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景怔了一瞬,猛地回过头,发现阿云不知何时探出了一个头,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
闻雪朝和阿云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阿云从来没想过,与这相似之人的匆匆一瞥,会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
尉迟景将阿云扯出了轿外,粗暴地扔在了泥泞的地上。
阿云不知一向怜香惜玉的小王爷为何突然发了疯,还未等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道斧柄便已卡在了他的颈侧。
“雪朝不喜他?”尉迟景偏头一笑,眸中又染上了嗜血的光,“那留他也无用了。”
闻雪朝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锋利的短斧插入了少年的心口。这名长得与自己颇为相像的少年捂住胸口,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少年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到了尉迟景冷漠的脸上,最终缓缓跌落在地,没了气息。
闻雪朝微微阖眸,脑海中刹那间一片混乱。尉迟景眼中的血光,沾满鲜红的手,利箭刺破血肉,粹着银光的暗矢……
“本王第一次见你,并非是在广阳城楼。”
他猛地睁开双眼,望着尉迟景那双深蓝色的深瞳。
“你疯了。”闻雪朝听到自己说,“尉迟景,你疯了。”
原来他在十七岁时,就已见过尉迟景一面了。也同样是那一次,尉迟景差点杀死了他。
尉迟景目光森森,直直盯着人群外的闻雪朝。
那个多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少年,终于从画中走了出来。
近在咫尺,就站在他的面前。
永平二十七年,他奉父王之命,随尉迟一族豢养的暗卫潜入广阳,刺杀大芙朝的太子殿下。
他是尉迟硕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几位气势凌人的兄长。就因年岁最小,势力最单薄,从小受到的欺负自是不少。尉迟硕将他派往中原,是想给他一个建功立事的机遇,亦是综合考量后的抉择。
老贤王膝下儿女成群,若因刺杀事败折损了个幼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尉迟景带着几名手下,在广阳城东躲西藏了月余,终于在秋猎之日成功潜入了皇家围场。
他蹲在树丛中,冷眼看着大芙太子骑着马,前拥后簇地往丛林深处而来。太子身后跟着一抹胭脂红的身影。他凝眸细看,发现是位神采飞扬的中原小少爷。
这红衣少年看不出身份,年岁看起来倒与自己相仿。全身上下散发着至尊至贵之气。
同为王侯之后,自己与这红衣少年相比,却仿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若将少年比作天上皎月,自己便宛如只滚落在山涧的泥猴。
尉迟景咬碎了后槽牙,暗自跟上了太子一行人的身影。
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太子落单。他搭上弓,正欲将箭射出,却在林中发现了一个熟人。
那是塞北的另一匹幼狼,斩杀了许多延曲勇士的活阎王。泾阳霖的外孙,镇北府的小将军赵凤辞。
赵凤辞向来机敏,如今他出现在这林中,便增加了他们刺杀暴露的风险。
他决定速战速决,在赵凤辞与太子争执不下之际,接连射出了好几箭。
最后一箭,是直直朝太子胸口去的。
他永远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幕。
红衣少年推开了马上的太子,腹部绽出飞溅的血花。少年的唇边溢出一道鲜红,抬眸朝自己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刺眼的红,太美了。
尉迟景被少年的惊鸿一瞥恍了心神,待他反应过来,已被手下的暗卫挟着逃离了原地。
他的手心沁满了汗,直到跟着手下仓皇逃出城外,才发现赵凤辞竟没有追过来。若赵凤辞真的追过来,他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回到延曲部,他因刺杀太子失败,被父王狠狠罚了一通。身上留下的鞭伤血流不止,他却痴迷地盯着血泊中自己的脸,用指尖蘸起地上的鲜红,含入口中。
红衣的人儿,鲜红的血花,染红的嘴角。
他的双目沁上了嗜血的光芒。
延曲部上下大为震惊,小王爷从中原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手段果决,行事毒辣,时常便会做出些暴虐行径,令整个延曲部不寒而栗。兄长们也再不敢招惹他。
无人入过延曲小王爷的别院,也自然无人见过别院书房里的画像。
直到广阳围城那日,尉迟景意气风发地站在城门下,与长大了的红衣少年再次重逢。
红衣少年换上了紫色朝服,第一次用正眼瞧他,一字一顿对他道:“中书右丞闻玓,够格与谷蠡王谈条件吗?”
你当然够格,尉迟景心想。
总有一日,他要将这天上皎月,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泞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多给景哥点solo戏份,毕竟这位哥蹦跶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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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最高楼【十一】
冲上来的胡人被李队守一刀毙命, 他抽出右腰佩剑,双剑在手,朝不远处的闻雪朝冲去:“闻大人!”
