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赵政黯然道,“先生也有过喜欢的人?”
“我?”嬴政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从未有过。”
所以他不懂赵政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他不免有些好奇:“传说妺喜喜欢听裂帛声,夏桀便让人将无数精美绢帛一一撕碎了给她听。美人实为亡国之物,王不可受。”
赵政道:“先生说得极是。比起征服一个人,征服这万里河山更让人心驰神往。”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而。”
嬴政转头看他:“然而?”
赵政低首,一缕碎发垂落在脸侧,阳光照着他的脸,莹白得近乎笼了一层细腻的光。他展开了越人歌的竹简,笑道:“然而情之所至,又是另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越人歌译文:
今晚是怎样的晚上啊我驾着小舟在河上漫游。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够与王子同船泛舟。
承蒙王子看得起,不因为我是舟子的身份而嫌弃我,责骂我。
心绪纷乱不止啊,因为能够结识王子。
山上有树木啊树木有丫枝,心中喜欢着你啊你却不知道。
第21章 学生会很伤心
这句话, 就在刚才才从嬴政口中说出,此刻又被赵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嬴政倒没想到自己还是个痴情种,既想抽赵政一顿, 又觉得甚无谓。
他笑了笑,道:“这句话是母亲告诉我的。”
当年太后与嫪毐私下生育二子,嬴政不明白,想不通, 他去质问自己的母亲, 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知不知道什么是礼法。
那个秦国最尊贵的女人对着镜子自顾自地梳妆, 看着铜镜中出离愤怒的儿子, 什么都没说。
直到后来母亲病重,他踏平赵国,在邯郸坑杀了所有曾经欺辱过他们的人, 想要让母亲走得安心一些, 却在榻前得到了那迟来十年的答复:“情之所至啊政儿,你这一生或许都不会懂了。”
或许吧。
往事随风去,爱恨都成空。一眨眼, 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赵政道:“先生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嬴政道:“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人。”
赵政笑了笑:“那倒是与太后有些像。”
嬴政不置可否,他瞥见赵政带着湿气的头发, 把细绢递给他,“去把头发弄干, 别着凉。”
“好。”
赵政经过嬴政许可点了助眠的香, 然后走到另一方窗棂前打开了窗。外面明亮温暖的阳光随着清风落了进来,他站在光影中用一边手指梳理头发,偶尔目光会落到嬴政身上。
在他不远处,嬴政半躺在榻上, 望着窗外。一川湖光山色,宫台楼阁,乱世中难得的静谧安宁。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赵政故意耗了些时间,等他晒好头发回到榻边,嬴政已经陷入沉睡。
案上的黄金狻猊香炉幽幽吐出了青烟,推开一片极淡的冷香。
这是西域进贡来的安神香,能很快助人入眠,味道很淡,不至于让先生觉得讨厌。
他在床榻边坐下了,轻轻按住嬴政的肩,低低道:“先生?宽衣吗?”
嬴政困倦地睁了睁眼,恍惚间,他以为这只是他称帝后某个平常的午睡,隐约听见了宽衣,以为赵政是某个侍官,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张开双手。
赵政脱去了他的外袍,手指落到嬴政腰间,很是短暂地停了一下,旋即解开衣带。
衣带取下后,服饰宽松下来,散漫地罩在嬴政身上。
嬴政半睡半醒地闭着眼,随意扯开了衣襟。这侍官不太熟练的样子,他随口道:“赵高呢?”
说完,脑海深处又忽然想起来赵高都干了什么好事,突然清醒了似的,一下子睁开了眼。看到是赵政,嬴政还有些愣住,随着意识的恢复,才想起他现在的处境,不由得失笑。
“先生做梦了吗?”
嬴政嗯了一声,没有回答是什么梦,眉目敛然:“倒是我先睡着了。”
“无妨的,”赵政眸光一暗,引着嬴政与他一并躺下了,扯过薄毯,轻声道:“睡吧先生。”
嬴政这几天也没有睡好,被香一催,亦是十分疲倦,他一躺下就再次睡着了。
赵政与嬴政隔开了一些距离,闭上眼,静静回想着先生的样子。
然而那个名字却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的思绪中——
……赵、高?
他第一次听到先生说起一个陌生人,而且是用一种非常熟悉、习惯的神态,仿佛……是在对一直陪在身边的某个人说话。
赵政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
赵政到底是没有睡着,他轻轻离开床榻,将窗户一扇扇关了,拉上窗帷。整个寝室昏暗了下来,赵政在案上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
香炉还吐着烟,缈缈地在烛光下散开。赵政在嬴政身边坐了一会儿,望着他的睡颜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想要离开时,不小心把榻上的竹简扫到了地上。
声音立刻就把嬴政吵醒了。他几乎是瞬间睁开眼,就要起身,却被赵政轻轻按住。
“先生,是我。”赵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睡得着么浅,温声道:“再睡会儿吧先生。”
嬴政微微松了一口气,无意识地握住了赵政的手,反过来轻轻安抚了一下:“没事。”
说着他想起什么,“怎么不睡?”
“学生睡醒了。”
嬴政点点头,“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伐韩?”
