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认为不妥,”常参官说道,“镇北虽已多日无战事,但若将军离开雁荡关,延曲部恐怕会趁镇北边防松懈,派细作混入大芙。此事已不是头回,恐怕需得谨慎考量。”
常参官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轻笑,脸色有些发青。礼部侍郎柳岩衷见君上盯着自己,便慢慢收回笑意,上前拱手道:“各位同僚不妨仔细想想,镇北军内部军纪有多严明。若是大将军南下几日防备便松懈下来,镇北军就不会以‘铜壁军’闻名于世。微臣以为,若大将军南下,松懈的反倒不是镇北军,却是延曲部。若将军做好布置,将镇北营造出首领离境军心不稳的假象,或许便是一次引蛇出洞的好时机。”
靖阳帝捋须沉思,似是觉得柳岩衷此言有理。
其余大臣见柳岩衷发话,皆未上前辩驳。这位柳大人可是永平二十年的状元郎,陛下属意的下任翰林院大学士。且此人极善思辨,若是站出来与他争论,恐怕会被驳到体无完肤。
靖阳帝见无人接话,温声问站在众人最前方的人:“闻相有何高见?”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闻相才是整个朝廷说话最有分量的人。陛下听他们吵吵闹闹说上一轮,抵不上这小舅子一句话。
闻仕珍见靖阳帝询问自己,只是微微拱手,不卑不亢道:“臣无甚高见。不过臣有一虑,年前太子殿下大喜,陛下尚未召延东将军入京。如今却因丧事召泾阳将军入京,延东那边可否会有芥蒂。”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纷纷称闻相考虑周全。柳岩衷却眉头一蹙。这闻仕珍可不是在为延东鸣不平,而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皇帝要一视同仁罢了。
闻仕珍的言外之意,不过是当初外甥大婚未召亲家入京,如今也不该为一个后宫嫔妃丧事将镇北将军召回。
柳岩衷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上首的靖阳帝,见皇帝也皱起了眉头,指节上的玉扳指敲打着龙椅,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除了闻仕珍,下首众人皆垂下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过了半晌,靖阳帝缓缓开口道:“邈儿那是大喜事,以后来日方长。泾阳一事此乃天人相隔,这最后一面,便让他们父女相见罢。”
众臣俯首称“是”,接着便有人高呼“陛下大善“,众臣又纷纷跪下磕头。
闻仕珍脸上看不出神情,只是微微拱手:“陛下大善。”
太子纳妃乃大喜,广阳都半年内都禁办白事。自泾阳昭仪薨逝后,闻雪朝日日陪太子在太子府读书,许久未曾入宫,也不知赵凤辞的近况如何。只听闻泾阳昭仪的棺椁仍停在仁明宫,五殿下夜里日日为母妃守夜。
“话说泾阳昭仪的那位宫女,叫司芦的,现在如何了?”闻雪朝问闻澜。
那位大宫女之前日日为自己涂药,还同自己讲了许多五殿下的趣事,闻雪朝并不愿听到她出事的消息。
“那司芦如今挺好。小公公同我说,她被调去悦妃宫里做事了,负责照顾九殿下,如今还是大宫女。”闻澜忙说。
闻雪朝点了点头,炎炎夏日,闻雪朝慵懒地躺在院内任仆人伺候,整个人显得清闲自在。他坐在闻府后院的凉椅上,一口一个吃着西域运来的冰镇葡萄,由着闻澜为自己捏肩捶背。除了闻澜外,还有一位小侍女正在为他按摩脚踝。
闻雪朝本觉得此举过于纨绔膏粱之态,但闻琅说这是他专门在民间寻的穴女,祖传了一套炉火纯青的按摩功夫。闻雪朝试了一试,的确是舒坦至极,便由着小侍女摆弄了。
半途闻澜被管家唤去做事,闻雪朝便挥了挥手,让闻澜出去了。
小侍女正用手轻轻地按压着自己的脚踝,力道适中,手法娴熟。闻雪朝闭上眼睛,安逸地享受起来。
昏昏然间,闻雪朝的脑海里浮现了赵凤辞骑马的身影。那是一年前的秋日,他与五殿下跑马时感到胸闷不适,下马后便呕吐起来,后来又被迷迷糊糊送回府中,醒来后,那日在马场的记忆便模糊不清了。
此刻,那段模糊的记忆却变得明晰起来。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日自己醉酒后放了马绳,五殿下翻身跃上自己的马,稳住了疾行的冰饕,又伸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靠在赵凤辞的肩上,赵凤辞揽住了他的腰,生怕稍有不慎他便会跌下马。他感受到了五殿下衣衫下温热的胸膛和跳动的心脏。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五殿下便俯下身子仔细来听。他的嘴凑到赵凤辞的耳侧,朝赵凤辞喃喃低语。
他看到五殿下耳垂泛红,听到五殿下隐忍而又急促的呼吸声。
赵凤辞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他被这味道熏得头昏目眩,一时气血上涌,便想仰头咬住赵凤辞的耳垂。
麝香的气味,麝香……昏昏欲睡中的闻雪朝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为何赵凤辞的身上会有麝香味?
