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
他安然无事。真好。
闻雪朝做了个很好的梦,梦中五殿下及时回援,挡住了胡人的铁蹄践踏京城。城外没有尸横遍野,没有血流成河。羽林卫仍在皇城巡防,北大营依旧在郊外列阵操练。
寒风卷着细雨刮进城楼,一滴雨珠落在闻雪朝的脸颊上,他睫毛颤了颤,从睡梦中悠然转醒。
梦中浮光掠影烟消云散,他还坐在破败的城楼上,残垣上依旧溅满了将士的血,不过身旁已多出了一人。
闻雪朝从赵凤辞肩上缓缓起身,披在身上的厚重大氅滑落在地。赵凤辞身上玄甲未卸,长剑还靠在墙侧。
“睡醒了?”赵凤辞问。
闻雪朝揉了揉眼睛,有些怔忪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五殿下。他蓦地想起,在他因体力不支跌落在地前,五殿下确实带着镇北军回援了。
这不是梦。
他还未完全回过神,只听五殿下开口道:“雨快停了。”
他从城楼向下俯瞰,只见天地间大雨滂沱,雨水倾泻而下,洗刷着山野间的血红。两人并肩站了许久,楼外雨渐停,战场上的血水汇入江河湖海,一切都已复如往昔。
*****
延曲部攻城落败,镇北军俘获胡部五千余人,谷蠡王连夜逃回关外。
广阳之围已解,白纨送帝后及各宫眷折返皇城。延曲大军虽未攻入城中,但南北城楼损毁严重,需重新修葺。平民百姓外逃者逾万人,东西两侧城门大开,严格盘查,迎城中百姓归家。
往年除夕,宫中都要举行贺年宴,以玉盘佳肴招待文武百官。今年却不同于往年,胡人连破北直隶三城,差点攻入了广阳,兴陇太守亦身死城中,此为悲。然而五皇子又在前几日率羽林及镇北军击退了雁荡关胡部,回援京城,将延曲大军赶出了城门,此亦为捷。
皇帝久病在塌,皇后因此下懿旨,在宫中设下军功宴,为镇北及羽林军庆功。又请来司天台的春官,为朝会测吉祈福。
或是因五皇子率军回援广阳,于闻大人而言有救命之恩。众臣发现二人在席间融洽了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了。
闻雪朝举起酒盏,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五皇子跟前:“臣敬五殿下一杯。”
五皇子执杯起身,欣然受之:“闻大人,请。”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与众臣举杯换盏,席间好不热闹。
宴席散后,闻雪朝走到五皇子跟前,扬了扬手中的一壶屠苏酒:“元月时日,殿下可愿同臣畅饮一番?”
一旁的中书省同僚皆当闻雪朝醉了,纷纷上前搀扶。
只见五皇子放下手中杯盏,淡然道:“闻大人邀约,自当敬从。”
夜半三更,一匹黑色骏马从旧王府中奔出,向几十里外的琊山急驰而去。
赵凤辞将闻雪朝圈在怀中,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他扬起缰绳,战马加快速度,直朝山顶的金阁台奔去。风清月白,映着马背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闻雪朝抵着胸膛,摸了摸五殿下胸口的香囊:“不是切忌酒后纵马么?”
赵凤辞脸颊泛红,低吻闻雪朝的额头:“莫要多言。”
两人在半山腰处下马,一路步行至金阁台前。赵凤辞眼中迷迷蒙蒙,只是将闻雪朝紧紧拥入怀里,指着塞北的方向道:“雪朝,若有朝一日广阳待不惯了,你可愿随我走一趟雁荡关?”
