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冬的弓箭也从行李栏里掏了出来,射出了第一箭。
射偏!
他的心内隐隐焦急,瞧着毫发无伤的鸟嘴天使们,又看了眼叶言之。更多的血族出现了,年轻人、贵族少年及宾客都聚集到了此处,一只漆黑的乌鸦停留在了雕像上,暗红色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又是乌鸦。
寇冬的脑中下意识掠过这个想法,随后却猛然一顿,慢慢将目光投向乌鸦。
……是了。
他终于想起,从第一日夜里起,他所见到的便是乌鸦。
似乎无处不在的乌鸦。
他望着那禽鸟暗红色的眼,后背的汗毛都齐齐竖了起来。他们能避得过人,却很难避得过这样一只并不大的、不引人注目的鸟——
倘若是它在通风报信呢?
它从高高的空中俯瞰下来,自己的踪迹又如何能藏住?
这分明,就是个细作鸟!
寇冬咬紧了牙,却也无法在此刻去计较乌鸦。更多的鸟嘴医生走上前来,几乎将他环绕于其中,他们的人潮逐渐将他吞噬,像是一群沉默的鬣狗吞吃食物。
叶言之的力量是无需置疑的,即便在血族中,他也拥有最为强健有力的体魄。他夺过了男爵的十字钢弓,却并未拉开弦去射,反而是高高举起来,毫不犹豫重重砸向向他涌来的血族——
钢弓在他手中有如铁锤,在砸到吸血鬼们的脑袋时,发出了一种水果熟裂了的沉闷声响。
血花四溅。
那样肮脏的血族的血,令鸟嘴医生们觉得厌恶,他们离远了些。
就是现在!
寇冬趁天使们被叶言之分了神,终于趁机捡回了他的箭。他拉满弓弦,再射!
这一次,兴许是有了叶言之在侧,寇冬手中的道具终于发挥了作用。强大的箭的后压力将身旁的四五个天使都射倒,然而更多的鸟嘴医生们探出手来,紧紧去抓他的手腕及脚腕,触碰他苍白的皮肤。
他们的手那样凉,甚至有些苍老,粗粝地摩擦着、抚触着他的手臂及脸,那触感甚至隐约让人觉得恶心。寇冬躲着无数只从四面八方探来的、想要将他拉走的手,反复蹬踹着腿,“走开!”
鸟嘴医生们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更紧地握紧,拖着他,像是拖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发出喜悦的笑声。
寇冬的脸蹭着了青草。他几乎是仰面躺在地上,被黑压压的人群拖着,只能拼命地拽住手头一切能拽住的东西。
他的右手紧紧拽着叶言之,左手却无意识地勾着雕像。
砰——!
这一声响动彻底大了起来,震天撼地。翅膀裂开了,地下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跳着,如同人的心脏般节奏而规律地跳动。
鸟嘴医生们终于将视线从面前的青年上移开,移向了身后的雕像。他们的目光陡然变得惊惧,一时间竟像是动也不能动,只呆呆站在原地。寇冬趁机收回了自己的腿,匆忙向后退了两步,却觉得身下的地面一下子高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殿顶。
紧接着,无数根柱子从雕像下方的土壤之中破土而出,犹如人手掌上生出的十指。它们长的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满刻着繁复的花纹,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将四周的草皮及树木整个儿掀起,撕破大地,朝着被树林掩盖的天空而去。
风声从殿中穿过,晶莹的星芒流水般在石柱上萦绕流淌。宽广的天空被掀开了个角,它们永无休止地朝向上方,刺穿白茫茫的迷雾——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拔地而起。
一座高大宏伟的神殿,终于出现在了它们的面前。
“第三天,”鸟嘴医生们战栗地喃喃重复,仰头望着这巍峨的、腾空于云雾之上的神殿,“是第三天……”
圣书中说,天父造世一共用了七天。
第一日,他捏出了一个天使。他将黑夜的颜色赐予了天使,给了他乌黑的眼眸与乌黑的头发,教他用这眼睛看这天地。
第二日,天父再次端详他美丽的造物。他问天使,是否还有什么想要的;天使回答,他想要自由。
于是天父为他造出了六双巨大雪白的羽翼,有了这羽翼,天使可自由地翱翔于各处。
第三日,天父又问天使想要什么。天使回答,他想要家。
于是天父为他建造了神殿,它凌空于天地间,不属于任意一界,成为独一无二的、令人敬仰的“第三天”。
第四日,为了让他的孩子看到更多,天父造出了天地。地是空虚混沌,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第五日,天父带来了光,光造就了早晚,照亮了第三天。
第六日,天父造就了日月与星辰。他不遗余力地用星辰与风装饰了六翼天使的神殿,将它们摆列在天空,普照于他宝贵的造物。
天父本觉得这些便已足够,但他的孩子再次来到了他的面前,恳请他再为这新开辟的天地造些什么。
天父问:“你想要什么?”
