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是儿子可以睡在父亲怀里,亲父亲的耳朵,趴在父亲背上走街串巷去听戏的年纪。
他沉默会儿,继续道:“长大了总该有自己的房子,你喜欢哪一栋,我便送给你吧,”末了他又添一句,“香港的。”
抿一口果酒,丛飞舔舔下唇,把玻璃杯重重磕在桌上,笑吟吟道:“既然不要我跟着,何不把我送到非洲去?远远儿的,只当我没有进过你家的门!”
“这又是在说什么气话呢,你现在还小,时间长了,什么感情都会淡的,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
“你想怎么拉长这个时间呢?在你住的房子门口挂一张牌子,写‘李丛飞与日本人不得入内’吗?”
“混账……”
“爸爸,”他忽然叫他,声音冷冷的,居高临下,砸在李成梧身上,良久,丛飞继续道,“我饿了。”
李成梧道:“让轻玉给你做饭吧。”说着站起身,丛飞忙拉住他,叫道:“让她上来做什么!看我有多么糟糕,多么可怜吗?”
他看着李成梧薄玉抛光似的手在自己手里,忽然泄了气,不禁滚下泪,低着头起身,站到李成面前,又慢慢靠近一些,小声道:“我要你来做。”
李成梧却向楼下喊道:“轻玉,少爷饿了,给他做点吃的上来。”
丛飞把脸射进父亲的肩颈里,极力压抑着,肩膀依旧一耸一耸的。李成梧将孩子的头推到一边,自顾道:“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紧急的就打电话,不急的就写信。”
丛飞盯着父亲,嘴唇开始颤抖,心里冷了又痛,痛了又冷。他向旁边让开两步,突然脸色一沉,将桌上的玻璃杯朝李成梧劈脸泼去。
额发、脸颊、肩膀、领口、长袖……果酒淋淋漓漓落了一身。
丛飞骂:“你是个什么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挥拳去打他,扔下的杯子碰翻另一个杯子,果酒哗啦流了满桌,他一拳挥在李成梧脸上。
第二拳还没落下,李成梧就捉住他的手,将他按在沙发上。
丛飞猛地挣出手兜脸给李成梧个耳刮子。
啪一声脆响,还没方才的那一拳重,却打得丛飞自己蒙了。
一阵沉默后,李成梧起身,也不看他,也不说话,抓过搭在沙发上的蕾丝布,擦了擦手,扔下布,径直下楼去了。
丛飞听见轻玉惊呼:“三爷!您的脸……”
李成梧道:“我没事儿,也别管他,他不饿,让他自个儿呆会儿吧。”
丛飞仰躺在沙发上,气得发冷笑,但是屋里越安静,他的心越慌乱。他恍惚又看见李成梧,他还在跟他说话,他还能闻见他身上的冷香。风掀开一截窗帘尾,传来汽车驶走的声音,他转头一望,天完全黑了。
啪一下打开台灯,香槟色的果酒亮晶晶的,沿着桌缘一滴一滴往下滴……丛飞怔怔地看着,犹记起初见时,那个罩在玻璃里的珐琅钟,滴答、滴答、滴答……响了十多年,却在某一刻,机括终于坏掉,光阴断了。
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才闻到冷幽幽的酒香,刹那间,所有的酸楚和悔恨都从酒挥发进空气,眼泪决堤,他猛地放声大哭,泪眼模糊中,仍见那润润的酒瓶上一圈卡纸,幼苓亲笔写下,灵动轻盈意蕴典雅的一个“梨”字。
梨者,离也。
凌晨的时候,丛飞在沙发上被轻玉摇醒,她急道:“打仗了!快起来!我们到香港大酒店去找幼苓小姐!”
丛飞一骨碌爬起来,更远的炮声自海上传来,电话占线的声音像榴弹的尖叫吱-吱-地刺穿丛飞的耳膜,全港的人们都在打电话,打不通!根本打不通!他扔下话筒,轻玉已经收了个小包裹,给他拿来外套和鞋袜:“快!三爷派来的车子在门口等着咱们!”