闻雪朝没回答,只当五殿下醉了。
第54章 诉衷情【十一】
靖阳帝在广阳之围中怒火攻心, 养了许久的哮病又发作了。太医署的几位老太医守在寝宫好几日,才治好了皇帝的咳血之症。然而明眼人早已看出, 皇帝经此一难元气大伤,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在靖阳帝养病的这段时日, 闻家父子协理中书枢密二院,羽林卫则日夜巡城,稳定京畿秩序。五皇子率镇北军往返关内外, 护送南逃的流民返回北境十六州。
正月过后, 广阳南北城门已修葺一新,城外绿草如荫, 城内柳暗花明,春又返大地了。
靖阳帝大病初愈, 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 就是犒赏击退延曲部的羽林镇北二军。两军将士皆按律晋升, 北境十六州及南北直隶赋税酌情免收半年。羽林副都督白纨护驾有功, 擢升羽林军正都督。
五皇子赵凤辞则被册封亲王爵位,袭旧王府, 封号“怀”, 为“愿受长缨,含仁怀义”之王。
靖阳帝却并未封赏带兵独上城楼的中书侍郎闻玓,只是在早朝上口谕赞许了一番。朝中因此起了风言风语, 说陛下近来对闻氏的态度愈发微妙,仿佛较之从前的忌惮,又多了些别的心思。
后宫也逐渐有了传闻, 称圣上病愈后夜宿中宫的次数少了许多,不知皇后娘娘因何触了皇帝的逆鳞。
闻雪朝知道朝中人都在议论自己,说他冒死守孤城,却仍被率军驰援的怀王殿下压了一筹。他将流言蜚语全当耳边风,另一位事主却总是耿耿于怀。
“今日尚书台春宴,他们说你前几日当着众人面对我冷嘲热讽。”赵凤辞说。
闻雪朝面不改色:“我没有。”
赵凤辞按住身下胡乱挣扎之人,沿着脖颈一路吻下去:“你对柳侍郎说,下回若再见到我,便要亲自打断我的腿。”
赵凤辞心中清楚,自班师回朝后,朝中对他巴结试探之人便比从前多了许多,闻雪朝是为了不让有心之人察觉出二人之间种种,才三番屡次在外人面前嘴碎损他。
闻雪朝还欲开口争辩,便被赵凤辞用手指堵住了唇。他抬手去推赵凤辞的肩膀,指尖却不慎勾住了赵凤辞玉冠上的发带,微微一拉,眼前人便俯下身来,倒像是他在欲拒还迎。院外传来赵凤徽小跑而过的哒哒声,还有阿申在后面追赶的呼喊声。纸鸢飞过王府的高墙,在万里晴空中飘荡。
庭院深深,高墙内外,一侧春色旖旎,一侧春满亭台。
*****
永平三十四年夏,太子赵启邈巡视南境堤梁水利收关,奏请朝廷启程回京。数日后,靖阳帝准奏。
储君回朝是大事,路上不能出半点差错。靖阳帝在早朝时下令抽调羽林卫南下,护送太子返回广阳。
白纨上前一步,语间有些犹豫:“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白爱卿有何事?”
“皇上,右虎符仍在怀王殿下手中,微臣尚不能私自调动羽林卫人马。”
白纨所言的确非虚,五皇子归朝已数月有余,皇上仍未收回他手上的右虎符。
朝臣们面面相觑,莫不是陛下忘了?
半晌后,靖阳帝缓缓开口:“既然在老五那儿,你找他要人便是。”
众人心中纷纷一惊,看来皇上并没有将右虎符拿回来的意思。可羽林军若今后便交由五皇子调遣,那还了得?
不出所料,只见闻仕珍行至御前,恭敬道:“皇上,怀王殿下如今执掌镇北军,已是日理万机,军务繁忙。若还需兼顾羽林卫,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靖阳帝面上露出不悦神色:“朕决意之事,闻卿就不必再说了。”
闻仕珍微微一顿,仿佛有些意料之外。但见靖阳帝始终面无表情,只能颔首称是,退回原地。
朝臣们发现陛下近日心事重重,烦躁易怒,比起从前好似换了一个人。无人敢随意违抗皇帝圣意,垂拱殿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
刚下早朝,闻仕珍便唤住了往外走的闻雪朝:“闻玓,过来。”
闻雪朝停下脚步,跟着父亲穿过垂拱殿的后门,直达侧宫一处偏僻之地。
“你可看出那位如今在打什么主意?”闻仕珍冷道,“这么多年,邈儿哪件事做的不合他心意?如今镇北府凭空冒出一个五皇子,打了几场胜仗,便勾了他的心了。”
“怀王行事莽撞,好意气用事,依孩儿看来不成气候。”闻雪朝不动声色。
“我听人说,你近段日子与怀王有往来?”闻仕珍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他紧紧盯着自家长子:“闻玓,父亲劝你一句,大事将近,莫要糊涂。”
闻雪朝笑了:“父亲,我与怀王同在枢密院当值,自然免不了往来。不过我俩性情不符,志向不合,只能为敌,不相为友。”
*****
朝廷派出的羽林卫在易水河畔与太子的人马会合,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朝广阳都而来。
赵启邈一路上都在催返京的队伍加快脚程。羽林卫见太子爷神色匆忙,许是回京中有要事,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行人日夜兼行,不过五日便到了广阳都城下。
太子未曾目睹广阳之难,却在众口相传中通晓了山河破碎的耻恨。民间都在流传,赵家人是如何弃下国都,仓皇出逃。延曲部又是如何扬威耀武,当着全城人的面割下守官的头颅,让殉国的忠魂蒙尘。
若胡兵围城时他身在广阳,亦会领着守军迎刃而上,不会做那贪生怕死之人。可事到如今,击退延曲部的功勋已全落在赵凤辞一人身上。他不过离京数月,父皇便允了赵凤辞亲王之位,一身荣耀居众皇子之最。
苦心经营二十余年,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此次回京,是来取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赵启邈刚进城,还未来得及去给靖阳帝请安,便被皇后邀至中宫相谈。他匆匆走入中宫,见到坐在殿上的母后,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闻皇后入主中宫二十余年,素来气色红润,容貌与桃李年岁无异。仅仅数月未见,她鬓边便新添了许多白发,衬着眼角细纹,已隐隐有颓老之态。
“儿臣离京这几月,让母后受苦了。”思及母后颠簸之难,赵启邈便对延曲部恨入骨髓。
“胡夷围城那几日,本宫只是身疲,挂记着邈儿便能撑过去。如今不得帝心,才是心中长痛。”闻皇后长叹一声,金簪玉珠在发间轻晃。
赵启邈心中一凛,自父皇即位后,母后就在这偌大后宫隆宠不衰,为何广阳之围刚解,母后便已失了帝心?
