喃道。
他拉着过来查看情况的伯庚斯的袖子,殷殷嘱托:“早点把剑锻出来,要不然下次犯病恐怕真没救了。”
已经没有更多的【光明之滴】药剂,这也就意味着,这场魔法仪式是不可复制的。
“说起这个,”阿尔杰从魔法阵中艰难站起,踉跄两下,步履缓慢地走出来,“你还记得上回猎杀奇美拉时的传送坐标吗?”
“怎么了?”法师的声音里,满是倦意,声调拖得很长。
“再开一次传送门,我们去见见那条红龙,确认一件事。”
戴纳抬抬手,又放下,累得双目无神:“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虽然就职业强度来看,法师是爷没错,可也别真的不把法师当人看。
.
“这么巧?全大陆找了一千多年都没能找到的人,正好被我们给碰上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其他找到她的人,都已经成为了红龙的点心。”
戴纳耸了耸肩:“好吧,照你所说,我们怎么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它的晚餐?
“它既然能通过躲藏,赖掉和真理之诗的约定,那么估计也不介意用吃掉交涉者的方法,延续这个作风了。”
阿尔杰哽了一下:“……中午去?”
就不太会成为晚餐,而大概率会是午餐。
戴纳看他一会儿:“真是个好主意。”
边上的伯庚斯笑了起来。
“别这么悲观,如果它无论如何都不想履行承诺,上次就不会主动出现了。”
“可上次是我们先打死了它的看门狗。”戴纳袖起手,“出来看一眼不是很正常?”
“这样都能活下来,说明它真的不想和我们动手。快开传送门吧,之前是谁说要快点铸剑的?”
阿尔杰催促。
法师望着天:“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后天不行,大后天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戴纳斜眼看他,一副“你还有脸问为什么”的表情。
“还不是因为那个仪式,过程太艰难,所以付出了一点代价,再多问信不信我直接吐口血给你看?”
阿尔杰的手往下按了按,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要不然把坐标交给菲丽雅阁下,让她帮忙开传送门?”
“她不在这里,改完仪式,就离开了。”法师合上眼,慢慢靠上椅背。
.
“我们查看了整座公爵府,没有发现任何与魔法理论和基本逻辑相冲突的地方,但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鸢尾公爵能在完全的监视下逃脱。”
柏莎一边走,一边汇报着情况。
她身边,是妹妹凯丝。走在前面的,是刚从码头镇赶到王城的法师菲丽雅。
真理之诗目前最为博学的法师,仔细地查看了公爵府的每一处。
“镜界与现实的交接点,全部都在公爵府内吗?”
凯丝摇头:“还有别的连接处,鸢尾公爵很狡猾,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想到我可以直接献祭掉整座镜界,其他出入口留不留,影响也不大了。”
镜界被献祭后,所有权已不再属于鸢尾公爵,或者恶魔契约人凯丝,而是属于接受祭品的下位面存在。
无论留了多少暗门,都再不能被开启。
“而且我当时也确认过,献祭那一刻,他不在镜界中。”
法师塔外的法师,和在自己法师塔内的法师,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天差地别。
同样的,拥有法师的法师塔,和没有法师驻扎的法师塔,它们的强度也相差极大。
仅仅掌握了镜界一小部分权限的凯丝,在保证自己拥有的权限不被原主发现,难度已经非常高。
遑论在主人在场的情况下,将法师塔献祭?