他们慌慌张张奔出门坐上电讯司的车,街道上冲冲撞撞,人们都在奔向他们各自得知的安全区:
“日本进攻了!日本进攻了!”
“启徳机场被炸了!”
“不要往新界跑!不要去新界!”
到了香港大酒店,有电讯司的工作人员领着他和轻玉上楼。
穿过大餐厅,一盏盏豪华的水晶吊灯不再罩着歌舞升平,外面的炮响一阵接一阵,大甬/道里都是惊魂未定躺在席子上的居民,当中有文化人有政界人,也有工人有渔民,区区两个时辰,酒店里就挤满了避难者。
他们在电梯口碰见了一个华商报的记者,这位青年男士认识丛飞,两人一望,尽在不言中,那青年摇摇头,一句话没说就走掉了。
“丛飞!”姐弟俩这两天的隔阂和怨恨,此时都被战争盖灭了,幼苓一推开门就抱紧他的双臂,末了擦一擦眼角,对工作人员道,“定要替我感谢龙司长,龙家两位公子如果想撤回大陆,尽可以来找我们。”
工作人员走后,幼苓盘算着家里还有哪些重要东西没带,明天或者后天回去取,她道:“广西派来了一支小分队,护送一些在港政要返回重庆,这几日我们听候刘团长的通知,到时跟着他们走。”
丛飞问:“爸爸呢?”
幼苓道:“他去澳门,飞美国。”
这时楼下一辆货车驶进花园,有新闻职员从车上跳下来,挥舞着手中公报,高声叫道:“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参战!”
酒店大厅一片哗然,丛飞在窗口听着,浑身一颤,扔下一句:“我下去看看。”
他挤到远东情报部在后厅里的办公点,拿着公报看了又看,不相信自己的英文水平,找翻译记者一字一字对,忽然他像是自言自语问道:“现在去美国的外交人员安全么?”
记者道:“天底下哪儿都不安全!九龙回来的英国警察说,新界打得激烈,九龙不出四天就要被攻下!九龙被占了,香港离沦陷还远吗?那些法国人真的是不能打,不如加拿大和英国人,他们都说中国会派援兵来,中国人快来吧!快来吧!”
第二天,第三天,所有人都在走来走去,不好的消息时时传来,第四天天未亮,幼苓带着丛飞和轻玉坐车离开酒店,跟护卫分队汇合,往广西逃去。他们坐在车上时,数日的枪炮声忽然停了,给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或许是九龙已经失陷。
第11章
天空起伏着滚滚灰云,灰云之下是青黑的山麓,暗蓝的海水像是山的影子。英国兵的炮响和军舰的回击都消停了,从九龙逃出来的居民背着被子、抱着孩子,跑来蹿去,都是去亲戚朋友家避难的。
临时安置外交政要的小楼,李成梧站在窗边,看着慌乱的街道,一辆黄包车上坐着一对母子,穿碧绿旗袍的太太紧搂着穿马褂白袍的男孩。
男孩偎在女人怀里,那可怜模样让李成梧想起丛飞,那孩子不管多大年纪,在自己面前永远一副可怜模样。
庙里的僧人们浩浩荡荡穿过街道,赤褐色的僧袍在风中猎猎鼓动,两笼鸽子被一个小和尚放出来,它们怕打着翅膀向天空钻去,灰扑扑的屋檐恍惚变成金光四射的佛殿。
李成梧看见一尊天神,少年模样,住在琥珀金色的国度,云绕花香,在紫藤秋千上摇来摆去。他伸出手就抓住了少年的脚踝,可是紧跟着他便从云间跌落,摔在战坑累累的泥土上。
本就是薄德遇孽缘,更奈何他,浪费满腹好经纶,名缚利锁,金痴银恨,只做富贵花根;空有一条俊郎身,口进雅素,体贪奢荤,原来奸室淫门;笑他,曾叹小儿情意深,如今自己又不忍;怨他,于教于养无能,为父为老不尊;伦常呵,绒帐里荒唐消任,烽火处绫罗翠粉,白玉上红痕纷纷。
李成梧抬手一摸,满脸泪,一阵凉一阵痛,之前别人见他脸上的红痕,都以为他是从战区回来的。他倏地掉转身下楼去,跌跌撞撞,性急慌张,撞得楼梯杆子吱呀作响,屋顶不稳的墙渣又扑扑簌簌落下来,沾了满头满身的灰,他急慌慌叫司机:“送我去见刘团长!现在去!”
