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马车里,秦棠景被颠簸摇来晃去,终于转醒。
接连两次一共昏倒七八天,意识涣散,这次迷迷瞪瞪许久她才缓过神。可还没回想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棠景一下子坐起身,撩起车帘趴着将头伸出去,吐了个七荤八素。
正赶马车的阿阎吓了大跳,赶紧轻拍她背,“大王哪儿不舒服吗?”
胃里东西吐干净了竟吐起酸水,秦棠景两眼翻白,掐着自己喉咙好不容易止住,眼盯地很艰涩地开口,“给我一个……解释。”
马车还在往北,阿阎一面放慢车速一面答非所问,“大王醒得比九王爷预期快了一天。”
看来这是小皇叔的主意,秦棠景揉着后颈,仍是那句,“解释。”
阿阎迟疑,先递水袋给她,琢磨了下措辞然后应道:“王爷不想大王沾手杀俘之事,所以决定让您北上先回邯郸等她。”
微风扑面,午时骄阳非常灿烂,秦棠景含在嘴里的漱口水却没吐出来,喉管隐隐还有一股恶心的感觉,腹部再次翻腾,又没忍住呕吐起来。
到最后连酸水都无,一个劲干呕,昏天暗地。只有等阿阎停下马车,她这才好点。
“我睡了几天?”秦棠景慢慢坐起了身。
“三天,准确点的话三天两夜。大王,已经迟了。”
“小皇叔动手了是么?”
“是。李丞相助了王爷一臂之力。”阿阎知无不言,“楚妃……”这两字一出口发觉称呼有错,她施施然改口,“就算楚怀珉赶到了,也救不成他们。”
的确救不成,一个大将军一个女相,都是秦国顶顶聪明的人,哪是一个楚怀珉对付了的。
秦棠景坐看路边风景没说话,许久才道:“我饿了,有吃的么?”
“有。”阿阎摸了块东西出来,“不过只有这个,委屈大王垫垫肚子。”
秦棠景别了眼她,“我哪有什么资格委屈哦,有这个不错了。当年跟小皇叔行军打仗,没粮食饿极了连草根都吃。”说完将烧饼往嘴里塞,毫无形象地撕扯,用力咀嚼。
没盐没味,巴掌大的饼,她却吃的津津有味。
这些天又是昏迷又是奔波还吐,早把秦棠景折磨够呛,吃完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
阿阎立即道:“大王,咱们继续赶路么?”
“不,掉头回去。”秦棠景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这……九王爷说了不让大王参与,此事与您无关。”暗卫到底是暗卫,尽心尽职地。但却很听话,拉拽缰绳将马头对准来的方向。
“阿阎,小皇叔与我什么关系?”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同一血脉,叔侄至亲。”阿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两人关系可以说亲如父女也不为过。
“那我做与小皇叔做,有何区别?”
阿阎顿时哑口无言,并无区别。
“所以,我还是要回去看看。看一眼咱们楚妃娘娘倾尽所有,到底把人救走没有。”秦棠景弯唇浅笑,拿过鞭子施力一挥,马吃痛立刻飞奔起来。
一颗心却渐渐沉到最底,渐渐乱如麻,再也理不清。
世上没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奇迹。
人,当然没从秦九凤和李世舟手里救成,仅仅因为楚怀珉歇了一夜,七万人死绝。
真真死绝,遍地尸骨,无一人生还。
蒙少将军遍体鳞伤也葬身在此,只剩躯体,不见头颅。秦棠景经三天三夜辗转来到第一个尸谷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位蒙少将军的脑袋,被当成战利品插在一把戈上面。
风一吹,凌乱头发飘起,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怒容。
秦棠景立刻肃然起敬,双手紧握,以军队最高规格郑重地朝他行礼。
行完礼,继续往里面走去。只是这一路被浸染血淋淋的,没走进步鞋底湿了个透,当她感觉到刺骨凉意的时候,也看见了不远处那道跪在血腥冲天尸骨里的身影。
楚怀珉,饮泣吞声,往常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已经成了血衣。她就跪在那,安安静静,虽没听见哭声,满身哀戚却连天地都为之失色,不知该有多绝望。
秦棠景突然觉得手足无措,心万分沉重,脚也万般沉重。
长公主一心为家国,怜悯黎民百姓,当将士陷入危难拼死相救,自己却一心毁了她的家国,杀了她的子民,坏事做尽。
明明没多远的距离,两人各自的位置却拉开鸿沟,像咫尺天涯各一方。
终究,避不掉,她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最终秦棠景也走到了楚怀珉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慢慢蹲身跪地。
楚怀珉抬眼,两人相视,那种寂灭的目光,看她就像看着一片梦幻虚无。
“栖梧……”第一次,秦棠景当面唤楚怀珉的字,声音有些发颤。尽管她无数次坚定动摇的决心,恨便恨吧,恨便恨吧,不奢求理解她的苦衷。
可此刻当真有恨意出现那双眸子,秦棠景心如芒刺。
“七万人必须死,对不对?”好半天楚怀珉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声涩嘶哑。
秦棠景结舌,默了许久,唇微动:“对。”
不死今后秦国就会死更多人,烽火乱世没有两全办法,所以必须灭掉楚国主力。这样的理由这样的解释太苍白,所以也没必要辩解。
“宫变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眼前楚怀珉第二句话问出口。
秦棠景摇头,无半分犹豫,“不是我。”
俨然也是个受害者,两人都是这里头的受害者,都互相捅刀,没人无辜也没人罪无可赦。秦棠景心底这时还残存一线微薄的希望,伸手试探性地覆在楚怀珉手背上,没感觉到抗拒便一点点收紧,将自己的手指扣进她的十指。
“如此,那便是我对不起你,害你丢了王位。”过了会楚怀珉极轻地叹息,神色却漠然,将手抽出,那种姿态冰寒雪冷,“杀俘令,是你下的?”