菲丽雅点点头。
三人的影子,在残破的地面上滑过。地砖破碎,凹凸不平,把影子的轮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忽然,为首的人停下脚步。
后退半步。
“菲丽雅女士,怎么了?”柏莎问。
菲丽雅没有回答,低头念出一句咒语,朝着地面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法师之手将一块翘起的地砖碎片掀开。
底下是繁复的魔法回路,在昏暗的前公爵府走廊中,散发着幽幽蓝光,显然仍在运作。
“这是?”凯丝皱起眉。
她们在公爵府中卧底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手布置。
一只黑色蝙蝠从走廊尽头飞来,嘴里叼着一封信件。
柏莎接住蝙蝠,将信件取下,拆开。
从来稳重的血源秘术师,表情变得十分惊诧。
“怎么了?”菲丽雅问。
“天穹之眼传来的讯息,鸢尾公爵……死了。”
第六十八章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密闭的房间里, 两个女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木桌,桌面很粗糙。桌上燃着一根蜡烛, 豆粒大小的火苗忽闪忽闪的, 引得墙面上两条影子时大时小, 形状不定。
整个房间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很昏暗。这是为了集中精神, 并向受问者施加心理压力。
公爵小姐坐在一张椅子上, 显得很不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表情有些僵硬, 眼里满满都是慌乱。
“我、真的不知道, 别问我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对面的,是曾经的公爵府女仆。
恢复执行人身份的教士换下了女仆装,穿回法师的衣袍,唯一不变的,是她左耳上的耳环——与不在她身上的另一只, 是一对。
这是孪生姐妹中年长的一方,血源秘术师, 柏莎。
琥珀色的眼睛, 泛起红芒。
深度催眠。
“最后问一次,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公爵小姐的眼中,同样泛起红光。她的表情逐渐木楞, 呆呆地张开口,回答法师的问题。
“我知道父亲杀了哥哥和母亲,还有他的前一任妻子。从公爵府里开始不对劲时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哥哥也是一样,他不见了,那位大人就来了。”
“还有呢?”
公爵小姐表情呆滞地摇头。
真的,不知道了。
.
阿尔杰过上了苦修的生活。
早晨天刚亮时起床,洗漱过后,在真理之诗的校场上练习剑法。
等到阳光照到身上,能够感到烫热时,再前往祷告用的静室,完成早课。
简单寡淡的早午餐后,帮助教团的酒窖工作,替前来求助的小镇居民解决一些琐事。
直到夕阳西下,才开始同样简单寡淡的晚餐。
进餐完毕,进入收藏经典的书房,誊写圣书与其他经文,整理文献。
夜深以后,灯火熄灭。
用凉水冲洗身体,擦干,回到房间睡觉。
不能说不充实,却十足乏味单调。
直到这天晚上,他回到房间,打开门,看见了伯庚斯。
锻造师中的传奇,王女的重臣,诸神的宠儿,贵族小姐们的梦中情人,也是……他名义上的爱人。
此时,正站在这里等他。
“阿尔杰。”伯庚斯叫了他的名字,没有说其他的话。
他在躲他。
伯庚斯感觉到了。
这两天,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无论是语言上,还是肢体上,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被刻意回避。
伯庚斯在哪里,阿尔杰就离开。
至多的至多,也只是朝他笑一笑,点点头。眼睛不会看着他的眼睛,笑容不像以往那样温柔诚挚,看起来就像是不得已的敷衍。
即使将他逼到角落,也只是平静地拂开拦着的手,绕过挡在面前的人。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最初,他们不是恋人,甚至不是朋友、熟人。
“不该讲讲清楚吗?就算是……想分开,也该当面好好讲清楚吧?”伯庚斯攥紧拳。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你没有道理像这样回避我,像避开不祥一样。”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刚想开口,又被伯庚斯截断:“不准道歉!”
阿尔杰怔了一下,才说:“我只是还没想通一些事,对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实在抱……”
他止住将要出口的道歉,叹气,改口:“我才是带来厄运的人,你该离我远点。”
“连诸神的祭司都认为,你也是受诸神眷顾的人。你凭什么认定自己身带厄运?”
“他们不了解。”阿尔杰闭了闭眼睛,等到重新睁开,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已化为猩红。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内在有多么糟糕。”
看到那双属于深渊的眼睛,伯庚斯感到自己的心跳本能地加快了一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世纪,还是一瞬,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仪式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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