他咬牙切齿道:“可是与那赵凤辞有关?”
闻杏儿从未告诉过太子,当年她在闻府与长兄合谋,对靖阳帝施下魂寤香一事。皇帝中了二十年香,没料到却在延曲攻城时气急攻心,咳出了胸中淤血。自那以后,魂寤香便失了效用。除夕过后,她渐渐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从怠忽闻玓守城之功到不踏足中宫,皇帝对她和闻家愈发戒备。如今太子千里迢迢赶回京城,靖阳帝竟也没有任何表态。
若陛下真起了别的心思,那便别怪她不留情了。
闻皇后接过嬷嬷呈上来的雪帕,掩面垂泪:“圣心难测也就罢了,如今怀王如日中天,若因此耽搁了邈儿,本宫便是罪人。”
赵启邈一听,眸中多了几分寒意:“难不成父皇是要……”
闻皇后拭过眼角:“我听你舅舅说,皇上将右虎符赐给了怀王,如今他已能随意调动羽林卫人马。”
赵启邈冷声:“父皇怎能如此糊涂!”
羽林卫调遣之权不给储君,却给了个刚册封的王爷,此番用意已再明显不过。
闻玓还曾劝慰他,他身后有母家,太子妃娘家和中枢两院撑腰,赵凤辞此人不足为惧。如今赵凤辞大胜而归,不仅入值了枢密院,手上还掌着右虎符,握着镇北兵权。
这是要反了天了!
只听闻皇后缓缓道:“邈儿,你父皇如今已糊涂,如今只剩我们娘俩了。”
赵启邈攥紧了手中拳头,脸上表情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他已明白了母后的用意。
太子派经营多年,在京中早已盘根错节,只手遮天。闻家如今在朝中有两相,翻覆朝野亦不在话下。但若要与手握重兵的赵凤辞抗衡,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只要拿到皇帝手中的左虎符,便可调动祝家十万延东兵马。
*****
经广阳之围,京城宵禁令已施行数月。每日只要子时一到,羽林卫便会关闭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北城门的羽林卫正立在入口两侧,挨个查验今日入城的最后一批车马。亥时三刻,一架简陋的马车自城门外缓缓驶来,马夫身着一袭黑色衣裳,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年岁。
羽林卫依律拦下了马车:“入城文书何在?”
马夫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下了马,回到身后的马车上翻找着什么。
羽林卫有些不耐烦,用手中缨枪抵了抵车架:“磨蹭什么,还不快些!”
“军爷,莫催。”车架内传来马夫低沉的声音,“小的在找送你们去见阎王的好物事。”
车架内随即传出“嘶嘶”的引信声,车前的羽林卫立刻反应了过来,他迅速向后退了一步,大声喊道:“快趴下!”
马车遽地燃起数尺高的烈焰,爆炸的碎片向四周飞溅。平地一声惊雷起,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北城楼陷入了一片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11 10:48:30~2020-06-12 10:1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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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诉衷情【十二】
修葺多日才建成的北城新门楼, 在冲天火光中轰然坍塌。
白纨带着羽林卫赶到北城门时,满地皆是烧焦的泥石碎片, 城门口的角阙已被火雷夷为平地。值夜的羽林卫伤亡惨重,城楼下哀嚎声一片。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白纨眉头紧皱:“去寻那马夫的尸体,就算是残肢断骨,也给我一根根找出来。”
城北爆炸声惊动了全城,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聚在倾圮的废墟前, 担忧地望着城楼下的惨状。
“官爷,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
羽林卫树起了人墙, 将围观的百姓隔开。片刻后,一名羽林卫来报:“白大人, 马夫的尸身找到了, 腿脚炸没了一半, 身子倒是还齐全。”
白纨跟着羽林卫走到城楼下, 在满地碎木中看到了一具烧焦的干尸。他伸手翻了翻马夫的眼皮,面色沉了下来:“是胡人。”
四周的羽林卫纷纷大骇, 延曲部才刚逃回关外不久, 为何那么快又有胡人出现在京城?
一名眼尖的羽林卫指着马夫半敞的胸膛:“白大人,他内襟鼓起,里面好像藏着什么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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