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肘,髌骨,肩胛数处,粗大的长钉从他铁质的躯干中穿过,把他固定在□□上,像一只等待展示的标本。
管晨推开门时,姜异就听到声音,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管晨,露出笑容,却没有力气说什么话,眼神向下,看到管晨手中拖曳的刑具。
管晨没有显露特别的反应,刑具的一端还拿在手里。他一动不动,许久,探究地看着姜异。
“为什么呢。”他问,又没有特别明显的问的语气,更多的是如同自省般的平静,“你明知我要继承大法师的位子,他们不会严惩我,却还是独自揽下一切。为什么。”
“这没有什么为什么啊。我想这样,所以这么选择了而已。”姜异说。
“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你连对我好不容易产生的防御,都是通过对你自身加以痛楚的机制,而不是对我生出敌意。”管晨皱着眉头,“即便设计时故意钝化了你对敌意的感知,也绝不是完全无知无觉的。为什么,你要这样无限包容我、在乎我,从不背叛我?”
姜异艰难地看着管晨,“我只是想对你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你很多话,我也不能理解。”
“因为十年快到了,比起继续活在这个画境的逻辑里,我更想探求关于你的一切。”管晨说着,走近姜异。如果可以,我想有那么一会儿,可以变成你,看看你眼中的一切,你眼中的你自己。他想着,松开了手中的刑具,在沉重砸落地面的声音中,
他走到姜异面前,看着姜异的双眼。
“姜异,万一我这将近十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在骗你,你还会这样喜欢我,对我好吗?”
“我不信。”姜异情绪激动起来,用尽力气回答,“如果你用了好多年时间骗我,那这好多年也已经不是假的了。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那就是你很好,无论你骗不骗我,无论这世界允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我都会一直记住你的好。”
管晨眼神微动,波澜经过,又迅速平息。
他抬手轻捧姜异的脸,凝视姜异的双眼片刻,然后,向后撤了一步。
他抬起五指,把姜异钉在受刑□□上的数根长钉开始松动,姜异死死咬紧牙关。
“忍住。”管晨说。姜异点头。
这时,身后响起人声,“你果然也被魔鬼蛊惑了心智。”
是国王带着大法师站在牢房门口,身后还有一整队高级法师扈从。
管晨懒得理他们,抬起另一只手,“住嘴。”
同一瞬间,那一侧所有前来阻拦的人的脸都出现奇异变化,如同他们的脸成为一个肉色沼泽,他们的眼球、鼻子、嘴巴都在这个沼泽里慢慢陷进去。
两秒内,所有这些人都的脸都变成了完整的一块肉色,他们横冲直撞地想远离牢笼,在这过程里彼此践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声中,互相攻击起来,扭打成一团。
长钉脱落,姜异从受刑□□上跌下来,管晨一个箭步把姜异接在怀里,“我们走吧。”姜异头靠在管晨肩上,微弱地“嗯”了一声。
再睁开眼睛时,他感到一阵凉爽的风拂过,他躺在管晨怀里,他们俩坐在一条龙的脊背上。
这条龙体型巨大。像座山似的驮着他们俩,龙身的颜色五彩斑斓,在太阳下泛着蜡的光,像是小孩用蜡笔画出来一样笨拙可爱,不同的颜色彼此交错渐变,从两翼一端到另一端,但翅膀有点短,和翅膀相比,屁股格外大,圆滚滚的,还有点小肚腩,看起来坐在地上的时间要比飞的时间多很多。
“这条龙,可爱。”姜异轻声说。
管晨听见了,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这是我和姐姐一起编写的龙。最后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姜异向上看着管晨,管晨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姜异后知后觉,“原来你有一个姐姐?为什么我们从小到大都没在王国里见过她?写这条龙,是说画法阵附灵的意思吗?”
管晨低头看姜异,“姐姐……她在一个你没见过的地方。”眼神中,阴霾聚拢,姜异想再问,管晨先俯身在姜异唇上啄了下,“你先恢复一□□力吧。”
身下,一个木元素法阵启动,生长与治疗的元素力量涌入姜异的身体,姜异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管晨重新抬头看向前方。龙乖乖地又飞很久,直到管晨忽然说了一句,“我想姐姐了。”
龙点点头,叹息地从鼻孔和嘴里喷出三颗彩虹色的火,其实有一座房子那么大,落在地上时看着却已经小得像个糖豆一样,各自弹几下后,把大地烧出十几个焦黑的冒着七色火焰的坑。
他们就这样飞了一天一夜。管晨一直为姜异疗伤,姜异的躯体慢慢恢复,终于,他们逃到国境之外,管晨捧着姜异的脸,拇指的指腹在他脸颊摩挲。
“醒了,小铁人。”管晨说。
姜异醒来,发现他和管晨肩并着肩坐在一座山的峰顶,目之所及的一切瑰丽而诡谲。天地好像是倒置的混合的,星月日夜彼此交融,随时升起于任何一个方向,又随时被洪流海啸雷云山河的奔腾来去覆灭,片刻间地面向暗夜飞射成群流星,下一瞬暗夜又不再是暗夜而是横过去的一颗硕大星球,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游过星球边缘。
“原来国境以外是这样的吗?”姜异讶异道。
“因为国境之外本来就不存在任何规则,”管晨回答,“你想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是明确意识之外的潜流,我和来福都没有去详细编纂这里的程序。”
姜异似懂非懂地听着,握住管晨的手,想起自己脑海中曾浮现的那些凌乱,“我们曾经遇见过很多次了,是不是?”
