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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近代现代)——富春

时间:2020-09-08 11:46:42  作者:富春
  手指敲累了,丛飞还站在阳台上,他摘下嘴里的烟,烟蒂上一道灰青的齿痕,轻轻的小小的,仿佛是一场梦,但他的确看到了,那头云散高唐,这边月射寒江。
  抗战结束,李成梧回南京,幼苓也去了,丛飞却不被允许和父亲相见,只身带着轻玉回上海。
  汽车驶近凤栖公馆的院门,扬起满道的落叶。
  轻玉先下车,提着小皮箱开后门进屋,丛飞跟司机一起卸完行李,推开前门,扑面的封闭的灰尘味,一时间秋风穿堂过,风在廊间空旷地回荡,拱顶上忽地飞下一只翠鸟,穿过长廊,在尽头的点翠屏风上投下暗影,掠起屏上蓝羽蒙的灰,从后门飞了出去。
  丛飞想起多年前,刚搬到上海没多久的时候,李成梧从天津买来一扇恢宏的点翠屏风,说原本是宫里的好东西。那天丛飞从学校回家,看见幼苓和她的一众朋友站在屏风面前看稀奇,傍晚的金光漫过玻璃纹饰,被蓝艳艳的羽毛筛成一根根,耀眼的,像金钱豹的胡须闪晃着。
  “热水明天才有,今儿就先不洗了,我铺一张旧床单,将就睡一晚吧。”轻玉端来一盆水,站在屏风前抹灰。阴沉沉的雾从内花园漫进屋,丛飞觉得仿佛隔了相当远的距离在看这栋公馆,温柔,眷恋,脆弱,缠绵,他没有能力留住,热闹,繁华,笑声和绣球花的香影......不知被谁抢走了,他轻微痛苦生活中的沉重愉悦,外边风很大,要下雨了。
  安顿好后,丛飞联系回到上海的老同学和薇妤(此时薇妤已经和一个法语教授结了婚,做起了文学翻译工作),还能联系上的人们又聚在一起,歌舞宴会是没有从前那般金翠辉煌了,有时候丛飞跟薇妤在武康路坐着喝咖啡,又谈起法国的历史、建筑、家具、食物、文学、启蒙、自由……像真的旅居巴黎一样。
  又过了两年,幼苓离了婚,内战拐点,南京大势已去,李成梧也因为派系争斗又辞去职务,在苏州闲居起来。这时幼苓来找他,父女俩已然开始商量去美国的事。
  幼苓低下头,绞扯着手帕,低声道:“这次去香港,还是把丛飞接过来,咱们一家人一起住吧,这么多年了,他也长大了懂事了。”
  李成梧从椅子上起身,黑色长衫掠过桌腿,他只说:“过来看看。”
  他拉开一扇书柜门,扑面一阵香樟味,里头整齐码着无数信封,一捆一捆扎着,一直堆进没有光的柜底。
  李成梧随手提了一扎信递给幼苓,道:“你瞅瞅吧,我也不怕你笑话。”
  这一柜,尽是丛飞写的,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未回信,儿子一直在写。
  幼苓取出一封,恍惚间错认了纸上的字迹,太像李成梧的字了。
  她断定这是丛飞刻意模仿,他自己的字不长这样,怎么能模仿得一摸一样呢?她恍然想起,丛飞小时候最喜欢写写画画,都是缠着李成梧一笔一画把着手教的。
  浅蓝的特制信笺上,龙飞凤舞一大段没头没尾的内容: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梧长老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梧长老心中害怕,叫儿子道:“你看前面这座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奚凤笑道:“爸爸说的哪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人船,岂无通达之理?放心随我来吧。”梧长老闻言,依旧战战兢兢,骑马在岩石间盘旋,望着高云青峰,踌躇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专吃阎浮世上奸/淫人……”奚凤打断道:“有情有欲即有淫,你视情为妖,欲为怪,见了众生,也当是众魔,心中不自然,山也成了妖精洞。”
  幼苓看到这儿又气又笑,道:“他这写的什么?”
  李成梧瞥一眼,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呀,他自个儿改编的《西游记》,你看底下那封,还是歪解《论语》的。”
  幼苓打开底下那封,淡黄的信纸上密密麻麻整齐的毛笔小楷,每一段都用了不同字体: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如果我认定一件事情,就要下功夫每天念着它,这对于我来说,难道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吗?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如果这件不容易的事,得到了一人的认可,他跨越重重困难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追求这件事,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我,而这个人也并没有来,他和天下人一样放弃我,我却不生气,也不自我放弃,依旧做着我心向往之的事,这难道不就是君子吗?