他晃了晃脑袋,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正在为自己按摩脚踝的小侍女正衣衫半褪地趴在自己胸前,自己身上的衣袍也已被解开了大半。
那位小侍女见闻雪朝突然醒了,手上动作霎时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与闻雪朝对视。
顷刻后,小侍女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她匆匆拉上了自己的衣衫,连滚带爬下了闻雪朝的身,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才不过是鬼迷心窍,公子饶了奴才。”小侍女哭着说。
“这麝香是徽州的上等货,可不是人人都能弄来的。”闻雪朝合上了自己的外袍,冷冷开口道:“你是受何人指示,速速招来。”
小侍女只是不停磕着头,全身上下哆嗦不止。
“若是你抵死不召,我便把你心仪之人拖来你面前,当着你面,将他阉了送入宫当太监。”闻雪朝说,“若你如实说来,本公子满意了,说不定还能做些成人之美之事。”
小侍女慌乱地看向面无表情的闻雪照,苦苦恳求:“奴才,奴才这就招!”
“奴才是……奴才是受三夫人的指示,方才对公子做这腌臜龌龊之事。奴才本是城东清风医馆的穴女,如来酒楼的跑堂是奴才的相好。前些日子琅少爷在如来酒楼喝酒闹事,奴才相好上前去劝,不慎弄碎了琅少爷的玉如意。琅少爷将他抓入闻府中,说是要用私刑。奴才在府前跪了一天一夜,求琅少爷网开一面。没想到却在门口遇到了三夫人,她给了奴才一瓶麝香,说是有催情之用,让奴才来寻公子。若事成,便放奴才相好出府……”
闻雪朝听完小侍女的一番话,忍不住嗤笑出声,语气里有些鄙夷:“料想闻琅那酒囊饭袋,也干不出这弯弯绕绕之事,果然是受三姨母指示。”
这三夫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闻雪朝心知肚明。闻琅是闻仕珍和妾室生下的庶子,和府中其他几位庶子一样,平日玩物丧志,闹不出什么大风大浪。但这位三夫人的儿子有些不同。世家子弟不屑于与他往来,他便打着闻家的名号,在广阳都的街坊中横行霸道,专拣弱小者欺压。只因闻琅也是闻府公子,市井百姓虽对他深恶痛绝,却一直无可奈何。
今日三夫人差人给自己下药,恐怕是眼红自己仍旧如日中天,有些坐不住了。今日若是着了她的道,恐怕会落得个□□下人的名声。传到父亲耳中还算事小,只是挨上几鞭子的事,若是传到府外,恐怕连太子的脸面都会被自己丢尽。
看来这回要把三夫人彻底拉下马,给府中异心之人下个马威了。
闻雪朝走到战战兢兢的小侍女跟前,蹲下了身子,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什么。小侍女听完后目瞪口呆,抖得更厉害了:“奴才,奴才怕自己露了馅,误了少爷的大事……”
“无妨,你只需照我所说去做即可。”闻雪朝眨了眨眼睛,“事成之后,我便差人将你和你相好送到南边去,我乳母在庐州有些田地产业,你们可一齐过去安顿。”
小侍女朝闻雪朝千恩万谢,自己今日玷污了闻公子,闻公子非但没计较,反倒还为自己指了一条明路。坊间称这闻公子品貌皆天下一流,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此处,小侍女心中浮起了一丝疑惑,她有些胆怯地开口问道:“公子,为何您一开始便知此事与奴才相好有关?”
闻雪朝给自己喂了个冰镇葡萄:“方才姑娘骑我身上时,我看到你腰间系着同心结。同心结乃定情物,唯有永结同心者方可佩戴。若你心系于我,为何连行巫山之事时都不曾摘下这定情物。若你已与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我纠缠,故此事定与你那位永结同心之人有关。”
小侍女似是突然恍然大悟,倏地红了脸。她又朝闻雪朝磕了几个头,这才匆匆告退。
闻澜回来时,见自家公子仍躺在凉椅上,百般寂寥地朝池中丢石子。面上看起来有些烦躁,还带着些淡淡的失落。
闻雪朝盯着那沉底的石子,心中有些忿忿。为何自己中了药,梦到的不是环肥燕瘦的美娇娘,反倒是那个成日板着个脸的五殿下?