他要再看那孩子最后一次,无论如何,他都是爱着、至少爱过那孩子的。
找脚型跟丛飞相似的情人,不让丛飞跟成熟可靠的人交往,连幼苓的醋也吃,多少年了,他陷在荒唐的痛苦里。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明白,他装糊涂,可是红尘大河,众相纷纷,隐去真身,谁又不荒唐,谁又不装糊涂呢?
李成梧坐在车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从兜里掏出怀表,里头有一张儿女的照片,在北平退思园拍的,那时从飞才十岁,照相的时候他逗了半天那孩子才笑。
他拿拇指轻抚照片中丛飞的脸,一种暖融融的甜蜜感觉抽挡着全身,紧得牙龈和筋骨都酸楚了,他猛力叩上盖子,彷佛给烫了一样,背过脸去,又哭得泪眼婆娑。
跨越整个岛,到了地方,他先假装跟刘团长交代几句,团长当他担心儿女,要去再道别再嘱咐。他却说,他不去见他们了,徒惹伤心,他希望远远儿地看一看就好。于是他又站到窗边,撩开帘子,自怜地瞅着
那孩子已经是一个年轻男人了,穿一件松茶色旧衣衫,幼苓在清点弟弟不必要的行李,他插着腰站在那儿,应该翻了个白眼。
李成梧想,那孩子的行为举止有时候真是娇得娘气。正想着,却见他带的那些“没必要”的东西是自己送的各个礼物,不贵重又不好带的那些。最后丛飞叹口气,舍掉了它们,只拿了一个很旧的黄铜望远镜。李成梧的心突突地跳,喉咙一紧,几乎要哽咽。
这时轻玉两手提着藤箱,嘿哧嘿哧地来了,丛飞上前,自然地拿过藤箱往货车上搬,有士兵来递给他一把步枪,他简单询问一下,就背在了身上,他确实会打枪,在重庆时练过。
李成梧想,这是他的男子气概,他真的长大了,不是自己惯出来的,是连年的战争和避乱磨出来的。
刘团长过来窗边,感概说,那些平常人家,逃难逃得多少父母子女分散两地,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去了。
太阳从山头升起来,阳光像一簇簇没有感觉的轻飘的长羽毛,懒洋洋地铺在湿云上,树上的露水十颗九粒,在枝叶间,或跳窜或静悬,有一颗吃了初升的阳光,自行从枝头落下,滴进丛飞的领子里,丛飞举头一望……冬天叶子也不掉,要是在北平,早就光枝映苍天了。
姐弟俩去了重庆,幼苓立即做了新任部长二儿子的续弦,在成都举办了简单的婚宴,那天正是周宝怀被枪决的日子。
同一张报纸刊登了两个消息,丛飞见了生气,认为报社的人故意的。
幼苓瞥了一眼,轻描淡写道:“他们也就写写擦边球,怎么没胆子写一篇指名道姓骂我的?不过是一群想卖弄文人气节,又碍于权贵的烂笔杆子罢了。”
小丫鬟送来刚收的一沓信件,丛飞收到薇妤、宝晖和几个香港同事的信。他翻来覆去地理了半天,才含混说道:“姐姐,能给我看看爸爸给你的信么?我拿宝晖哥的跟你换。”
幼苓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将李成梧的信递给他,起身说道:“我可不看宝晖的,你也不用这么眼巴巴,父子间的信件往来是应该有的。”
丛飞咕哝道:“我给爸爸写,他又不回我。”
幼苓上楼去,边走边道:“你呀,别写些让爸爸不能回你的,他自然会回你。”
丛飞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李成梧写得啰哩啰嗦,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可丛飞看得入神。李成梧今年多大了?丛飞在心里念了念,他应该老了,也许有了几根白发,从前每天在他身边反倒不觉得,如今分开了,才恍觉连字迹都变了气质。