秦棠景低眼看两人手,不承认也不否认。然而沉默,就是默认。
事实就这样,没有一丝隐情,连绵数十里的尸体足以证明。
呼吸间弥漫的血气这时越来越浓郁,秦棠景一眼望过去,再冷硬的心都为之动容。
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一具具曾经矫健壮硕的躯体,尸堆成山。他们死状千姿百态,不甘心睁大双眼,仿佛控诉着这场灭绝人寰的屠杀恶行。
“别管这些事了,你管不过来!”最终她乱了呼吸,抬首双目灼灼,一把拽住楚怀珉的手腕将她拉起,“随我走!天高地阔,躲还不行吗,大不了……”
楚怀珉一掌顷刻击出,她的话到此被截止。
没了内力的秦棠景哪里挨得住,人如断线风筝飞出,狠狠撞到巨石上,血从喉咙溅出三尺。
这一掌力道,她的骨头断了好几根。
所以别看长公主表面冷静自持,能让她痛下狠手,可见长公主此时很愤怒。
愤怒到几乎杀了她。
如今她没了内力,又被伤到五脏六腑,拳脚功夫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那位长公主。
秦棠景头低着,捂着胸口咳了几口淤血出来,又在地上趴了好一会,等不那么痛了,这才缓缓地抬头,却也起不来身,仍然以狼狈的姿势趴着。
只是她望着楚怀珉,望楚怀珉那双眼眸,唇角裂开难以言喻地笑,“长公主,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交易么?还作数。七万人既然已经留在秦国,我助你登上楚国王位,可好?”
楚怀珉抬手,软剑自腰间抽出,因绝望到极点而平静,“你说呢?”
秦棠景窥了眼她的剑,强撑着一口气坐起来,拿手比划了下,“先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死得痛快点?最好一剑就入黄泉,你知道的,我很怕疼。”
楚怀珉冷冷扫她,软剑往衣衫那么一划,竟学古人割袍断义那举止。
秦棠景一愣,怔怔地看着那片衣衫飞到她跟前,之后听见楚怀珉的声音:“秦姬凰,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第72章 女帝和长公主54
山谷血风浓浓, 刃如秋霜。
秦棠景又是怔了一瞬, 无视眼前软剑,低下头, 捡起那小块带血的白衫衣角攥在掌心, 恰在此刻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却让她开始发笑。
恩断义绝, 两不相欠, 这八个字够狠够绝情, 可那可能么?!
这一笑秦棠景便止不住, 异常响亮, 整座谷里回荡着, 最后笑得人直不起腰。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所以我还是建议你, 趁现在没人杀了我比较好。”边笑她还很贴心地提议, 指上自己喉咙, “来吧, 朝我这里刺,你便如愿以偿, 此生再没了我这个祸害。”
话落那瞬银光闪亮,几乎眨眼间,剑尖已及秦棠景的面门, 但却离着半寸。
再没了姓秦字姬凰这个祸害, 杀了她,报仇雪耻,多么大的诱惑。
楚怀珉的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执剑的手越握越紧。
命悬一线,秦棠景无所畏惧地仍笑得出来,结果等了许久许久,没动静。
“再不动手,你就没机会了。”于是她叹气,徒手抓剑身,皮肉这时顷刻外翻,血从剑与手的缝隙溢出,滴落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秦棠景视若无睹,施力往下压,虽然过程遇到阻力,但那柄软剑最终还是横到她的颈部。
“我杀了你楚国七万人,你就不想为他们报仇?”
