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过于执着仁政,心地太过宽仁,秦国交到他手里,嬴政其实不放心。朝里的文臣武将,但凡能混到他面前说上几句话的,哪一个不是个顶个的人精,倘若真有什么谋逆之心,扶苏即便能压住一时,又能否压制一世?那个仁厚的性子,只怕权柄都会被别人拿捏去。
然而在他的那一世,这些都无法再重来一回,一切只能当做假设,后世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王朝。
嬴政揉了揉眉心,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都过去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孤家寡人不是白叫的,落得一身清净也好。
转眼到了兰池宫。
嬴政这才想起还有取名字的事,干脆道:“既然你喜欢郑风,就取名郑吧。”
赵政笑道:“赵郑?”
嬴政也是才反应过来,拍了下额头:“忘记了。”
连谐了音都没注意到,走神成这样也是很少见了。
赵政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勉强他,带着他去看那婴儿。
小家伙正好醒着,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水灵又可爱。赵政这个年纪对孩子的认知还很朦胧,没有什么感觉,倒是嬴政逗了他一会儿。
“先生好像很喜欢小孩子。”赵政道。
嬴政捏着那孩子的小手,没有注意到赵政失落的语气,上一世他在亲情上一直比较凉薄,直到后来年长一些才喜欢小孩,胡亥就是例子。
嬴政道:“当然是喜欢的。何况他会是你的长子,爱屋及乌。”
赵政听见爱屋及乌时眼睛一亮,暗暗抿了抿唇:“朝臣都说这是养虎为患,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过继之事倒也无妨,古已有之。而且,倘若你日后的子嗣不堪大用,我倒希望这孩子是只虎,对吧?”嬴政拨了拨这孩子胖嘟嘟的小脸,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万里江山,满朝文武,不交给虎,难道要交给羊吗?”
那就是再一个二世而亡了。
“先生懂我。希望这孩子是只虎吧。”赵政笑了笑,“不如叫赵虎?”
嬴政眨眨眼,“似乎俗了一些……”说着他认真地想了想,“正月之朔,君王临朝,出宪布令于国。叫赵宪吧。”
回头看见赵政笑得狡黠,嬴政不由得眯了眯眼,才反应过来那个“赵虎”是在逗他:“连先生都敢戏弄了?”
“不敢。”赵政一下子乖巧起来,转移话题道:“这个名字好。学生是正月生人,父亲取名为政。秦国崇法,按照秦律,每年正月初一由君王颁布新修订的宪令法度,令行禁止,是为行政。先生取这个字,用意深广。”
嬴政的确有这个意思,宪令出于君王而行于天下,率土之滨,莫敢不臣。上一世那一堆孩子没一个让他满意的,这名字姑且寄托些许愿望。
他看着这孩子乌黑清亮的眼睛,不禁想起了弟弟那双倒三角眼,道:“成蟜竟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
上一世成蟜谋逆后,他的孩子也被处死,嬴政自然没有见过。
赵政笑道:“正夫人是美人,自然不会差。”
“是吗?”嬴政对成蟜夫人没什么印象,他捏了捏赵宪的小胖脸,极轻地叹了一下:“看你的造化吧。”
·
二十多天后,小公子赵宪的满月宴在咸阳宫举办,非常地隆重,群臣皆来道贺送礼。
咸阳宫外的御阶上摆起了黄金台,从上到下坐着秦王和他的重臣,再往下是一道朱红台,美人舞于鼓上,振开三千水袖。再往下就是大广场,坐着众多臣子宾客,连别国质子也在受邀之列。
一番仪式后,众人闲来慢饮。
嬴政依旧和昌平君挨着,昌平君一会儿问他喜欢喝什么酒一会儿问他爱吃什么菜,嬴政都敷衍了过去,终于,昌平君转了转眼珠子,趁李斯喝醉了不注意,凑到嬴政身边,贼兮兮道:“长安君近来很得大王青睐啊。”
嬴政略一动眉:“怎么?”
昌平君道:“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有的人会嫉妒。”
嬴政的目光在李斯身上停留了一瞬,转而微微敛起:“某不是很懂。”昌平君见他像是真不懂的样子,道:“朝里的人使小手段的多了去了,你小心点,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别乱答应给别人办事,有什么不对劲,你来找我。”
昌平君拍了拍胸脯,“谁欺负你,我去收拾他们!”