中锋越发沉俊,撇也不够轻盈,捺却更稳健端庄,只偶尔在几个字上,还能看到一小弯姿媚韵雅的浮华,比如这个“飞回重庆”的“飞”,仿佛十几年都消失了,他又看到十几年前的人。非常可怜可笑,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个“飞”,都快不认识它了,他这辈子从没感到如此幸福,在战火连天和骨肉分离中,自己给自己制造一点安慰剂,他们虽不在一处,但他仍留着回忆,和一个汉字。这个汉字很轻盈,是往天上去的,国仇家恨也压不住它,它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血浓于水和隐秘传承。
他上李成梧上过的大学,成绩也像李成梧一样好,他尽量选李成梧选过的导师,就为听一句“I taught your father 20 years ago.You‘re as good as him.”他从没有懊恼过,他很骄傲很高兴自己是李成梧的儿子。
几张纸看了半个钟头,丛飞收好信封,走到阳台,靠上阑干,学着李成梧常有的动作,他把一只胳膊搁在阑干上,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另一只手摸出烟夹子(从幼苓皮包里顺来的),衔出一根,轻咬在齿间。想起李成梧是不抽烟的,于是他也不点火,只徐徐地吸气吐气。
一时间似有小提琴琴音从指尖窜出,先是欢快轻盈的《茉莉花》,仿佛花瓣在空中卷来卷去,和风一起兜住他,冷沉沉甜丝丝的香气绕着他鼻尖,他想要更多,深深吸一口气,忽地琴音跳跃起来,把他托住,直往梦中的宫殿送去,这是华丽的《E小调》开篇,声色的幻境中朦胧看见一整面墙大的镜子,云杏色镶金的床,乳紫的天鹅绒帘,磁青色的圆顶,贵妃榻上雪青的蕾丝布,十八格的落地窗映着橙红光色,虬枝雨影纵横,密密麻麻的快乐裹着他的身体摇颤,最高处的麝香,和着乳香从云上散下来,哗哗啦啦落了满床,最后在暗中,生成一丝冷冷的沉香,渐渐拔高,《梁祝》开始了,十年前北平的月亮挂在香港的山头,月光牵着他,贴着冷冰冰的墙璧穿过走廊,草苔色的棕榈叶扑在绿玻璃窗上,热是房外边的事,与他无关,他只瞧见尽头一扇雕回纹的拱门,抬头一望,凉森森的三个隶书大字——观音堂,“我不信菩萨!”“那你看看谁在里面,不是心心念念要与他在一起么?”他愤然踏进去,却一时间空了情绪感知,哑罗汉,静罗汉,病罗汉,竖眉怒目的二十四诸天尊神,弥勒菩萨,金刚藏菩萨,清净慧菩萨,威徳自在菩萨,麒麟,狮子和大象,描金彩绘的悬塑密密麻麻挂满四壁和屋顶,金灿灿的观音大士坐在正中,恍若一人间仙境,云烟环绕下跪着一人,丛飞动动嘴唇,却不敢叫出那人的称呼,可他的心立时被塞满,肿/胀地抽疼着,眼泪倏地滚下,“我从此不敢看观音。”月光引着他的泪珠,将他悠悠荡荡地带到海边,他这才看到香港的月,又圆又亮,一束月光射下来,漫出象牙色的光晕铺在海面,波光粼粼,寒寒戚戚,“蝴蝶。”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呢喃,他转身,罩在了那人的影子里,他们隔得极近,四片西服领子若合若离,那人慢慢地把脑袋埋进他颈窝,他泪朦朦的眼前真的钻出两只蝴蝶,雪色的茸茸的翅膀翻飞着,越飞越高,“飞回北平了吧……”他喃喃自语,这一口气,过了十几年。
7/9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