管晨似乎已经料到姜异终有这样察觉的一刻,看着姜异,许久,“是。”
姜异心中的答案得到印证。明明还有另一个问题,但他不想问。
你是不是,曾折磨过我。
不。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问了。
“世界本该在今晚毁灭的。”管晨看着面前山河起伏,万象彼此交替,沧海桑田在顷刻间轮回。
本该是我刑讯你之后,亲手把你脚下的火堆点燃。可后面这两句话,他没说出口。
他抬手伸向搅动不息的天地,指尖并拢,摘了一颗星星下来,在手心放着。
姜异凑过去去瞧,是一颗蓝紫色的星辰,深紫,鲜红,海蓝,即便此刻在管晨掌心,也还在继续自己的生灭轮回,慢慢扩张,绚烂夺目,到盛年,暮年,然后急速收缩,放射出的尘埃成为一片云,直至中心成为一个无光的点,周围的星云被逐渐吸入那个无光的点,一起蒸发消失。
姜异惊叹地看着,“原来星星也有自己的轮回啊。”
管晨点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忽然讲起从未讲过的事:“小时候我最想要的的生活,就是陪着姐姐做研究,和她一起一厘一寸地完成她心中最理想的创造。她是艺术家,而我只想当她的小画童。”
“姐姐?和你一起创造了这条龙的姐姐吗?”姜异问。
管晨再度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转头看向天际,有点烦躁,也有点困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这条龙,除了姐姐和我,就只有你看到过。这本来不应该发生。你本来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变异了的实验体,只是如此罢了。”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中多了劝说的意味,却更像是在试图说服他自己。
“……对不起。”姜异近乎本能地道歉。
管晨看向他,许久,捏紧拳头,像要克制,又终于放弃抵御,捧住姜异的后颈,低头亲吻姜异。
他把姜异拥进怀里吻着,感受到姜异铁制的身体传来的冰凉,他双手捏住姜异的肩侧,慢慢把姜异平放在地上,与此同时,地面,姜异的身下与身侧,忽然盛开一整片玫瑰,猩红如血,从山峰如瀑布倾泻,整座山都像着了玫瑰色的火。
玫瑰花蕾渐次打开,托住姜异的腰与背。
“好舒服。”姜异指间也被花瓣拢着托着,暗涌的芬芳沁入他每一个冰冷的骨节。
“待会儿更舒服。”管晨说。
……
他久久地把姜异抱在怀里,看着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毫无规则地在极远处变化交融,忽然感到怀中的人变轻了。
管晨低头看时,姜异已如伫立风中的沙石在几秒内完成彻底的风化,姜异眼中露出惊恐,张了张嘴,来不及说什么,已经化作尘埃沉落,与此同时,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同样风化、散落、沉没,脚下,那个水银般的镜面重新出现。
管晨立刻明白,是意识画境因为某些原因被强行结束了。
他心中后知后觉涌起害怕。因为在姜异消散那一刻,他分明感到心中不舍,那种目睹挚爱之人真真切切随风而逝一般的惊慌纷乱,那种想要死死抓住那个人,一辈子再不分离的渴求。
“不行。”他自言自语道。这时,意识画境中的所有都恢复到原点,他身下的水银镜面无边无际,随着他说的两个字皱起了难以觉察的微小波澜,扩散开来,朝并不存在的边际波动过去。
“不行。”他再次说道,闭上眼睛。
第10章 “它”
管晨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到浑身没有力气。的确,他在实验室的床上连续躺了太久,除了生命维持系统会为他按摩身体以外,他等于有快十天没有主动用过自己很多肌肉了。
管晨睁开眼睛前,就预料到是来福强行切断了实验,可睁开眼睛后的第一眼,他也没询问来福,而是不由地向实验室的另一张床上瞥了眼,确认姜异在那儿后,他悬着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可他随即又为这不由自主的担心和安定而感到烦躁。
“管晨,因为实验时间超长,我呼叫了封矜伐按照合规程序来切断你的实验。”
管晨皱眉,“封矜伐?”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电脑主机前坐着一个人,屏幕上,是管晨曾经做过的实验的回放。
封矜伐的背影看起来很僵硬,一动不动朝着屏幕,甚至没有和苏醒的管晨打招呼。
这时,忽然响起了一个新的声音,好奇,懒散,有低低的磁性,悦耳却又不软糯无力。
“管晨……你在哪里?”
