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船夫都在瑟瑟发抖,黑衣豺狗们不知不觉包围了舱楼。
“三剑?”谢致虚锋芒欺近,冷漠毫不动摇,“看来你们机要处的情报已经落后很多了。”
原本好整以暇,等谢致虚力竭自败的周才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他被逼得越退越远,落在残缺钢爪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强,攻势全然不见衰颓。
早已来去三招以上。
怎么回事?周才对谢致虚的印象还停留在白雪楼外被侯待昭一掌击成内伤狼狈逃走那时,不死也会丢半条命,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
“有一件事,”谢致虚和他隔着剑锋对峙,“听说洪豹和我打过一场后,已经离开机要处了?”
周才终于放弃防守,以豺狗为名的他弹跳极具爆发力,犹如恶狗扑食撞进谢致虚怀里,以避过其剑锋反击。
“看来我的消息落后,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一般灵通,今天你交代在这里,你猜机要处还剩下几个人?”
洪豹离开,西门浪身死,再折了周豺,就剩下传闻中王相的贴身护卫徐虎,四恶人竟被削得剩下个光杆司令。
周才脑门泌出一颗汗,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二人夺纤细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折断,须臾间幻化成不可捉摸得虚影,在周才眼中失去踪迹——好快!他甚至分不出心思考虑手下都去了哪里,因此也没有注意到皇人岭经典暗器出现在船商甲板上,已夺去了数个黑衣豺狗的性命。
但是出剑再快又有什么用?谢家人只要失去作为武器的长剑,就会变成徒余体力的莽夫。
灌注了内力的一掌击出,周才在空隙中捕捉到谢致虚的身形。谁料谢致虚毫不退缩,也是一掌印上来,其中劲道竟分毫不落下乘!
被轰飞的人竟然是周才!
一道疾影贴身追过去,二指细剑瞬间染血,周才不敢置信地咳出一口血,被谢致虚当胸一踹,飞出甲板,落河的水花染上鲜红血色。
又是几声密集的扑通,那是中了吕惠暴雨梨花针的豺狗翻尸落水。眼见同伴与老大都生死不知,唯一生还的那人左看看右看看,见形势不好,竟然也跟着跳了船。
谢致虚几步到船舷边俯身,见水面上涌现几团零散的血红,没有人身与呼吸气泡冒出来。
甲板上散了一地的玉蜂针、透骨针、破甲针、牛毫雨……船夫们吓坏了,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吕惠与石人愚只好自己来逐个收拾残局,不好让师门精造的暗器流落在外。
船舱里,窗前并肩站着两人。鱼大被屠杀场面所震慑,下巴抖啊抖,说出来一句不成调的话:“死死死死人啦?!”
“死人了。”武理冷静道。
“那、那可是机要处的人……你们、不、我们会惹祸上身的吧!”
武理笑着拍拍鱼大肩膀:“说什么呢,豺狗找上门,不就代表我们早就祸事缠身了吗——兄长放心好了,吕兄留了活口回去复命,那位丞相大人会认准究竟是谁对他的手下出手的。”
宴厅茶几上还有新煮的热茶,也不知道是谁手这么快,不过喝茶的人是奉知常。唐宇作为贴身护卫,连甲板上的激战都不参与,寸步不离守着奉知常,从他们的角度,刚好可以穿过窗前两个肩膀的缝隙,看到甲板船舷边低头检查水面的谢致虚。
“那小子,哦不,主子的师弟,身手很不错的样子……”唐宇喃喃道。
奉知常吹开茶雾,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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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道峰锁之下,有雪化的河。竹海封锁了山谷入口,那雪河在谷里打着旋儿,最终流进深处茂树花海中的小山庄。
敞着窗户的竹屋里,孔绍述两只空袖子打着结,小童正收拾好行囊,用两根竹条弯折扣成夹子,将被条行李塞进去,一根绳子跨过脖子给孔绍述背上。
“大师兄,我们真的要走了吗?”小童忧心忡忡道。
孔绍述对小童笑了笑,如果有手,就会摸摸他的头:“还会回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走呢?就因为半个月前来访的家伙吗?那个人好可怕,他手上戴着好吓人的钢爪,我还以为先生会……”
孔绍述沉默下来,脸上也浮现出忧虑。稍顷,他说:“我去先生房里。”
扇面上知命守常四个字,枯笔转折削如刀锋。先生坐在字幅下,面前摆着残局,孔绍述推门进来。
“先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孔绍述走到棋局对面坐下,看了一眼,不是很懂,问先生道:“不久前来拜访的人,是传闻中豺狼虎豹四恶人中的豺狗周才吗?”