六翼天使答:“我想要与我同样的造物。”
这令天父犯了难,六翼天使是他独一无二的造物。但他并不想违背他的孩子的心愿,于是他创了世。
天使与人类都应运而出,前者生活在天上,却谁也不能拥有同样的六对翅膀;后者生活在地上,更不能触及他心爱的孩子。
神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在这造世的七日里,他用六日造出了唯一宝贵的造物;剩余的一日,他却造就了大多数。 唯一的六翼天使可以跟着他一同坐上神座,甚至与他在同一座神殿里歇息。天父对他的喜爱溢于言表,他不断赐给这宝贵的孩子以更多,冠冕、圣光、美德……他将所创造的美好的一切都施加于他一人。
天使们不懂得嫉恨,天父从来便不曾给过他们这样的情绪。他们从第三天的门前路过,无一不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在里头歇息的神。
直至如今,他们看见第三天,仍旧要禁不住战栗。
“第三天!”旧天使们不可思议地喃喃,“它居然还在……”
“它并没有塌陷!”
不仅未曾塌陷,它甚至与他们记忆中的别无二样。神殿腾空时,年轻的贵族立于其中,风将他细碎的黑发扬起,露出他清秀的面容。
这一幕,与天使们记忆中的场景逐渐融合。他们颤抖着,在这股强大的、无与伦比的神力下匍匐跪地,一句话也无法说出。
血族们怔怔地望着,却无法靠近。圣光太过强烈。他们会在这样的光芒下灰飞烟灭。
他们只得仰着头,从这高高腾空的神殿角落试图看到些什么。然而,哪怕他们将眼睛都睁的无比酸涩,也依然什么都看不见,——那并不是他们所能触及的领域。
“第三天”中只剩下寇冬。
他站在神殿的最中央,瞥见洁白的、如棉絮般的云。它们轻柔地绕着神殿的柱子打着圈,将那些星芒擦拭的更加闪亮。 光。
在下界时从未见到的光,到了这里,却像是明亮的、永远不会熄灭的。它并不刺眼,被笼罩在一团乳白的光晕里,照亮了整个神殿。
长长的白纱飘荡。
寇冬就在这空旷的神殿中迈步,踌躇了会儿,终于朝前走去。他眼前似乎是出现了幻象,两旁逐渐多出了许多天使,并不是如今披着黑袍的,而是仍然生着洁白翅膀的、圣洁美丽的天使,他们规规矩矩侍立两旁,为他腾出一条通往上方的路。
云中雪白的阶梯一路向上。寇冬一步步踩了上去,听到两旁发出的、细细的私语。
“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大人……”
“今日也是路西菲尔大人呢。”
“不要胡说,能陪伴天父坐在上面的,除却路西菲尔大人,哪里还会有别人?”
寇冬没有停下脚步,依旧向上走。当他走到尽头时,终于看见了光辉灿烂的神座。
神明端坐于上,仿佛也笼罩在一团白色的雾气里。寇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见他满怀慈爱的声音。
“过来,——我独一无二的孩子。”
第103章 恶魔的盛宴(十七)
寇冬的头脑中恍惚一片。他脚下如同踩着云, 不受控制地跟随这声音走上前去。
神座宽广。
无边无涯的云翻涌而来,天父端坐于神座之上,唤他亲爱的孩子, “来我身旁。”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自上而下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天使的耳朵里。于是他们更深地将头低下去, 不敢去看这位至高无上的创世神宠爱他最珍贵的造物。六翼天使的羽毛光辉灿烂, 从他的头顶一直垂到那白袍包裹着的小腿间,在行走之间, 它们也随着轻微晃动;它们触碰着这位独一无二的天使细腻的皮肤, 这让地下的天使几乎要心生羡慕。
他们羡慕的不是能坐上神座的六翼天使, 却是能触及天使小腿的羽毛。从那其中流露出来的光景,令所有天使都视若瑰宝。
没有人厌恶这位最特殊的天使。他极少出现,更多时候是独自居住在第三天里;他没有人伺候, 侍奉他的是清风、星辰与暮云。天父不喜爱旁人与他靠近,于是他永久独来独往,从不与任何人闲话攀谈——他孤高清冷, 像是天边破晓的那一颗晨星。
他甚至不为人间所知。大地上的生灵从未听闻过他的盛名,天父不允许天使将他的存在透露与任何平常的灵魂——那会玷污了这位天使的名声。
如此种种, 世上绝不会再有如路西菲尔般与众不同的造物。天父将他心爱的孩子揽坐在自己膝头, 与自己共同享受所有天使的朝拜;他俨然就是天上的第二位君主。
寇冬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他逐渐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在走向天父,而是存在于第三天里的路西菲尔往日的幻象。幻象不可被打破, 于是他只得坐在了神明的膝头,听着他低声问自己:“路西,我的孩子,你今日觉得如何?”
