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仙人长吁短叹,愁眉苦脸。顾循之自从认识师父的时候起,就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看着他这模样,顾循之反倒劝慰起他来:
“师父不必忧愁,想我原本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如今因为吞服妖丹得以延寿,回归青春,说来已是足够幸运。至于此后是否还会因此承受其他代价……”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又道:
“……既然是命该如此,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真要说起来,我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得多,不该再要求得更多了。”
顾循之很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倒是显得非常达观。不过看他面上的神色,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的悲戚,此时他还穿着女子的衣裙,让人觉得有点古怪,同时又显得很美。任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睛。
顾循之没有注意到师兄的视线,此时此刻他正弯下腰,伸手去逗躺在蒲团上的小玉。小玉虽说时睡时醒昏昏沉沉,却也听见了归尘仙人之前说过的话。她意识到自己之前闯了祸,一张狐狸脸显出悲戚的样子,哀哀地叫起来,样子十分可怜。
顾循之心知此事也不该怪小玉,见她这般愧疚,心里也不好受,只想尽力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好让她心里好过一点。
归尘仙人也低下头去看小玉,道:
“这小狐狸倒是聪明伶俐,怪讨人喜欢的。她把内丹给了循之,却换来一颗南溟珠,也算是因祸得福。倘若我不是已经有了两个徒弟,还真想把她也收归门下。”
小玉的眼睛亮了一下,顾循之知道她一直想要拜个师父好好习学法术,听见归尘仙人这样说,道:
“既然如此,师父不妨收下她。小玉很机灵,不会给师父添麻烦的。”
归尘仙人摇了摇头:
“随口说说倒是不要紧,不过我是凡人修成的地仙,对妖类没有那么了解,其实不适合做她的师父。她要真想拜师,还是应该找一个厉害的大妖才好。不过说起来……你这身衣服是不是应该换换?”
顾循之从进屋开始,就忙着给归尘仙人讲这几天里发生的事,一直没顾上别的。直到归尘仙人问起,这才想到自己此时还穿着女装,脸一下子红了。
虽然顾循之这一整天行走的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岭,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人看见他穿女装的模样,但他穿了这么一整天之后,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会儿听见师父说,这才又羞惭起来。拿起他原来的衣服进里屋去换。
他在早晨穿衣时有了经验,晚上脱衣就没那么费劲。顺顺利利将这一套女裙脱下来,一点也没有撕坏。然而等他拿起自己原本的男子服饰要穿时,突然发现出了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他长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此前他穿的裙装比较宽松,藏在里面,他竟是一点没发现。这会儿他要换回原来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屁股后面多了东西。
顾循之的衣服还是他在王府时做的。王府里请的裁缝手巧,做出来的衣服一向合身。这会儿突然多出一条尾巴来,显然非常碍事。顾循之试验了一下,这尾巴虽说也不是不能完全塞进衣服里去,到底看着不像样,而且也不舒服。顾循之没办法,只好又穿着更为宽松的女裙出来了。
归尘仙人看他这样子,皱了皱眉:
“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换?”
顾循之只有苦笑,从裙摆下面拎出白色的狐尾:
“原来的衣服穿不下了。”
归尘仙人见状,也只好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小弟子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只能穿女装的现实。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似乎是想要转移一下话题,于是说:
“他们给我准备的这地方很宽敞,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阵。等到循之的情况稳定了再走。”
任鲥沉默着点点头,顾循之则抬起头来问他:
“那师父您呢?”
“我还打算在这里留一阵子。”归尘仙人说,“如今虽说看上去没什么能用得着我的地方,但凡事怕万一,这几天里你一旦再遇到什么凶险,我留在这里也算能有个照应……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们的师父。”
这些年来,归尘仙人作为师父所尽到的责任确实不多。不过他在此时做出这样的承诺,倒是确实让顾循之有些感动。这会儿天色已晚,师徒之间又说了几句话,顾循之就觉得困乏。归尘仙人看出他已经很劳累,就催着他们睡觉去:
“那边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俩在那里住,正好。”
顾循之答应一声,率先走进屋去。他这一天被折腾得够呛,身上穿着女装不习惯也不舒服。想到自己身后冒出来一条尾巴,又是愁肠百结,不知这些多余的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回去。这会儿他困得不行,也无心再去考虑别的,关上门,开始脱起衣服来。
这套衣服他穿脱过几次,这会儿已经非常熟练。不过男女之间骨骼肌肉的差别到底是改变不了,衣服一不小心就卡在肩上,越着急就越扯不下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从他的身后打开了。
他的衣服正脱到一半,窘迫地转过脸去,看见任鲥站在门口低着头,手里端着个铜盆,盆里装了清水:
“你今天挺累了吧?虽说我可以直接给你用清洁术,但洗一洗再睡是不是能更舒服点……”
他话说到一半才抬起头来,正看到顾循之衣着凌乱,香肩半露,一条白白的狐狸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不觉有些愣住了。
顾循之没想到他这时候进来,窘得满面绯红。平常他与师兄同榻而眠也有许多次,按说应该早已适应,本不至于如此。然而这一回他在换女裙时被师兄看见,不知为何只觉羞耻万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师兄看见自己这狼狈模样。
然而师兄却站在门口不动,他实在没法,只得开口问道:
“师兄……你能出去一下吗?”
