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少年脸上。
“你给我回去!”男人托着他往相府内走,“大街上非议国事,你找死!”
然而他还没走出去几步,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瞪了他一眼,就跑远了。
“张良!”男人大吼,“你小子有本事别回来!死了都别来找我这个父亲!”
少年跑远了,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酒肆,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心情不好了就来赊两坛酒。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想到在这里还赊欠着一笔不小的酒账,不太好意思叫酒。
但是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又非酒不能熄灭。
纠结之际,伙计早就准备好了两坛店里的招牌酒,送到张良面前,看见他脖子上一条红杠,脸上一个巴掌,惊讶了一下:“相国这回真打你啦?”张良横了他一眼:“这什么话?他有哪回不是真打?要不是我会跑,早给他抽得见我祖父去了!”
伙计嘿嘿笑道:“那也是相国舍不得真打你让你跑了呀……对了,有个客人帮你和韩非公子把以前的账都付了,这酒是掌柜送给二位的。”
“有这好事?”张良一抬眼,本就不大的酒肆一览无余,瞬间就锁定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子。
那人穿了一身紫衣,袖口露出了银色的云纹,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人完全注意不到,然而张良和他对上视线时,被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息击中了。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气息,侵略而内敛,杀伐而阴柔,尽管这个人隐藏得滴水不漏,张良还是凭着直觉认为这个人不是一般人。
这个人既然替自己付了账,一定已经摸过底了,这是明显的示好。
张良身无分文,韩非最近也是紧巴巴的,这笔账付得正是时候,这个人的心思很深。张良想着要不要拒绝,然而对方却是一直看着他,目光沉静,又隐隐有些期待。
张良一咬牙,不就是个人吗,又不是妖魔鬼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美酒不可辜负!
他提着酒坛就奔了过去。
“哐——”
酒坛被张良拍在桌子上,红衣少年大大咧咧地坐下了,抱拳道:“大恩不言谢,阁下贵姓?”
“姓魏。”嬴政的目光在张良脸颊的巴掌印上停留了一瞬,“名如。”
“魏、魏如?!”张良颇为惊讶,“就那个那个那个……秦王赵政的男宠?出则同辇入则同榻,青梅竹马破镜重圆,靠着恩宠直接封了长安君的魏如?!听说你半个月前失宠被他逐出了秦国,原来是真的啊!”
“……”
要素过多,嬴政有点缓不过来。
他慢慢尝了一口酒,半晌,碎掉的思维才重新组织起来:“我,男宠,你从哪里听来的?”
张良震惊道:“这还要从哪儿听,六国小孩儿都知道啊!难道你不是男宠?”
嬴政有点混乱地抬起右手抵住了眉心:“你都听说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张良看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顿时有点同情地看着他:“真要说啊?”
嬴政:“说吧。”
这回轮到张良组织语言了,他掰着手指认真地说:“你们俩青梅竹马,一起在邯郸做过质子,那时赵政师从赵厘,两个人师徒情深,你大为嫉妒,就陷害赵厘,然后跟赵政闹掰了,我说得对吧?”
嬴政:“……继续。”
“然后赵政继位后,就把你要过去做质子,想替他故去的恩师解气,然后你在宫里吃了不少苦头,终于有一次,赵政去视察郑国修的水渠……”
说到这里,张良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修渠这事儿提起来就火大!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提的馊主意!我要是韩王我就把这人丢出去砍了!”
少年摆了摆手:“不说这个糟心事儿,接着说,赵政去视察水渠……不行!我还是生气!蠢!蠢不可及!底下没脑子也就罢了,连韩王都缺根筋!不说这个糟心事儿,接着说,赵政去……不行!太气人了——”
嬴政打断并接了话锋:“赵政视察水渠遇刺了。”
“对!赵政遇刺,你们流落山野,他娇生惯养吃不了苦,而你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最终感动了他,你们两个从此冰释前嫌,回到咸阳后,你被封为长安君,然后白天形影不离,晚上交颈相欢,他为了你连后宫都不纳了,过继了成蟜的儿子为长子。”
张良一口气说完了,又补充道:“然后就是半个月前,你跟别人有奸情给他戴了绿巾,被他逐出秦国,失宠了。要真是这样,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秦王,连生母都能幽禁,仲父都能毒杀,你给他戴了绿巾居然还能活着……天,真是奇迹。”
“……”
“你怎么不说话?”张良低头看着这个紫衣青年,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咳……”嬴政略一整理衣袖,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这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已经:“……你说得对。”
“……”张良直接冲他抱了个拳:“壮士!我佩服你!你跑到韩国来躲灾的?”