寇冬听着他一口一个孩子, 忍不住就有点儿出戏,——他平常也是这么喊叶言之的。
果然, 被别人喊爸爸和被别人强行当自己爸爸的感觉不太一样……
“很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满是无法掩饰的濡慕与崇敬,“很好,父神。”
天父的声线微微绷紧了。他抚触着六翼天使的翅膀,低低地、不动声色地道:“我听说,有人闯进了第三天?”
阶下的天使猛地将头垂的更低,彼此打量,有些心惊。
“是。”六翼天使并不瞒他,他知晓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因此并不觉得诧异,“他是个新生的天使,在昨日走错了路,误入了第三天。”
“他与你说了话?”
路西菲尔答:“是。”
天父于是久久不语,许久之后,缓慢地又去摩挲他的羽毛。
“路西,我的孩子,”他沉声道,“我许过将与你至高无上的自由——因此,我绝不会干涉。”
寇冬:“……”
寇冬盯着他的表情,心想我信了你说的话才有鬼。看你这脸色,就差直接在两边脸写上“我不高兴,除了我你谁也不能说话”了。
这话路西菲尔要还能信,那纯粹就是傻——这神明要是不想睡路西菲尔,寇冬能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不干净的想法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好吗?这个你也能信吗?
但偏偏,从小被养在第三天的六翼天使就信了。
“多谢父神,”他感激地道,“您慷慨而无私,福祉必将传遍天地。”
寇冬:“……“
这天使怕不是眼瘸。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忽然,雾气又重新翻涌了起来,漫天的白雾将他眼前的天父、天使、至高无上的第三天悉数覆盖,待雾气散去后,寇冬再度看见了天父。
他仍坐在神座上,依旧裹着一袭雪白的长袍。圣光掩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
在长阶下跪着的,是一个让寇冬觉着极其眼熟的天使。他像是刚出生不久,羽翼还未完全丰满,蜷缩在单薄的袍子里瑟瑟发抖。他的手掌上沾满了乌黑的汁液,那是恶魔之地里极端的邪气才能生出了的植物。汁液腐蚀了他的皮肉,他的伤口处泛着微微的金色,流光闪烁。
天使的血。
六翼天使的手指猛然收缩,他定定凝视着地上的人。
“路德……?”
跪在地上的天使没有回答他,只抬起了那张脸。寇冬看到他面颊上同样因为触碰到汁水而大块腐烂的皮肉。它们脱离了骨架,粉尘一样扑簌簌掉落下来。
他的唇舌似乎都被糊住,几度试图张开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眼泪滚落下来,他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哀嚎,旋即重重又一头栽倒在地。
“天使路德,”寇冬听到负责宣判的正义天使毫无动容的声音,“私自前往恶魔之地,采取邪恶之国,妄图谋害路西菲尔大人……”
六翼天使沉默了会儿,才将他要谋害的人与自己挂上钩。
……路德?
路德是要谋害自己?
这个说法在他听来,简直荒谬的令人无法置信。于是他当众反驳:“他怎么会谋害我!路德是新生的天使,又怎么会知晓恶魔之地?!”
恶魔之地,是神明在创造天地时遗留下的,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污浊邪恶。神将罪孽从人间提取出来,装满了沼泽,从此,那里就成了犯错被罚的天使与无信仰的凡人的受难所、苦刑室。
这样的地方鲜为人知,路德出生才多久,怎么会有机会从旁人口中听说?
“路西,”天父平静地问道,“你是在质疑我?”
他的话音里充满令人心神震颤的威慑力。仿佛风雨欲来,教神殿里的天使们都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们胆战心惊地凝视着这位神之宠儿,生怕他当真说出什么触怒神明的话。
天父的怒气,绝不是他所承担的起的。
“……”
六翼天使一时无法回答。他自然不愿质疑将他一手抚育长大的神明,因此抿紧了嘴唇,并不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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