剑立时一抖,不受控制划破秦棠景的肌肤,倒也不深,浅浅一条血痕。
楚怀珉痛苦地闭上眼睛,浑身簌簌,剑也跟着鸣叫,支撑她的信念荡然无存,再次睁开眼那瞬已然做出了反应,一脚踹到秦棠景肩上,重重地将她踢离十尺外。
“唔,咳咳……”秦棠景倒地,又是一口血喷出。
“我说过,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最终楚怀珉漠然冷声甩下话,收剑转身,踏着七万英魂的鲜血一步步远去,孤影萧索。
今日这一分开,便如陈年旧伤,真真没了破镜重圆那天。
“楚栖梧!”秦棠景突然放声唤道,声音凄昂穿谷,紧跟又往前爬了两步,“我没错!一点错也无。明明你自己也说过,明君当以天下为重!既如此,孤王何错之有?!”
那道孤影微微摇晃,只是驻足了一下,远去的步伐依旧。
而留下来的人,一口血雾再次扑出,轰然倒地。
天空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笼罩着这里的每一具尸体,谷里也不断地刮起腥风。
“王爷,你还是失策了。”半山坡上,李世舟揉着发酸的鼻子唏嘘道,“一个跌下王位,一个失去七万将士,两个都没得到想要的,你说这算什么?”
算什么?同归于尽。
可扫一眼下面成山尸堆,李世舟鼻尖便越发酸涩。七万人七万具尸身,从此埋骨他乡,他们又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李世舟不忍再看,只暗暗道:各位,下辈子投个好胎。
冤有头债有主,若要报仇,尽管来找她李世舟就是。
“没听见姬凰说的话吗,明君当以天下为重。”秦九凤扶着杀人杀到还在发麻的手臂,睨眼李世舟,“只要上了战场,就要准备随时赴死的准备。”
战场向来冷酷无情,哪会讲什么情义仁德。
“王爷,我希望你战无不胜。”李世舟幽幽地道,眼眶竟也觉得发酸。
“战死沙场那是荣耀!贪生怕死还怎么打胜仗?难道像楚人那样吗,败了被杀个干净。”秦九凤每次上战场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李世舟立刻点头,“时刻保持清醒,君者,大道也,何愁不能一并九州。”
“少扯些文绉绉的鬼语,死李世舟!该来算算你我的帐。”秦九凤耸眉瞪眼,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切齿地挤出,“你,是否真的叛变?敢说一字假话,本王揍死你。”
直到现在,无论旁人怎么诋毁,她还是不相信李世舟会变节。
“王爷,我不能死,我还要陪着王爷统一江山呢。”
“别废话!”
“王爷,天地良心,我说的是真心话。”李世舟举手保证。
秦九凤冷哼一声,甩开她,眼望夕阳西落,一面擦拭光明剑上的血迹一面道:“行啊。统一江山之前,你先去干掉秦明月那小子。”
李世舟理理衣襟,笑得高深莫测,只一句,“他,不足为虑。”
秦九凤侧眸飞她一记眼杀,“李大丞相,本王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墙头草的潜质。哪阵风吹得厉害便往哪边倒,做一根墙头草你累不累?”
“为了大秦,臣不敢言累。”李世舟恭敬地拱拱手,滴水不漏。
“女相,不愧是我大秦第一谋士,算计人心算计大王,谋划绝对周全,一击必胜。”秦九凤盯紧她双眼,故意用话激将,却没从中找出破绽,李世舟仍是那副运筹帷幄的姿态。
“王爷谬赞,臣惶恐。”
谋士就是谋士,算无遗策,八面玲珑。
在智谋上面秦九凤从来不是李世舟的对手,只好狠瞪她两眼。
夕阳晚霞这时渐渐褪去,尸山却依然血腥浓郁,隔着百里都能闻见这股味道,而倒在血泊里的人软绵绵趴着,直到一双手将她抱起,手里还紧攥那块白衫衣角。
次日,还不到午时,军医断言至少三日才活络的秦王竟然奇迹般地苏醒。
其实也不算奇迹,是对方没下死手,顺便被一个噩梦惊醒而已。
虽没下死手,可还未彻底好痊的胸骨又一次断裂,拿银戈的右手掌心也被割得血肉模糊,伤势颇重,近半年再想驰骋杀敌怕是不能了。
往常英姿飒爽的人物,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柔和春阳里,竟透出几分弱不禁风。
“大王。”似乎担心她被一阵风吹走,阿阎走近前来施礼,将声音压低放得极慢极轻,“对方楚国……请求收尸,适才九王爷遣属下来问声,可否应许。”
这个对方是谁,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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