第55章
任鲥没有像顾循之希望的那样立时就走。
他随手把铜盆放在一边的脸盆架上,站在那里停了一瞬,然后把门带上了。
所有的嘈杂噪音顿时被关在门外,房间里一片寂静。
顾循之僵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在任鲥关门的那一刹那,身体颤了一下。他看起来还算镇定,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汗毛此时已经全部不受控制地立了起来。他感知到自己被某种危险笼罩——其实也不该说是危险,他知道师兄并不危险,但他确实非常紧张,紧张到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知道任鲥在看着他,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够感知得到那视线,任鲥的视线非常温柔,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战栗。他觉察到似乎某个时刻的临近,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像从前那样逃走,还是张开双臂去拥抱它。很难讲他是有了更多勇气,还是更加胆小畏缩了。
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他真的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顾循之这样向自己发问,但他知道,他心中的火焰其实从未熄灭,只是需要一点什么让它重燃起来。
此时此刻,房间中的两个人都静止不动,好像两尊蜡像。
然而这样的安静只维持了一瞬,任鲥突然大步向顾循之走了过来。
他抬起了手,他的手触到顾循之的裸肩。他的手很冷,简直要冻住了人的骨头。冰冷的感觉从顾循之的肩上开始蔓延开来,他突然觉得空气有些不够,想要大口呼吸,却又本能地害怕发出太大的声音,他看着任鲥靠近的脸,发觉头顶上的新耳朵热到发烫,脑海里一片空白,简直要晕倒了。
任鲥的情况其实没比顾循之好多少,就在刚进门看到顾循之的那一瞬间,任鲥就已经放弃了动用理智思考,只凭借本能行事。他放弃了揣测人类在此种景况之下应该有的动作,摒弃了他一向贯彻着的人类式礼貌——这本来已经成了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但习惯的力量此时宣告失败,他最后残存的理智只来得及提醒了他别把水盆扔到地上,以及别忘了关门。等把这两件事都做完,任鲥的理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他看着顾循之,没法移开目光。顾循之的耳朵无意识地颤动着,他的尾巴非常蓬松,低低地垂着,有节奏地摆动。但他对自己身体多出来的新部分不是很,无意间暴露了他焦躁的心情。光洁的肩膀羞耻地裸着。但即使是有了毛绒绒的耳朵和尾巴,顾循之仍然没有那么像是动物。如果非要比喻,任鲥宁可将他比喻为干枯的梅枝。
不声不响,与其他的枯树枝没有一点差别,但在别人还没有动静的时候,他已经悄悄结出了蓓蕾,虽然这蓓蕾也是褐色的,被紧紧包裹着,不肯轻易张开。但末端已经吐露出一点粉色的痕迹,只等着一丁点雨露的滋润让他变得柔软。年轻人大概不会有这样的耐心精心呵护这不起眼的花蕾,只有历经世事的人才懂得它的芬芳。
海中巨兽冰冷的血在任鲥血管里奔腾,冲破了他彬彬有礼略带冷漠的表象。人类总喜欢用“热血”来形容人翻涌的情绪,但无论热血翻涌得怎样强烈,又怎么比得上大海冰冷的波涛?