  您第一次教我写的字,也是第一次送我礼物,望远镜如今就在我手边,当日北平退思园书房景象,犹历历在目。
  十二月二十五日,耶诞,于上海,华灯初上
  幼苓忽地鼻头一酸,念及多年种种,不由落下泪来。
  “你又是怎么了?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李成梧递上手帕,又叹道,“我这半辈子,左右做的都是恶事,上负师友恩情,下误儿女前程,到如今这个地步,想来都是报应。”
  外边天气那样晴朗,仿佛胶着的战事停了,阳光在玻璃窗上静静地流淌着,有一张芥子黄的梧桐笺,在幼苓手上和阳光遥遥相望。笺上写着一行字,态势抑扬出锋,飘逸中点恨,稳妥中透悲,是丛飞的字迹: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幼苓一边擦泪一边道:“他这些年交往过好些姑娘,他不承认她们是自己的女朋友,也不愿结婚,介绍的大家小姐也不继续发展,最后只多了一二十个笔友,我时常想劝他结婚,又惭愧自个儿的婚姻一团糟,可是爸爸,我真的可怜他呀......”
  她抬头,见李成梧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瞌着眼,阳光映在他发间,仿佛是天神的金箭在闪耀。
  “爸爸,不管是上海还是香港,您别让他再一个人留下了,带他去美国吧。”
  “苓儿,”李成梧突然叹道,“你看这房子这么冷清,连花也开不好,我就想起从前啊,在北平、南京和上海,家里门庭若市的时候。”他望向北面的格子窗,那里面有三十年前北平的山,有明思宗的陵墓,有巍峨的宫宇和咽不下气的满清哀魂,三十年,金子哗啦啦落在上海滩,旧的枭雄死了,新的领袖又站起来,旧的海战销声了,新的大炮又响起来,一个漫长的八年过去,从南归北,由西返东,战争接着战争,新的旗帜又举起来......一个时代的窗合上了,人死了大半,但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代一代,演不完的悲剧和史诗。
  好一会儿,李成梧才继续道:“给丛飞说,让他回一趟北平,把该卖的都赶紧卖了,下个月我们从香港启程。”
  秋天,时隔十六年,丛飞再一次回到北平。皇城人海中,坐在棚下饮一碗热浓茶,他长大了,不嫌弃浓茶下里巴人了,只觉得时光又呼啦啦掣回。彩釉一样红红紫紫的牵牛,烂在土里发酸的秋枣,一只黑鸦飞上顶高的苍茫的天,鸦片吃多了似的,惨叫一声,很快掠到别的大槐树上去。
  退思园因为要卖,叫了人打整,进去一看,还不至于破败。
  丛飞走进李成梧最爱的那间园子,黄竹萧萧,塘面微波,太白石上爬满青苔,黄黄绿绿,不辨本色。青蓝的浮莲是新栽的,却臊眉耷眼,仿佛热闹荒唐的堂会后,人去园空,醉时扯下的点翠都浮在水面上,死透了,任起任落。
  丛飞和买(几乎是被送)王府花园的秦老板到大栅栏吃饭,酒足饭饱后一出门,金乌早西坠,绛蜡已高燃,韩家潭各个堂子门前如脂的羊角灯笼,在温柔的夜风中轻轻打旋儿。
  他买了一袋糖炒山楂,跟秦老板聊着六月大别山的战事。半路上忽然见到一个穿绿袄的女人,瓜子脸儿,长峰眉,清水眼,小白牙,鼻梁挺直又秀气,是小霜儿!
  “小霜儿!”丛飞迎上前去,那女人见了他,惊异得挑高眉毛,接着那娇滴滴的眼睛便滑下泪来。
  “少爷……”
  她做了商人的妾,本来好好的,北平沦陷时被卖到大栅栏做妓/女,脏炕上黑乎乎的军装,冰凉的刺刀,袖子上的巧克力香……多少故事都塞进鸦片烟筒里,痛时一抽,中国最沉重的十几年都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说:
  丛飞写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意思是凤凰只栖梧桐。
 
 
第12章 
  丛飞坐上南下的火车,几经辗转,十五号的黄昏终于入了香港。
  姐姐来接他,她穿一袭乳白收腰套裙,和车站的人们挤在一起,衬得她既高贵又亲切,她眼中的爱怜像是千疮百孔后的希望,又像是一种母性的妥协。
  幼苓一边走一边询问丛飞北平的事。到了一辆别克车旁,丛飞看见后座车窗,映着一段模糊的侧影,他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爸爸来了?
  幼苓瞥了眼弟弟的神情,不动声色道:“你跟爸爸一起坐后头吧,今天我来开车。”
  砰砰两下车门关上,车内只有他们三个人,蜂蜜色的皮座椅散出冷气。李成梧一身素黑长衫马褂,头发理得一丝不苟,他老了吗?好像并没有。
  六年了,丛飞靠着车窗,极力抑制着仍是流下泪来,车驶上柏油道,窗外一树树紫色红色的花,将路一直烧到天尽头。
  幼苓问:“这是怎么了?上了车也不叫人,倒自个儿先哭起来了?”
  李成梧笑道:“想必是小少爷不想见我,我白来了。”
  幼苓嗤笑:“是么,丛飞?是谁一周写五封信来着?”