第12章 忆帝京【十一】
闻府闹出一件大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京中多少世家千金对闻雪朝落花有意却求之不得,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这位流水无情的闻公子却突然跪在闻相院前,求娶府中下等婢女。
人人皆知闻雪朝是皇后娘娘捧在心尖上的心肝侄子,且身为闻相唯一的嫡子,整个闻家以后都是他一人的。若是能嫁进闻府,不求正妻之位,当个伺候的妾室也令许多人寤寐求之。
不出所料,闻相听后大发雷霆,气得差点掀了书房的案桌。他清楚自己这位嫡子的心性,平日看起来放诞风流,实则对情爱之事兴致索然。靖阳帝曾欲将安宁郡主许配给闻雪朝,没想到他跑进宫中朝皇后哭诉,说若再有人逼他婚娶他便削发出家去。于是此事只得不了了之。过了年关闻雪朝虚岁便已满十七,谈婚论嫁之事也已该提上日程了。
闻仕珍万万没想到,闻雪朝竟是被一个下人迷了心神。
小厮们合上厅门退了出去,堂中只剩僵持不下的闻家父子。闻雪朝笔直地跪在厅中,脸上神情坚毅而固执。闻仕珍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流了一地。
“父亲,雪朝此生所遇皆为虚妄,唯有初遇银翘时心动神驰,一见如故。”闻雪朝坚定道,“雪朝一日不见银翘,便如坐针毡。父亲就算打我骂我,孩儿皆不会改变娶她为妻的主意,还望父亲成全。”
闻仕珍脸色不太好看,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闻家助晋安帝开国后,便是大芙堂堂世家之首。闻府历代主母皆出自王侯高第。莫说娶贱奴为妻,就算纳为妾,也是脏了闻家的门面。你如此不顾大局,随心所欲,真是个孽障!”
“父亲,银翘不是贱奴!”闻雪朝扬声争辩,“她是九天揽月的神女,似那清水中的芙蓉,孩儿此生还未曾见过如此天姿绝色之人。”
闻仕珍见闻雪朝如此执迷不悟,心中大为恼怒,厉声吩咐下人:“将那妖女带上来,我倒要瞧瞧是何等姿容,把少爷迷得如此颠三倒四。”
没过多久,一名身着素衣的年轻婢女便被下人拖了上来。名叫银翘的婢女进门便朝闻仕珍磕头,全身上下抖得厉害。闻仕珍冷眼看着跪在下首的婢女,只见她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但身材瘦小,面色憔悴,远远未达到天姿绝色,清水芙蓉的程度。
银翘一直低着头,并未朝闻雪朝看一眼。倒是闻雪朝刚见银翘进了大堂,眼睛刹那便有了光彩。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身旁的婢女,神情如痴如醉。
闻仕珍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闻雪朝跪在门口求娶银翘时,一直念叨着他们主仆二人有多么情投意合。如今再看,那婢女脸上竟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
“银翘,我正在劝父亲成全我俩,你我两情相悦,断不会被拆散!”闻雪朝深情道。
婢女有些欲言又止,她向闻仕珍又磕了几个头:“大人,奴才心有苦衷。”
“少爷,少爷这是中了奴婢下的药!”
银翘将闻琅如何抓了自己相好,三夫人又是如何以此为把柄,要挟自己来给闻少爷下药之事吐了个干净。
“三夫人同奴才说,这只是普通的迷魂药,奴才未曾想到少爷醒来后,竟似变了个人,不停对奴才说些胡言乱语,还嚷着要娶了奴才。”银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
闻雪朝听了银翘的一番话,面上有些迷惑不解,似是不明白银翘在说什么。
而闻仕珍听到一半,却早已面如土色。
婢女心中不解,他却清楚,自己的嫡子是被下了什么药。
西域大漠深处有帕夏国,盛产香料。传闻有帕夏制香师,以圣人血为引,鹿精为料,混合上百种西域药草,制成魂寤香。
魂寤香可乱人心智,令中香者痴迷于施香之人,若定期少量使用,则中香者平日举止如常,唯有与施香人独处时方会陷入情迷。闻雪朝如此神志错乱,是因初次中香,一时气血上涌,遂无法自拔。
魂寤香用料珍贵,帕夏顶级的制香师十年才能炼出一瓶,而闻仕珍手上,就存着大芙朝现存的唯一一瓶。
二十多年前闻杏儿一舞惊太子,一朝入中宫的坊间戏本演得的确不假。不过戏本里缺的那关键一笔,便是闻仕珍藏在庶妹袖里的那味魂寤香。
闻杏儿当了二十年皇后,靖阳帝中了二十年香。
闻仕珍阴沉着脸将大管事唤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大管事便匆匆离开大堂。
片刻后,大管事返回堂中,走到闻仕珍跟前,朝他低声道:“大人,药箱有被人撬动的痕迹。”
闻仕珍不知三夫人为何得知了·魂寤香的存在,但他清楚此事需快刀斩乱麻,若是影响了宫中那位,后果将不堪设想。
闻仕珍的目光落在银翘身上:“将三夫人叫来。”
三夫人一走进大堂,见银翘跪在地上,便知自己的计划已经露馅了。
她打定主意决定咬死不松口,于是面不改色地向闻仕珍行礼,温声道:“给老爷请安,不知老爷唤妾身前来是因何事?”
闻仕珍指了指银翘:“这人是你派的?”
三夫人大吃一惊地说:“妾身见这奴才按摩功夫好,便叫她去伺候大少爷。不知这该死的奴才犯了什么错,竟惹得老爷如此不快。都是妾身管教不周!”
闻雪朝大怒道:“从今以后银翘便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许说她的不是!”
听到大少爷此话,就连惺惺作态的三夫人也有些愣住了。自己让婢女下的不过是寻常的迷魂药,为何闻雪朝像是真的丢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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