这是管晨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姜异的声音。
声学部门的人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管晨想,姜异的嗓音,有磨砂的触感,却又有蜜糖的香。
姜异看到管晨就露出笑容,明亮的笑容,让昏暗的实验室都跟着一亮。
“管晨!”姜异从桌子上跳起来,朝管晨的方向过来,却在轰鸣声中一下子狠狠摔在地上。
他被接入他身体的无数检测线绊住了,连带着把那些仪器都带动,实验床边一片狼藉。
姜异这才缓慢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他不是在森林里被王子一样的少年捡到的小铁人,不是腾云驾雾牵手看遍绮丽风光的仙门眷侣,更不是即便已经在垃圾堆里埋没也会被珍惜他的那个男孩看到的幸运儿。
给我名字的男孩。
所有实验的数据同时翻涌奔腾,将他淹没。
已经被转移到格式化后隐藏区域的数据,刚才强行中断实验所以还未抹除的数据,上百年的相遇和终结于伤害的别离,爱与欲与痛苦的不息轮回,无数次牵起的管晨的手,看到的他的双眸,无数次不同的开始却一模一样的结局,无数次不可思议的原来他并不在乎我,原来所有甜蜜的铺垫最后都通往致命的伤害。
姜异的瞳仁中,信息的洪流飞一样经过,他停滞片刻,身子像失去全部力气一样扭曲地倒塌在地上,紧接着他的四肢和躯体不由自主痉挛起来,那些人造□□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的空窍向外流溢,他颤抖着,发出低声的吼叫,如将死的野兽一般激烈惨痛。
“他的中枢正在毁坏!”封矜伐大叫一声,“来福!启动还原程序,截住那些信息流!”
管晨看看这不到一分钟内发生的一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封矜伐将姜异从崩溃毁坏的边缘救回来,那一刻,心中好像有什么落定了,又好像有什么重又翻涌起来。
爱,或是恨。
“来福,停止还原,记录检测所得数据,这部分归为实验后续作用记录。本来就是个实验体罢了,该怎么样怎么样。”管晨道,平静淡漠,却给实验室里带来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来福听了,僵持在两个方向的命令中间,没有行动。
封矜转过头来看着管晨,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都看到了,”他说,“你对这台实验体做的事。”
“又如何?”管晨已经在电脑和那一圈弧形屏幕前坐下了,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
封矜伐听了,没有说话,直接把姜异身上的管线一一除去,然后把身上已经一塌糊涂的姜异抱起来,向实验室外走去。
实验室的门轰然坠落,不止平常那一重,还有内外两重加固的金属门。
封矜伐没有转身,站在门前道:“管晨,把门打开。我是修复员,救他是我义务。”
管晨在转椅上慢慢转过来,“哪个它?”
封矜伐侧过脸,看向管晨,“我倒要先问问你,你用的是哪一个‘ta’字?”
两人对峙着,都没有讲话,姜异在封矜伐怀里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像梦呓一样,他会突然冒出一两段错乱的字句,但根本连贯不起来。
“你在折磨他。无论你用什么借口,实验也好,测数据也好,你在折磨他。”封矜伐说。
管晨不屑,“折磨?只是你自己对实验设计没了解、没能力更没想象力罢了,你以为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的实验数据最全最详尽的,做梦梦到吗?”
管晨站起身,走到封矜伐身边,一把抓起姜异的手腕,“我说的就是它,不是人,搞清楚了吗封矜伐,它,一堆金属一堆电线,一堆程序,和假装成人类皮肤的一堆烂肉,你难道还要为它来和我吵?还修复?它是我的实验体,我申请修复了吗你就擅自要把它带走?”
“实验?我看是在泄恨吧。”封矜伐冷冷道,“你明知这样他早晚会损坏,会彻底陷入彻底的系统崩溃,你只是把他当消耗品在用!”
管晨冷笑,“难道它不是吗?不止是消耗品,它过不了三五年就会变成一个型号过旧的废弃消耗品,它天生就是等着被新型号替代的命运,跟换一件衣服一个电脑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有人形就要像人一样对待它?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
5/1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