嬴政笑了笑:“相邦美意,某心领了。”
别看昌平君话多得像个婆娘,平时看上去是个老好人,傻乎乎的,让人以为胸无城府靠着和秦王的关系混上来的。
其实不是。
相邦这个位置,除了协理秦王处理繁杂的政务,还要协调诸多臣子间的关系,让他们既不能结党营私,又不能离心离德,既要拉拢,又要离间,不聪明的人绝对担任不了。嬴政那一世,昌平君担任相邦达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牵扯到楚国而被他逐出权力中心,或许还会更久。
这个人的聪明是大智若愚,别人看不到,嬴政和赵政却是能看到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一切有我在!”昌平君摆了摆手,又恢复了那个八婆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不然早就送点礼物给你啦。”
嬴政道:“喜欢黄金美玉。”
没有喜好的人在朝堂会受到排挤,嬴政深知这个道理,他并不想过多显露自己,那样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嫉妒和麻烦。
“是吗?”昌平君略感惊讶,“那我回头送你点薄礼!”
“好。”嬴政却之不恭。
目前在大多数人看来,他还只是个无端受到秦王喜爱的魏国公子。
但是在秦国官场摸爬滚打到高位的几个大臣,包括昌平君,其实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气息像极了秦王,所以大家都识相地没去招惹他。
嬴政和昌平君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才略一拱袖:“某略有不适,先行失陪了。”
昌平君知道自己话多惹人烦了,顺势道:“酒喝多了对不对?快去吧!吐完了就舒坦了!我让人给你弄点麦粥!”
嬴政微微一颔首,从宴席上悄然退出来,走下侧阶时有所感应,回头与赵政对上了视线。少年穿着黑色金纹的礼服正襟危坐,神色寡淡,浅浅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朝他调皮地挑了下左边的眉眼,本来庄重不可冒犯的气息一下子多了一丝邪气。
他将侍官招到了身边,说了些什么,侍官又快步走过来将话带给了嬴政:“大王请长安君在兰池边等候。”
嬴政看了一眼赵政,后者正把手抵在唇边,不动声色地咬着拇指,也不看他。
看来是不想被拒绝。
嬴政笑道:“等多久?”
“这……大王没说。”
“嗯,你回去吧。”嬴政朝侍官挥了下袖子,转身走下长阶。
他本就是出来透透气,去哪儿都一样,干脆顺便就去了兰池,看看赵政什么时候过来,想做什么。
兰池连接着兰池宫与咸阳宫,水上开遍荷花与红蓼,一道道水廊空廊往来回折,高低冥迷。
嬴政在一处傍着杨柳的回廊上侧身坐下,四面清风吹拂,扬起他的长发。
这个魏如也未到束冠之年,故而和赵政一样,只是简单的束一部分,其余都散在身后。
他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搭着描金彩绘的栏杆,黑色的金纹广袖下面就是徐徐清波,一碧万顷。
嬴政拨了拨近在咫尺的水红花,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压低了声音,刻意改变了声音,笑笑地问:“猜猜我是谁?”
嬴政一开始出于警惕抓住了他的袖子,此刻却摩挲着上面的纹络,手感与走向都是他熟悉的,秦王的礼服。
他笑道:“猜中了有什么奖励吗?”
“有。”
“可以猜几次?”
“一次。”
“那我猜,是我最喜欢的、唯一的学生。”
“猜对了,先生好厉害。”那人故作惊讶地说着,嬴政眼睛上的手指随之松开,朦胧的光亮透进来。身后的人顺势从嬴政的肩膀上伸出双手,握着一一朵毛绒绒的蒲公英,在他眼前用手指搓动着转了转:“先生你看。”
嬴政失笑道:“这就是礼物?”