尉迟景的手下和羽林卫杀得难解难分, 不知是顾虑站在交战圈中央的闻雪朝, 亦或是因什么别的缘由,尉迟景挥了挥手,指示延曲部士兵退到自己身后。
羽林卫得到片刻喘息, 幸存的精锐立即朝闻雪朝所在的方向靠拢, 以拱卫之势围聚在了闻大人四周。
闻雪朝听到了李队守在身后的焦急呼喊。方才的片刻失神,已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然而想明白,并不意味能想得透彻。
尉迟景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往前近了一步,罔顾羽林卫们对他举起的利刃,朝闻雪朝伸出了手:“雪朝,上来。”
他自然熟谙魂寐香的功效。这是帕夏国最顶级的制香师亲手所制, 十年才能炼出一瓶的好物。恐怕如今寻遍整个天下, 也找不出三瓶来。
若真的如此轻易就失了效用,便不会被世间人争红了眼了。
李队守见闻大人动了脚步, 禁不住低喝出声:“闻大人,陛下马上就到,切莫信了这帮贼人的阴谋诡计!”
闻雪朝脚步一顿,卒然回过了头, 神情有些微动:“陛下……你是说五殿下?”
李对守见闻大人变了眼神,一时也顾不上再多,干脆直接提及了圣上称帝前的尊讳:“是五殿下,是五殿下!”
闻雪朝听到“五殿下”三字,抬起手,缓缓抵住了眉心。
五殿下……
近一些, 再近一些——
混沌的识海中,那个身影就要破开黑暗,走出来了。
正在这时,脑海中又回荡起了尉迟景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雪朝,到本王这儿来。”
那道修长的身影再一次被黑雾所淹没,闻雪朝绝望地将手伸入黑暗之中,触碰到的却只是一片冰凉。
他朝尉迟景缓缓伸出了手,手心落在了尉迟景冰凉的手掌中。
尉迟景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愉悦地笑了起来:“瞧,这不是抓住你了。”
李队守与众羽林卫眼睁睁地看着闻大人朝尉迟景走了过去,正在斟酌着下一步的计划,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声,街坊外靠近别府的方向,有马蹄声正渐渐逼近。
李队守遥遥看见远处的来人,声音中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了:“听我号令,速速列阵!”
别府后院已被攻破,陛下带着人闯了出来。
三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绕过别府的后院,从暗巷中夺路而出。白都督同自己打了个手势,李队守当即会意,带着羽林卫精锐便向来人撤去,接管了正中央的车舆。
李队守掀开帘子,发现四王爷与阳大夫果然坐在车舆内。四王爷脚下还踩着个五花大绑的人影,他低头细看,发现躺在地上脸色发青之人,正是延曲部的左贤王。
皇上骑在马背上,身穿一袭素黑的夜行衣,只露出了一双眸子。他盯着不远处的尉迟景和闻大人,眼神冰冷至极。
宛如狼王咬断猎物喉咙前的狠戾目芒。
李队守心中莫名颤了下,他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尉迟景只觉背后一凉,却仍然未松开闻雪朝的手。倒是闻雪朝见到来人,面上神情怔了一瞬,从尉迟景的手中挣脱了出来。
赵凤辞拉下了面上黑纱,极轻地皱了下眉:“闻雪朝,回来。”
不是恳求,不是问询,是命令。
就算离得如此之远,闻雪朝都能察觉到赵凤辞身上散发出的凛凛杀意。他回头望着身旁的尉迟景,正好对上了那双深蓝色的眸子。
尉迟景想让他留下,赵凤辞想让他走。
他想立刻回到赵凤辞身边,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可他离不开尉迟景,离开尉迟景,他会生不如死。
脑中蓦地涌上一阵撕裂般的钝痛。闻雪朝惨厉地叫出了声,捂住前额,缓缓蹲在了地上。
胸中气血不停地上涌,仿佛有把利刃在脑海中翻搅,阻止他回忆起一些事来。
阻止他……回忆起什么?
赵凤辞见闻雪朝突然痛呼出声,满面痛楚神色地蹲在了地上,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寒意:“尉迟景,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阳疏月曾在镇北府为闻雪朝把过脉,他的脉象虽有些虚浮,倒也算正常,不像是被人下过毒的样子。
自从见到闻雪朝站在尉迟景身旁的异样神情,他方才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头痛欲裂,摇摆不定,惝恍迷离,失忆之疾……听到赵凤辞提及起下药,阳疏月顿时醍醐灌顶,眼睛亮了起来:“陛下,不是下药,这是中了香!”