嬴政点头:“是的。”
其实赵政只是做了个生气的样子,让人以为他们出了什么矛盾,逐他出秦国的理由根本一个字没提。他本来正愁找不到借口,没想到大家都替他编好了。
就是有点……算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
张良道:“那你小心点儿吧,我觉得秦王的性子,万一越想越气,派人来追杀你……”
他瞧着这位魏公子不太像会武的样子,“我帮你找几个人保护你?”
嬴政道:“那岂不是更容易让他找到我?”
哟,不笨啊。张良暗暗思忖了一下,“说起来,你为什么帮我付账?你调查过我?”
“久仰大名,想要结交朋友而已。”
跟聪明人说话就不用拐弯抹角了,张良对这个回答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他转头道:“为什么不回魏国去?”
“魏国如今对秦国避之不及,我回去,等着魏王把我绑了送回秦国?”
“哈哈哈哈哈……说得对。”张良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叹息道:“韩国如今也是家门难保啊,韩国弱小,韩王又唯唯诺诺,朝中臣子也都主张自保而不是连纵抗秦。”
张良:“看着吧,秦国第一个灭亡的不是韩国就是赵国。”他说着将酒碗重重搁在案上,豪气地倒了一碗酒,长叹道:“吾可见麋鹿游于朝矣!”
嬴政道:“韩国依附秦国已久,如同臣子依附君王,秦国悍然伐韩,在六国看来,就如君王要杀自己的臣子,如此果决无情,恐会引起诸国联合抗秦。倒是赵国,雄踞东方,国力强盛,阻碍东出,秦国未必会先伐韩。”
直接把当初韩非劝他存韩伐赵的说辞搬了出来。
张良不禁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笑道:“我之前还想不通,以秦王那样的雄韬武略,怎么会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长得再倾国倾城也不至于啊。今日一见公子,倒是知道秦王为什么如此宠幸你了。”
王的男人不好做,不只要有脸,还要有脑子。
嬴政低头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触及眉心,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去拿酒碗。
张良察言观色,挤眉弄眼道:“你害羞了。”
“什么?”
张良指了指脖子两侧:“你这里红了,虽然很淡,但是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想到秦王了是不是?”
嬴政不置可否,“还看出什么?”
张良道:“你刚才碰了一下眉心,但是又很快松开去拿酒碗,就像回忆起了什么,就是这时你的脖颈红了。秦王很喜欢亲昵你的眉心吗?”
嬴政怔了一下,旋即浅笑着摇头否定:“不是。”
“不是?”张良不相信自己的推断居然错了,“那你为什么跟烫着了似的挪开了?”
“他……”嬴政竟是难得地无言以对。
赵政确实亲了这里,趁他那晚睡着的时候。但是赵政忘了,他睡觉一向很浅。如果是浅尝辄止地碰一下,他未必会察觉到,可是赵政……直到月亮从云层里出来悄然才松开。
太久了。
嬴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假寐着,想要推开,可是心底却奇异地非常贪恋。
贪恋那少年身上淡淡的、蛊惑的香味,还有唇落在他眉间的温热柔软的触感。
嬴政觉得不能再回想下去了,他抿了一口韩国的酒。这酒淡得像白开水一样,完全不能消解他心里的燥热。
“不用解释了,你眼角都红了!害羞嘛,不肯承认,我懂!”张良拍了拍胸脯,明明连姑娘的小手都没牵过却好像自己很有经验一样,他的推断不会有错。
见嬴政只是喝酒不说话,张良自觉地转开话题:“所以你觉得韩国反而是安全的,就过来了?”
嬴政回神似的点了点头:“嗯。”
张良摆摆手:“都一样。如果三年之内不能合纵伐秦,削弱秦国国力,秦国必定大出于天下。到时赵国也好,韩国也罢,都是这头猛虎的口中之食,谁也逃不了。”
他倾倒酒坛:“来,喝酒喝酒!人生寂寥,能有几回称心如意啊!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
嬴政礼貌回敬。
此时的张良虽还不及后来,却已经非常不简单。如果不是这谣言和赵政恰好影响了他,张良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下心防。
这么一想反而要感谢这个离谱的谣言了?
