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清立在山巅上,转头看他,张嘴,几乎忘了怎么说话。命运赐给他永恒的长生,并以此让他付出永生孤独的代价。
“……现在,过了多少年。”
“不过五载。”
“五年……”顾若清低喃,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睁大眼,“……五年!”
他匆匆下山,赶到延棠城,去奔赴已经迟到的约定。
青楼里依旧笙歌曼舞,琴声靡靡,但那些年轻的面孔他都不再认识。
五年前的炉鼎之灾,何处风月寻被抓走了不少姑娘。顾若清带着纱帽,没能在那些笑靥如花的面容里找到勒琳。
“请问,您知道琳娘在此赎身之后,去了何方?”
“琳娘?哦!你说那个疯婆娘啊,”老鸨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她前几年是被赎了身,还给那男人生了个儿子,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结果,那男人在孩子一生了出来,就跑了!影子都没见着,钱也没留下,啧啧啧,”老鸨嘲讽的笑道,“这不,被男人玩剩下了,还多了个野种,只得又捡回老本行了呗。”
“她现在人老珠黄,也就只有跳舞还能看,也是宝娘我心善,给她和那野种留了口饭吃。”
她打量着顾若清,立刻谄媚笑起来:“不过我劝仙君可别去找她,她现在男人跑了,整个人就疯了!成天叫得跟鬼一样,见谁打谁,特别是她那小野种,哎哟我的天,从小就被打得那个惨呐!饱饭也没吃几顿,小脸上的淤青就没好过……”
顾若清心中咯噔一声,他立马让宝娘带他去找勒琳,推开房门,还没说话,就被一个茶杯打了出来。
“滚!滚!全都给我滚!!哈哈哈哈哈……”
老鸨直接破口大骂:“嘿你这疯女人!老娘给你一口饭吃,就是让你接客的!你今晚要是再敢把客人打出来,老娘直接把你和你那野种丢出去喂狗!”
“滚!!全都滚!别靠近我!哈哈哈你们都靠近我哈哈哈……”
老鸨一气之下就想冲进去,顾若清把她拦下来,给了她一袋钱:“这些钱够她赎身了,之后还望宝娘多担待,留她一个住处,但莫要让她接客了。”
宝娘立刻喜笑颜开,满口答应下来。
顾若清问了孩子在哪,宝娘数着钱,头也没回的指向一个荒芜破败的后院。
临走前,老鸨却嘱咐他:“仙君记得离那小野种远点,那小孩就是个怪胎,从小被打大的,眼神看着……渗人。”
顾若清走向后院,在中途,他忽然感觉到一丝紧张。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煜扬。
对,他叫煜扬。
火焰明亮张扬,生生不息。
他应当是热烈的,汹涌的,如光一般充满希望的。
他应当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顾若清觉得空手不太好,他去街市里买了一只糖葫芦。
他走在小巷中,忽然听见了声音。
“喂!”一个小孩的声音从狗洞里响起,“你踩到我的泥人了。”
顾若清垂首,果真看见一个泥人被踩扁在靴子下。
那个泥人被故意掐掉了脑袋,撕断了胳膊。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狗洞里伸出来:“你踩坏了,要赔!要还我一个一模一样的!”
顾若清没有办法,只好蹲下来:“我今日有急事。”
“我才不管,”小孩蛮不讲理道,“反正你今天不准走了!你要陪我玩!”
男孩的声音恶声恶气的,但带着一点奶音,泄露了他的小心思。
外面那个人的衣袍和长靴洁白而素雅,他在洞里看到的第一眼便心生喜欢,想要让他的脚步停留下来,陪在他身边和他玩耍。
从来没有人和他玩耍过。
顾若清无奈,只得捏了一个完整的泥人,送给他。
他刚想走,却听小孩急忙叫道:“我叫煜扬,你叫……你,你不准走的!”
听到这个名字,顾若清脚步一顿,心中巨震。
“你说……你叫什么。”
“哐当”一声,一枚天生只有一半的血灵玉被扔了出来,掉了顾若清的靴子旁边。
小煜扬仍旧恶声恶气道:“这个给你了!刚才那个泥人我不满意,你重新做一个!”
顾若清僵硬的蹲下来,拾起那枚玉,从狗洞里看到那双被脏脏的却能看见鞭笞红痕的小手,心中酸涩。
“我不会捏泥人,”顾若清看着那些残缺的泥人,道,“我们不再玩那个了,好不好。这个给你。”
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伸了过去。
那只小手刷的一下拿走了那根糖葫芦,小煜扬新奇的看来看去,语气却还强装着霸道:“哼,不玩就不玩。”说完他好像又怕顾若清离开一样,立马道:“那你说玩什么,我陪你玩。”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每天都可以陪你玩的!”