柔软的狐耳被他的手压得向下扣住,贴在头发上磨蹭了两下。他的手一松开,耳朵很快又竖起,耳廓内部没有毛的部分颜色变深了,看起来粉粉的很可爱。但这颜色并没有向下延伸,他的面孔仍然白皙,甚至可以说是比平时显得更白了,好像他全身的血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没有多余的留给面孔。任鲥想,可能最近总在外面奔波,他吃得不好;或者是身体突然的变化给他带来了一些负担,总而言之,他有点血气不足,急需补充。
或许应该给他吃些滋养身体的东西……任鲥这样想着,手指划过顾循之的皮肤,感觉他的皮肤非常干燥,缺少水分,指甲在他身上刮出一点白印子。任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当口儿想这些全然挨不上边的事,但他觉得他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想些无所谓的事,以便稍微恢复一点理性或者类似的东西,以避免浪潮把他完全淹没。
顾循之衣着凌乱,他的衣袍虽然是素雅的鸦青色,里面却有着颜色鲜明的内衬,几种毫不相干的颜色撞在一起,竟显出少见的协调,内衬被胡乱翻在外面,和鸦青色的衣袍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尾巴毛绒绒地垂着,有点不太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仿佛一种与他的衣服非常搭配的饰物。而他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应该把衣服拉好还是脱下去,无论怎么做好像都显得不是很对劲。
他穿着女人的衣服,却不是女人,他本来应该是个男人,现在……却也谈不上。他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将一切事物的美丽融进一身。他是梅枝,是白狐,是非人非兽、非男非女的妖物。
至少,任鲥是这么觉得的。
任鲥扳住顾循之的肩膀,让顾循之面对自己。他看见顾循之微微张开双唇,急促地呼吸,好像离开了水的鱼。任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看见他的眼睛迷离了,好像因为看见了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而不停眨眼,眼睛红红的,里面满是泪水。任鲥本能地觉察到,或许因为此时此刻的特殊气氛,有什么束缚着顾循之的东西此时已然消失不见。
任鲥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察到顾循之的身体好像梅枝一样散发着冷香。这香气是从哪里来的?他带了香囊吗?是他衣服上熏的吗?还是从他的肌骨里透出来的呢?
他不断在心中提出问题,却不去试图寻找答案——那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想要继续探索。他觉察到,顾循之已然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任鲥忽然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从未想过掌控任何东西,他只想要做一个引路人,引领顾循之抵达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到不了的高处。
任鲥此时就是这样觉得,但这比喻真的恰当吗?世界上从未有过比任鲥还要懵懂无知的向导,他举着炬火走在前面,却不知道前途究竟通往何处。非要用这个比喻来形容,实际上,真正引路的是与他牵着手,走在后面的那个人,那人没有做向导的勇气,却在任鲥那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凿开了一条通路,一直通到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只是此刻,任鲥对此还是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并没有确认。
还是不要再说究竟谁是谁的向导吧,总而言之,在这个晚上,梅花尚未开放,但花枝已经被攀折。无论是顾循之还是任鲥,都度过了一个堪称迷乱的夜晚。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还在一起做了许多疯狂的梦。
第二天早晨,顾循之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脑袋藏在了被子里,并且打算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隔着被子,很难形容他的脸究竟有多红,不过还是可以通过他不小心露在外面的耳朵略微窥见端倪。
顾循之此时非常希望昨晚他是喝醉了,这样他就不会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但非常遗憾,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很希望昨天晚上的动静不会被人听见,但他也知道,这屋子只是村子里破旧的民房,虽然经过整修,但肯定一点也不隔音。无论昨晚他们屋里弄出什么动静,外面的小玉和在另一间屋里住的归尘仙人,一定是都听见了。
想到这里,顾循之更不想离开被窝了。
但这绝对不是他的错!一切都怪师兄,是师兄主动的!他只是一个被师兄迷住了的可怜人,在师兄绝顶的美□□惑之下变得软弱无力,被师兄一把抓住要害,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顾循之这样认为,但他还是没法理直气壮。毕竟,虽然他完全不想承认,但是昨晚上的那些可能会吵到小玉和师父的声音……大部分都是他发出来的。
他在被窝里转过脸去,害他昨晚意乱情迷的罪魁祸首就躺在对面,还在沉沉地睡着,样子十分无辜。
顾循之虽然在心里埋怨任鲥害得自己丢脸,可是……当真的看到他的时候,所有那些烦恼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只剩下单纯的喜悦。他的睡颜如此平静又温柔,让人的心情也瞬间平复。顾循之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汹涌的感情填满,再容不下别的,方才那么在意的面子问题,这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什么都无所谓,就算是小玉或是师父当面取笑他,他也不在乎。
只要他还能一直看着这个人,那些事好像都算不上是问题。
顾循之这样想着,终于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探过身子,在任鲥的前额上印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请谨慎评论。
周五那天我有一点事,应该不会耽误更新,但可能晚一两个小时,也可能不会晚,大家知道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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