先生笑了一下,算是默认,捏着胡须查看残局。
孔绍述兀自纳闷:“王相怎么会注意到我们?山庄里不是残疾就是年迈,剩下全是些服侍的女孩子,难道我们这样的也会被征兵?”
棋盒里玉子在指间碰撞,声音清脆悦耳。先生在盘面上落下一子,笑呵呵道:“哪里会是为了征兵而来呢。现在中原武林风雨飘摇,如同被拔牙的老虎,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孔绍述心想,是说来征兵的周才,还是周才背后的丞相,又或者是丞相背后的……?
先生端详棋盘,叹了口气:“变成孤棋了呀,贡父……”
下棋这种读书人的娱乐,农户出身的孔绍述是看不懂的,也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只好说起最近镇子里风传的流言:“听说王相手里……曾出过两家人命案,最近镇民们都在闲话,说是东京那边传过来的,连御史台都参了一本,希望陛下能追查这件事,清算王相的责任……”
先生听见了,却好像没听进去,归拢棋子:“走吧,进山里去避避风头,免得被鲜血溅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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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的清晨,镜湖雾气散尽,背后是重重山岛,身前是烟火苏醒的城镇。
今日的第一批商船靠岸,城中水路迎来新的客人。但平江府每天有太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拜访,已经没有人会对生面孔产生兴趣,街边茶坊里议论的仍是本地豪绅八卦。
“安抚使已经带兵围了三天两夜了,我看今天一定会有个结果!”
“不能吧……他们家不是和知府关系都很好吗?”
“哼,你们知道什么,要不是他家那张金券,知府大人也不会放在眼里。”
茶坊里客人们夹开生煎,汤汁浓郁的香气漫散。
“现在金券已经被祭出抵罪,死罪已免,活罪可就难逃了。看他家倒霉怎么这么有趣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闲话的几人互相笑闹着走出茶坊。剩下还在吃生煎的客人,围在一张长桌上,默默用早餐。
“刚刚说的,是什么人家?”突然有人发问,“苏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人回答。谢致虚碰了碰桌边茶杯,早就倒好晾凉,此时温度正合适,端给奉知常漱口。他摸到奉知常的手指,有点凉,便抬眼觑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金券的话,说的是那个良田三百亩膏腴二十顷、占尽太湖春的梁家?”吕惠咬破生煎皮,吐着被汤汁烫伤的舌尖含糊说道。
第110章
“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吕惠说。
数人站在茶坊边,街道已渐渐苏醒,人流中聚众停留过于引人注目,几人只好仓促道别。
“我们要赶回皇人岭了,看这情况,盗取腰牌说不定还要问罪师门。”石人愚把心事重重都表现在脸上。
“我们师兄弟也要赶回邛山,只怕王相想对付中原武林,不会单单放过西蜀,”武理将吕惠与石人愚看了看,犹豫稍顷,才说,“帮我问候朱老掌门,之前在冀州,一直都没有机会……”
自从校场出逃,计划发生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变化,吕惠就一直苦着脸,无比沉闷,此时听了武理的话才终于露出笑意:“以谁的名义呢?”
武理也笑起来,想了想:“以,曾经被他指明方向的失学弟子的名义。”
身后,谢致虚和奉知常纳闷地交换情报——
‘三师兄曾经被朱掌门指点过?’
——天残门收留的人,谁身上没点故事呢?
‘唔,我是觉得,难道他曾经在皇人岭拜过师?后来被朱掌门指点转而拜先生为师?’
这两人背后八卦别人,自有独门秘诀,就算正主就在跟前也无法察觉,呵呵。
吕惠与石人愚准备先行往甘凉道的方向去,约好与越关山的队伍碰头,将师妹舒尹之接回来。石人愚用一张巨大的披风遮住背后长剑,那是千面怪赵峰的披风,被武理捡回来,现在送给了石人愚。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头人流中,再寻觅不见。
过了早点时间,摊位的食客就少了许多,早点铺老板开始收拾残局。刚刚一桌吃饭的客人突然去而复返,都是生面孔的外地人。
“请问,”唐宇沉重道,“刚才听客人们聊天,太湖梁家庄是出了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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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这样未免太难看了。相交多年,何必让本官难做呢?”