“闻雪朝中了魂寐香,”阳疏月扬声大喊,“尉迟景便是施香之人!”
他三言两语同赵凤辞与赵焱晟说了个大概。还未待阳疏月将魂寐香的功效罗列完毕,赵凤辞的手指已抵在了剑把上。
尉迟景夺不走闻雪朝的人,竟能想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此物可有解药?”赵凤辞问阳疏月。
阳疏月脸色有些发白:“魂寐香是西疆至邪之物,迄今无人寻到解法,除非——”
众人僵持之际,无人注意到闻雪朝撑着半塌的墙垣,缓缓站起了身。
他听到“魂寐香”三字时,不知怎的,莫名想起了少时在闻府,被银翘下了迷魂药的那段旧事。
银翘那日曾问他,为何从一开始便知此事与她的相好有关?
他对银翘说,方才你骑我身上时,我看到你腰间系着同心结。同心结乃定情物,唯有永结同心者方可佩戴。若你心系于我,为何连行巫山之事时都不曾摘下这定情物。若你已与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我纠缠?
其实他与那时的银翘一样,早已与人永结同心。
他赠了那人一枚玉佩,保他征战东境性命无忧。那人割发回赠予他,正是这缕封存在香囊里的青丝,在危急关头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又赠了那人新的定情物,那人当着他的面,将定情物牵上红线,系在了脖颈上。
若他真的心系于尉迟景,为何迟迟不愿将梦中那人忘却。若他已与那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尉迟景纠缠?
赵凤辞的颈间,总是系着一道红线。
红线上挂着一只香囊,是他当年赠给那人的定情物。
混沌中的那道身影破开黑暗,步履坚定地朝他走了过来。
果然是赵凤辞。
过往种种,他全都想起来了。
“——除非以自身意志,强行破香。”阳疏月干巴巴地说完,就见闻雪朝抬起了头,定定向陛下看了过来。
赵凤辞眸色骤然一紧,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迎上了赵凤辞的目光,嘴角向上扬了起来:“两年不见了,陛下。”
*****
还未等众人在变故中缓过神来,赵凤辞率先动了。
他执起手中长剑,瞬息几步间便跃至尉迟景马前,朝着尉迟景的天灵一剑刺下。尉迟景亦不是省油的灯,随即手持短斧向后借力,硬生生扛住了赵凤辞的致命一击。
赵凤辞并未多做犹豫,将手中剑逆势回转,径直朝着尉迟景的战马斩去。
那战马被人砍伤了脖颈,扬起马蹄就欲往前冲。尉迟景干脆从马背上侧跃而下,向后滚了几圈,转身迎上了赵凤辞气势汹汹的利剑。
他看得出来,赵凤辞今日想要置他于死地。
为了掩护皇上,羽林卫在白纨的命令下,冲上前与尉迟景的手下酣战了起来。白纨则听从陛下的吩咐,准备拉着闻大人撤出战局。
尉迟景虽然杀红了眼,仍忘不了一旁的闻雪朝。他堪堪躲过了几次赵凤辞的杀招,带着几名延曲暗卫就朝闻雪朝站立的方向袭来。
尉姓打头的暗卫武功高超,比之寻常军士更难应对。尉迟景带着五名暗卫堵住了白纨与闻雪朝的后路。将持剑而来的赵凤辞挡在了外围。
闻雪朝刚从魂寐香中挣脱出来,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见赵凤辞与高大的胡人精锐缠斗在一起,渐渐有落于下风之势,按下了准备冲上前的白纨。
白纨手中剑已出鞘,却被闻大人抬手挡下,面上有些不解:“闻大人?”
“你去找阳疏月,让他给老贤王喂毒。”闻雪朝迅速道,“我去引开尉迟景。”
白纨倏然间便明白了闻大人的意思,他朝闻雪朝点了点头,拔出手中利剑,朝皇上相反的方向突围而出。
闻雪朝按了按抽痛的经穴,径直朝几人混战之处大步走去。
尉迟景见闻雪朝半途折返,眼中霎时浮上一层嗜血的狂喜,他抽离了与赵凤辞的缠斗,转身便向闻雪朝飞掠而来。
他没有想到,赵凤辞也当即弃了与延曲暗卫的纠缠,硬生生用右肩接了暗卫一斧,忍着肩上剧痛,紧随其后朝闻雪朝奔来。
尉迟景的手还没碰上他的发梢,便被赵凤辞用剑尖抵住了咽喉:“别碰他。”
赵凤辞就这么挡在了他的身前,右肩的夜行衣已被鲜血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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