嬴政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颈。
似乎真的有些烫。
作者有话要说:吾可见麋鹿游于朝矣
——引用自《史记·李斯列传》
原文: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於朝也。
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
——引用自唐·孟浩然《自洛之越》
原文: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第25章 寡人
直至深夜, 酒肆要关门了,掌柜的亲自到案前劝客。
相府那位小祖宗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这紫衣少年却依旧眸如秋水眉如春山, 看不出半点醉意。掌柜的自然是向嬴政行了礼,委婉地劝离。
过一会儿就会有官府的人视察各个大街,执行宵禁,掌柜可不敢顶风作案。
嬴政会意, 看张良的样子应该是叫不醒了, 给了掌柜一两金:“让他在这里过一夜吧,好好照顾。”
也不是头一回了, 先前张良跟相国吵架就是睡在他这里, 掌柜习以为常,正要推拒,那紫衣少年却抬了抬手, 示意他不必拒绝。
这少年明明年纪不高, 举手投足却有种天然的贵气,掌柜不敢多说,忙起身送客, 给他点了一盏灯。
嬴政接了灯走出酒肆,幽深的巷子里没有一点光明, 只有他手里的灯光,萤火似的一点, 隐隐幽幽, 风一拂就能灭了。
掌柜的不太放心:“让伙计送您回吧?”
嬴政温声笑了一下:“不必了。”
他提灯走入黑暗中,窄袖长衣在风里扬起,明灭的烛火照着半边吹拂的衣袍和一只修长白净的手。
掌柜目送那一点渺茫的火光走远了,有些不放心地转身, 打算和伙计一起收拾店里的东西,然后冷不丁看见张良站在自己旁边,探头望着巷子尽头。
老板吓了一跳,刚要说话,被张良一个噤声的手势打住了。红衣少年讳莫如深地摇头,眨了眨眼睛,“我去睡觉了啊,好梦。”
掌柜一头雾水,奈何这位现在是个摇钱树,点头哈腰地应了:“好梦好梦。”
张良带着他的酒坛子去了二楼的杂物间,房间堆满了各种东西,勉强塞了一张紧紧巴巴的小床榻,张良倒在上面,哼了首郑风的情歌,脑海中回想着这个魏如的一言一行。
这个人想做什么?绝不可能只是来交朋友。人无利不往。张良仔细算了算自己身上可利用的地方,泡妞不行,打架不行,官职没有,穷得一匹,长得倒是挺俊俏……嗯,这位连秦王都睡过应该不会稀罕自己。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张良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但都拿不准。他竟然看不透这个人,并非是对方隐藏得太深,而是太过昭然,根本不屑于掩饰。以至于张良想从他的言行中窥探什么都只能无果而终。
有句话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过度的坦白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深藏不露。
“算了!管他的!”张良卷着薄毯在榻上滚了半圈,不再想这些糟心事,他自己都快顾不过来了。
他吹灭了案头上的小油灯,房间陷入黑暗。而在窗外,视野开阔的不远处的一座楼阁上,紫衣青年站在回廊上,吹灭了手中的灯烛,转身进入室内。
他合上门,将还飘着青烟的灯台放在了案上,展开了旁边放置已久的帛书。
是赵政的字迹,只有两个字,安否。安字之上还有一点墨汁滴落下来形成的痕迹,浸透了绢帛。
嬴政提笔回了一句安好,想要写些别的,千头万绪,又无从说起。等他回神,悬空的笔尖太久不书写,墨汁滴了下来,绢帛上多了另一点墨迹。
久别不成书。万语千言,最终落笔一句安否。
嬴政都能想象到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内,赵政失神良久才写下这两个字的样子。
其实才过了半个月而已,也不算多久,走之前他一再嘱咐赵政尽量不要与自己往来书信,然而今夜回到住处,真的看到案上这份绢书,他竟是有些开心。
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嬴政提笔,想了想,还是决定遵循本心,在“安否”旁边落下了另外一行字。
一别半月余,甚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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