从那以后,顾若清便开始教他读书认字。
勒琳已经意识混乱,不再认识他,而青楼的后院是女子的住处,他不方便进入,只能日日在洞外与煜扬相处。
小煜扬学得很快,也很快和他亲近起来。
他犹如一只咬着他裤腿不放的小野狗,逐渐收起自我保护的爪牙,开始依赖他,黏着他,向他露出肚皮,变着法耍赖撒娇。
他每日都带一只糖葫芦给煜扬,但小孩却从最开始的欢呼雀跃,逐渐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最后,他将那串裹糖的山楂递给煜扬时,小孩接过之后,又默默的还给了他。
“怎么了?”顾若清轻轻问道,“不喜欢吗?”
小煜扬没说话,只是低头玩着小石子。
顾若清正疑惑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一点花样,却听男孩闷闷道:“我不吃了。”
“为什么?”
男孩沉默一阵,难过的向顾若清道,“……我知道的,你就是个卖糖的,我给你玉,你就天天给我糖吃,还和我玩,但是……”
煜扬忽然憋憋嘴,用袖子擦眼泪,委屈道:“但是……我没有玉了,我就只有那一半。要是我把你的糖全部吃完了,你就肯定不会和我玩了,也不会再来找我了!”
顾若清一愣,听着煜扬在里面哭得极其伤心,一下一下的吸鼻子,可怜极了。
原来他被当成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小贩,成天蹲在这里强买强卖。
顾若清忍不住笑起来,道:“别担心,我卖糖分文不取,而且好多卖不出去,你吃不完的。”
“你骗人,不要钱为什么还卖不出去……”
“我不骗人的,”顾若清将那枚补好的圆玉和糖葫芦一起塞进洞里,“你看,我把玉还给你了,你能帮我把糖吃掉吗?”
煜扬接过糖,一边抽噎一边吃:“……那我帮你吃糖你就不能走了。”
顾若清将补好的血灵玉放进他口袋里,微笑道:“嗯。”
作者有话要说:到最后还是吃完了。吃完了卖糖的也不在了。
第八十章 误解
小孩还在里面哽咽着, 顾若清则将一枚玉笛递给他:“以后你只要吹响这个,我便定会来与你相会。”
他在幻境里待了上百年的时光,唯有腰间的一枚玉笛与他作伴。
那玉笛本也普通, 但在千山九重雪莲的梦境里吸收了百年的天地精华,竟然也生出一点精魂来,与顾若清息息关联着。
在那之后,每当时长时短的笛声响起,顾若清便会奔赴青楼,手里带一根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但那一天, 顾若清并没有听到笛声。
他在白日赶往何处风月寻时,只看到一座在昨晚被烧得焦黑的木楼,以及周围横躺的尸体。
云肆风的家族最终还是找到了他的尸体,他们提前将云肆风运走, 然后暗中调查着一切。终于,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们动了手。
云家想要活捉勒琳, 取出魔丹, 并杀了那个人魔乱i伦而天生不祥的孩子。
但顾若清在城外发现那枚掉落的玉笛, 这说明煜扬侥幸逃了出来, 并没有死在昨夜的大火中。
他四处找,终于在另一座城镇里的乞丐堆里找到了煜扬。
男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正在和一只野狗抢食。
之前在狗洞中,顾若清施了法, 煜扬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也转头就记不清他的声音。
所以当顾若清蹲下来,牵过男孩的手,看着他, 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的时候,煜扬的眼睛里又是惊喜又是警惕,以为顾若清只是哪个路过的慈悲仙人,要救他脱离苦海。
但苦海无涯,已在其中的人本就自身难保,又何谈救赎他人。
就这样,顾若清便将煜扬带回了山。
他当时不知是谁绑走了勒琳,本想四处寻找,但头脑忽然一阵剧痛,告诉他幻境所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马上回到山里闭关,否则就将当场昏迷陷入幻境。
顾若清将煜扬安顿好,让他与其他上山求道的孩子一起修炼,自己则匆匆闭门入关,一头扎入永无尽头的幻境中。
他本以为,仙山之境自然好过俗世纷扰,不用担心自身温饱,但没想到煜扬在青云太宗里并没有过上什么平淡快乐的日子。