梁家宅邸不在城中,而座落于郊外百亩良田之间。官兵围宅的几天,连农户都停止作业,初秋余热犹在,安抚使老爷靠坐在华盖伞下,无聊又嫌热,手里端一碗散发冷气的冰块甘草汤。
“何必做困兽之斗呢,老太爷,梁家主,热死本官了,您二位快点出府来,咱们把事情谈妥,各自都好上路嘛。北边路难走,早点到战地做好准备,生存的机率还大一点。”
类似的话已经说了三天两夜了,安抚使大人嗓子都喊哑了,甘草汤喝了两天,嗓子眼齁甜,梁府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城里城外赶来看热闹把郊外清新空气都搅浑了。
“应征入伍,为国拼杀,不是你们梁家的祖业吗?私开盐铁可是罪不容诛,梁家承蒙祖荫,避过一劫,已是陛下开恩,如今又给你们在北边战场上重新建功立业的机会,应该感激涕零才是,怎么还畏头畏尾,龟缩不前呢?”
连梁府花园里的鸟都听烦了,纷纷振翅飞走。
安抚使大人奄奄一息:“怎么这么多无关人士,是让本官唱戏给他们听吗,换人换人,直到把梁家人给我催出来为止!”
官差们烦躁起来,令梁府外围观的佃户与城中闲人都察觉到引而不发的气氛,热闹看了两天,此时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紧闭的府门后响起木闩抽动的声音。
四周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百步之外的凉棚下,四碗色泽深沉的解热茶里冰块碰壁,晶莹表面映出奉知常冷淡的面容。平江府安抚使重兵就在眼前,他都全无遮掩,以本真面目出现在梁府之外,眼神平静地注视着暮日西斜。
梁家对于奉知常而言,也是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这个他从没真正存在过一天的家,繁华温情与他无关,如今落魄受罪也将与他无关。
连武理与唐宇也被梁家愈发紧张的风波吸引了注意,谢致虚的目光却停留在茶冰上,手在桌下,在奉知常的广袖里握着他暑热里发凉的手。手是凉的,却意外毫无动摇。
担心是多余的。对奉知常而言,反而是邛山的庄园更像家。
那你又为什么特意来到这里呢?
梁府的门打开了,伞盖下安抚使大人坐直身体。
门缝里出来一个人,一身麻青文袍,腰间别一把绸纸乌木扇,他抬眼的时候,府邸门阶下官兵也好闲人也罢,便全都矮了一头。
“吵什么,”他扬着下巴,“家里的狗都被你们吵醒了。”
门后应声拱出几只骨瘦如柴的猎犬,凶恶地吠叫吓退了阶下咄咄逼人的官兵。
“世侄!怎么一言不合就放狗咬人啊!”
瘦骨猎犬将堵在梁府门前的人群冲撞遁走,清风立时送了进来,驱散连日被围的滞气。
“你敢放狗咬人!敢抗旨不遵吗?!”安抚使大人跳上桌子,脚下聚了一群恶犬。
“百亩田地会交给你,”梁汀倚门而立,那一点门内风光都被他藏在身后,“家宅,也会赏给你。急什么,讨食吗?”
安抚使大人绿了脸。
“人,也会走的。”梁汀说。
“梁家全部男丁,下至府兵,上至老太爷、梁家主、包括梁大少爷你,都要走。”
“都会走。”梁汀回答。恶犬从他脚边钻进梁宅,府门重新紧闭。
——走吧。
奉知常和谢致虚站起来,头也不回。
武理与唐宇已经与四周凑热闹的闲人们浑然一体了。“苏梁杭陈扬刘,这三个金券世家也被王赣拿下了,算上派往北边战场的人,他这是打算里里外外把国朝清洗一遍啊。哎你们说是吧!”武理一回头发现两人已经不在,忍不住和唐宇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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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梯峡荒凉的夜色里,金月挂在峭壁头。尘沙席卷飞扬,遮蔽了峡谷寸草不生的罅隙。
晦暗里巍峨高大的巨影可能是戈壁滩里兀立的天梯山,也可能是夜晚沉睡的巨人。
沉重的鼻息一如顶峰云团聚散,云散之后领巅上坐卧一人闭目养神。底下一道疾风攀升上来,落在巨人鼻尖上,对眉峰上盘腿而坐的人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侯待昭就该赶到了。”
越关山翻身坐起来,黑裘裹身,仿佛刚刚睡过一觉:“明天早上,你们就该到达凉州城外了。”说完才看清是雁门,奇怪道,“是你啊,没在下面陪小荆吗?”
雁门一抬下巴,犹如戈壁卧佛的巨大人像头顶传出一个声音:“陪我?少主,那你真是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老四的头发乱糟糟硬邦邦,荆不胜铺开裙沿,支颐低头和越关山对视。
越关山还没反应过来,雁门道:“老大睡着的时候,荆姐就上去了。”
黑色裙身像消融在夜幕中,荆不胜过于白皙精致的面孔如幽冥魅影,平静地俯视越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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