  李成梧递上一张雪青的丝帕,丛飞看看丝帕,又看看李成梧,忽地不知所措,干脆撇过脑袋,自顾拿袖子抹泪。
  李成梧挪过去,拉下丛飞的袖子,自己替他擦起来,低声道:“别哭了,你姐姐还在这儿呢,你也不嫌丢人。”
  冷香兜面,丛飞更加无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泣不成声地叫道:“爸爸……”。
  李成梧叹口气轻搂住儿子,拍着他的背,像无数年前一样。
  时局成全了重逢。
  山麓巨大的黑影子后边,太阳渐落,一只鸟掠过去,将到尽头,在几抹红晕中留下一点黑影,它几乎要融进山的黑色区域,接着光色一暗,它飞进去了,天地迎来了夜。
  幼苓有时从后视镜里看这对父子,有时看东边海面上初升的圆月。那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仰望的,高高远远的月亮啊,此刻,伟大远去,圆月小小的,朦胧一团,偎依在一棵棕榈树梢头。
  在美国头半年,幼苓跑去新泽西读书,认识了个经济学者,又结婚了。李成梧带着儿子住在岛上的大别墅里,因为交通不便,卖了别墅又搬到纽约的公寓去。
  有一年冬天,李成梧因为拒绝回台湾,被除了党籍,他自己非常高兴,仿佛多年的恩恩怨怨、是非纠葛都随之一笔除掉,他甚至跟丛飞聊起自己的葬礼,谁会来,谁不会来,哪个萍水相逢之人受过他的恩,哪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对他有恨。
  一个清晨,旧金山传来消息,李成梧的大哥李成蹊突然病逝。丛飞不敢相信,说上星期大伯还给自己写了信。
  第二天傍晚,纽约下起了大雪,丛飞哆哆嗦嗦地回家(他硕士毕业后去了中城的银行),一进门就骂起投资银行部的经理:“交代两个工作都这么难!除了能在周末订上21俱乐部的位置,他什么都不会!”
  轻玉接过丛飞的围巾,一抖,雪簌簌落在地毯上。
  从飞道:“对了,爸爸,我已经请好假了,筱苏哥今儿上午又跟我电话,一定要我们过去参加葬礼,他说这是大伯临终前的意思,我呢,跟姐姐已经说好了,您看您要不就给个面子,一道去呗。”
  李成梧站在窗边,隔着玻璃看雪,也不回头,只笑道:“你这意思,跟我不去你们就不能去了一样,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且去,他不会晚上来找你们晦气的。”
  “呸,你这说的什么玩意儿?”丛飞气道,“大伯最后都放下恩怨了,您就不能放下屠刀么?”
  雪片绵绵不断扑在玻璃窗上,李成梧看见几十年前,北平城郊的潭拓寺,李成蹊启程去南京那个的清晨,也是这样的大雪。
  1912年年初,天还未亮,李成蹊取了帽子出门,临到寺门口,发现三弟弟安静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他撑着一把崭新的英国伞,步子慢悠悠的,脸上显出他常有的柔和。
  李成蹊回过身走到伞底下,低声道:“这次南京政府的妥协,不是革命不成功......”
  李成梧接嘴道:“是为了蒙古和西藏的土地,为了诸多不革命者,为了避免内战,为了皇上和平逊位......”
  李成蹊打断道:“行了,没人要听你演讲,我走后,北京这边,袁世凯很重要。你年纪还小,在这边,要好生读书。”
  寺外一条被完全冻住的小河,暗蓝的冰,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愈发厚重,李成梧轻应一声:“嗯,知道了。”
  李成蹊道:“回去吧,外边儿冷。”
  一辆青灰的奔驰车停在河对面,大雪纷飞,古道上已经有早行的商客和军队。李成梧隔着河站定了,眼见着李成蹊冒雪走过石桥,上了车,奔驰发动机的声音消融在繁忙的古道上。
  李成梧觉得自己是在别处看这幅场景,那么清晰,那么温柔,仿佛隔了很久的时间看这雪中的潭拓寺——屋檐、槐树、人声、雪花和奔驰车的影子,没有其他的言语,却是以后他回忆年少时,稀有的曾和大哥相依为命过的证明。
  突然河面上嘶啦一声浑响,他侧头看去,冰裂了。
  崭新的时代拖着沉重的前朝余孽,踏上北平城的第一条河,在浑厚的冰上,划开了1912年早春的第一鞭裂痕。
  几十年来,乘势而上,他被权力和名望所纠缠,同时又被国家动荡的灵魂所纠缠,他处于罪与自罚的枷锁下,处于情/欲的迷梦里,处于政治与历史的幻象中,几十年来,他跟兄长、子女、朋友、同事、老师和委员长都争吵不休,当中有几个人,也被他用这些纠缠自己的东西,射杀过。
  这几个人,都如李成蹊一般,越是亲密,就越是胶着,越是重要,就越是沉重。到最后,生而影不与君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君梦相接。
  窗生了雾,李成梧抬手挨了挨,雾气化开一小块,雪越下越大,停不了似的,他道:“屠刀要在战场上放才有意义,偃旗息鼓的日子,不需要没有意义的妥协。”
  丛飞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没有逼你去的意思。”他不知怎的忽然红了眼眶,厨房里飘来炖鱼汤的香气,他捏捏鼻子,问轻玉:“今天炖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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