煜扬年纪小,性格如同长刺的小刺猬,有谁触碰就和谁龇牙打架,并不合群。
许多较为年长的弟子欺负他,孤立他,抢他的东西,推他去挑水砍柴,嘲笑他不过是个顾长老抱错的小疯狗。
男孩在外门里待了不到三年,膝盖上常年是被师兄管事罚跪的淤青,背上罚鞭的旧伤看得人触目惊心,但他始终咬着牙不向任何人低头。
在他忍不住的时候,他就抬头朝北山的方向看去,那里是寒清阁所在的位置。
以他目前的低贱的身份,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踏向那里一步。但他依旧记得,牵他回来的那个仙君,手心里的温度是温暖的,有淡淡的梧桐的香气。
顾若清永远都不知道,那日煜扬是如何进入千山九重雪莲的幻境的。
他已靠在这冰窟旁数百年,满头白发与四周的苍茫雪景融为一体,就连眼里的一切波澜都被抹除,只剩下这亘古不变的万里冰封之景。
忽然,他听见了踩雪的声音,一下一下,敲进了他的耳膜。
“仙师?!”煜扬本在四处徘徊,忽然惊喜的看见他,朝他跑来,“弟子本在房中休息,不知为何入梦便进了这里。”
“……煜扬?”顾若清本想接住他,但他在刚碰到煜扬的那瞬间,一股剧烈的仿若灼烧的疼痛爆发在四肢百骸。
千山九重雪莲乃至灵之物,魔气会使得它们腐蚀枯萎。
而幻境由雪莲的灵力筑成,当幻境收到魔气冲击时,顾若清的全身筋骨便会感受到撕裂般的巨大痛苦。
那双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煜扬则小心的停在了他身前。
“仙师,”男孩兴奋道,“一月后的宗门试炼,弟子想拜您为尊,可以吗?”
顾若清忍不住退后一步,撕裂的疼痛得以缓解:“……我带你回来,但你并非一定要拜我为师。”
“可是弟子喜欢您!”煜扬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光,“我想要拜您为师尊,然后一直一直在您身边!”
“我会永远永远陪伴您!”
顾若清看着他,道:“……你不知道什么叫永远。”
“你看看周围,你不会喜欢这里的。”
人的生命只有百年,然而永远是无穷尽的生命。
世人总是追求长生,以为那里会有如何美丽的风景,却不知那里只是冰封百里,苍茫风雪,无尽孤寂。
“可是我喜欢您呀,”男孩的双眼里仿佛有火焰,笑容灿烂,“我喜欢您,就会喜欢这里,我会一生一世和您在一起!”
稚子无知,出口便是一生一世。
顾若清看着他,缓缓蹲下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般,一字一句道:“好,我答应你。”
但就是着无知之言,他就当承诺记在了心里。
之后煜扬便成了他的入门弟子。
但少年还是不合群,就如同进了羊圈里的孤狼。
别人说他性格狠辣,他只嫌那些人矫揉做作;别人说他铁石心肠,但他只嫌那些人虚情假意,别人说他目中无人,但他从不愿对人卑躬屈膝。
顾若清仍旧经常闭关,会偶尔出来几次。
但他几乎难以顾及殿内事务,每次交代几句,便又匆匆闭关。
所以他自然不知道煜扬在北殿的处境,不知道宗里的弟子孤立他,陷害他,把他赶去南山下苦劳思过,也不知道煜扬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孤僻寡言。
他甚至不知道少年经常被罚跪在冰面上,上衣被扒光,瑟瑟发抖着一跪就是一整夜。
顾若清只知道由于煜扬住在了北殿,千山九重雪莲的幻境收到干扰,在变得越来越弱。
而他经常因为幻境撕裂而痛不欲生,在地上翻滚。
他的十指在洞府之内抓出血痕,痛苦的沙哑的低喊着,就连呼吸都如同无数把锯子割裂的酷刑。
“师尊,师尊在吗。”
忽然,顾若清在幻境与现实的半昏沉之间听到了煜扬的声音。
少年轻轻叩着洞府的门,用袖子将自己手上的鞭痕挡住,道:“师尊,弟子想见见您。”
顾若清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靠在了洞府的石壁上,声音沙哑:“……你来干什么。”
“师尊,我想见您一面,好不好……”
煜扬将头靠在石壁上,冬天却只披了一件单衣。
少年又被罚去跪了冰面,并且被变本加厉的施了鞭刑,那单衣遮住的皮肉上面尽是被冻得发黑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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