“这是学生路过一片草地时找到的,最大的一朵,差点就被风吹走啦。”赵政泰然自若地将下巴搭在嬴政肩上,看着那朵绒花:“先生把它吹散吧,它们会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嬴政记得自己年少时很喜欢这么玩儿,笑了笑:“好。”
他倾身过去,几乎是同时,赵政的脸贴了过来,和他不分前后地呼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风变得温热起来,将蒲公英吹向淡青色的天际。
脸颊处传来肌肤摩擦过的触感,嬴政怔了一下,华丽厚重的礼服袖子将他半边身子都遮住了,袖口里飘散出长期燃香所沾染的淡香。
“好美啊先生。”少年在他脸侧说着话,吐气如兰,目光却一直看着嬴政。
嬴政从那淡淡香气中回神,有些掩饰似的四下望了一望,目光追逐着那已经飘远的绒花,清了下嗓音:“嗯,很漂亮。”
赵政抱紧了他:“都没有先生漂亮,哪怕先生戴着面具,学生也觉得好看。”
“又在胡说。”嬴政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忽而就想到了那首《山有扶苏》。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青青的松柏,水中有丛生的红蓼。没有等到像子充一般的良人,却见到了你这个狡黠的少年。
少年的爱意,真是炽热得像盛夏的阳光,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无法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正朔之月,君王临朝,出宪令于国——引用自《管子·立政》
原文: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宪于国
第23章 往东
凉风从水上吹向四面八方, 斑驳的光影落在静谧幽深的回廊。两个人看了一会儿风景,赵政松开了嬴政,“学生得回去了, 先生呢?”
“你去吧。”嬴政拍了拍他的手,“我再坐一会儿。”
“好。”赵政不再打扰他,“那我走了,先生。”
嬴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回廊尽头的风吹过来, 赵政转过了拐角, 等在那里的李信和王贲打算跟上去,赵政回头示意留王贲下:“你在这里保护长安君。”
王贲拱手领命:“是。”
李信扫了王贲一眼, 眼神非常森冷, 带着某种警告的意思。王贲知道他是暗示自己不要招惹长安君,老老实实地拱着手,小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信这才大步跟上赵政, 一并走远了。
王贲一开始倚着漆红鎏金的柱子, 偶尔往嬴政那里看一看,过了一会儿又蹲到回廊的靠椅上,过了一会儿又躺了下去, 无聊得要命。
他对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魏国公子非常感兴趣,李信不让他招惹这个人, 更让他跃跃欲试。
终于,他忍不住一个猛子坐起来, 结果滑了一下, 摔了个狗啃泥。
动静不小,嬴政闻声看了过去。
王贲嗖地一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我是奉命保护长安君的!”
嬴政点了点头。
王贲试探着往他那边挪动,没一会儿到了嬴政不远的地方, 在一道柱子后,悄咪咪地问:“长安君,听说你跟大王以前有过节?”
嬴政回头看了王贲一眼,“你想说什么?”
王贲十分虔诚:“就是,你们怎么和好的?传授点经验给小臣?请长安君不吝赐教。”
嬴政一下子就看穿了一切:“怎么,又惹李信生气了?”
王贲一噎:“你怎么知道?”
“猜的。”嬴政随口编了个理由,“看来吵得很严重?”
“有点吧……”王贲挠挠头:“我现在不是他属官吗,然后那天一块喝酒,喝上头了我就约他打一场,然后一个不小心……”
王贲的脸刷的红了,语无伦次:“一个不小心摔了一下,然后我们就摔倒地上,然后就……”
“就……”王贲指了指嬴政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来回比划了两下:“长安君你懂吧?”
嬴政:“?”
王贲急了:“就就就……吧唧一口那种的!”
嬴政:“……”
自从用了魏如的壳子来了秦国朝堂,嬴政就发现这一个个在朝堂上正经得不行的臣子,私底下简直是群魔乱舞。
“所以你们吵架了?”嬴政挑了下左边的眉毛,很轻地一下,“这种事我怎么会有经验?”
王贲:“你跟大王那么大的梁子都能和好,我跟李信这才屁大点儿事儿,还难搞吗?不就不小心啵唧了一口吗,还是脸,居然就不理我了,大老爷们儿的,差点就用枪把我捅成筛子了!”
嬴政:“这不是一码事。”
王贲头都秃了:“这是两码事?好吧,两码事,两码事……那请长安君出出主意?”
“嗯。”嬴政不吝指点:“你们两个都出去替秦王征战就什么事都没了。”
王贲顿时来了劲儿:“这我可以!太可以了!前几日大王已经决定伐韩,让内史韩腾领军,我也想去,但是家父不让我去。”
“哦?为什么?”
“他说我太莽了,嫌我不够稳重,怕我去了就剩个头回来。”
嬴政笑了笑:“这倒是的。”
王翦用兵的确重稳,王贲却和他不太一样,这家伙脑子鬼灵精怪的。他那一世派王贲攻打魏国时,魏国国都大梁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几次强攻未果。王贲剑走偏锋,引黄河水南下直接把整座城淹了,手段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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