话题一转,赵政愣了一下,旋即道:“先生为何认为我会先伐韩?朝中支持伐赵的人也很多。”
“赵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是一时可以攻克的。赵偃虽无建树,却不至于昏庸,离间计行不通。王翦和李牧用兵在稳,宁可守成,不可冒险,他们两个打起来谁也捞不到好处,徒然消耗国力罢了。”
赵政头一次听嬴政说这么多话,他觉得先生在谈及国事时思考的样子格外地迷人,不由得想多听他说一会儿,暗中牵引道:“但是赵国国力不如秦国。”
“这是下下策。”嬴政坐了起来,手指在精致的金玉案上轻轻敲着:“赵国固然不如秦国,即便秦国能攻克赵国,国力也会大大疲惫,再想伐其他诸国免不了要休养一段时间。速伐韩,缓伐赵。”
“那先生觉得谁可以伐赵?”
韩国弱小,本就是作为秦国的附庸存在着,现在更是只吊着一口气,约等于束手就擒,谁伐都一样。
伐赵却不能马虎。
嬴政却是摇了摇头:“李牧不死,廉颇尚在,都不妥。”
“蒙骜、王翦也不妥?”
嬴政:“说不准。”
蒙骜在他二十三岁时去世,当时他还未平定内政,灭六国还不在日程之上,情况与眼下自然不同。
“先生有个办法,只是,”嬴政陷入了沉思。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吓人。”
赵政笑了出来,“先生这么匪夷所思我都不怕,还有什么更吓人?”
嬴政也是笑了一下,确实,他能用别人的身体,又能在空间里和赵政相见,还能凭空变些东西出来,桩桩件件都已经超出常理,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崩溃,难得赵政一直这么淡定。
“你自然是不怕的,说不定还会很开心。”
“先生不妨说说。”
默然片刻,嬴政认真地看着赵政,说出了一个名字:“白起。”
的确是个吓人的名字。
“……武安君?他已经死去十四年了。”赵政心思何等活络,他立刻明白了嬴政的意思,“难道可以起死回生?”
嬴政指了指太阳穴:“让他到这具身体中来。”
这是他早就和主系统商定好的,差点把那家伙气得崩溃。操作起来也不难,把白起的魂魄提取出来装到魏如这个壳子里就好了,和他现在的状态差不多。
系统这么有用的东西,晾在那里嬴政都觉得对不住他们的相遇,必须用,好好地用。
赵政没想到真的可行,他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
杀神白起啊。小时候对这个名字恨得不行,因为在邯郸那会儿,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赵国上下民怨沸腾,见到秦人都恨不能直接剁了喂狗,他和母亲质留赵国,也是险些丧命。
若不是后来有先生照顾,日子不知道会难过多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到秦国来。
然而后来渐渐懂事,他又忍不住想,倘若能和白起在秦国的朝堂相遇,尽一场君臣之谊,真是死不恨矣。
赵政激动之余,又不禁挽住了嬴政的手:“那先生呢?白起借用魏如的身体,先生往何处去?”
“我会到另一个人身上。”
“谁?”
“嗯…我也不知道。”
虽然说是随机,主系统被他气成那样,估计不会是什么好身份。
“先生也不知道?”赵政微微紧张了起来,“我还能见到先生吗?”
“会。”这一点毋庸置疑,作为任务对象,他的身份必然会和赵政产生交集。
“那先生一定要来找我。”赵政低低凑了过去,白净俊朗的脸庞和嬴政近在咫尺,“倘若不来,学生会很伤心。”
嬴政轻声一笑:“有多伤心?”
赵政的声音带着蛊惑的磁性:“说不好。或许从此不理朝事,成了昏君也不一定。”
嬴政真想拿个条子抽赵政一顿。这家伙知道他一心想着助他成就霸业,故意说这种话来激他,偏偏吧,他还不能不认真。
赵政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昏君是绝不会的,但是一定会糟践自己的身体。饮食作息都会乱掉,然后一头扎进繁重的工作里,怕是要死得比他还早。
光这么一想嬴政就觉得亏大了,他嫌弃地把赵政往外扫,“昏君离我远点。”
赵政被他推着离开了一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先生。”他接回刚才的话题:“当年高祖昭襄王赐死白起,先生将他复生,授以权柄,不怕他反咬一口?”
嬴政把问题抛了回去:“那就看大王的手段了。”
白起生前追随昭襄王从无名小卒一路爬到秦国国尉的位置,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高震主,不可一世。死在他手下的士卒,整个六国的将领加起来都没他一个人多,是天生的将才。
然而白起封无可封,又与应侯范睢失和,最终受到昭襄王猜忌,被赐死杜邮。
当一个君王除了王座再没有什么能给一个臣子,那就只能杀了他。白起之死,只不过是范睢拿准了昭襄王的猜忌之心罢了。
即便到了赵政这里,赵政也没有什么能再给他。这样的人,又该如何驾驭呢?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上来冒个泡
战国灭霸,王炸白起要来了23333
当然我也很喜欢王翦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引用自三国魏·曹冏《六代论》
第22章 不见子充
赵政思索之际, 嬴政忽然道:“对了,成蟜的那个孩子,你养在哪儿了?”
“兰池宫。先生要去看看吗?去的话学生陪先生一起。”
“好。”嬴政起身将衣服穿起, 宽大的玄金长袍披到了身上,衣摆缓缓落下,赵政帮他勾出了被压在下面的长发,用手指徐徐理开:“先生不想知道学生为什么过继这孩子吗?”
嬴政转过身, 赵政微微退了一步, 用一种安静的眼神看着他。但是嬴政看到那双眸子下的静水深流,这少年其实远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沉静。
嬴政隐隐猜到赵政这么做的目的, 他有些头疼。他不知道赵政是认真的还是一时冲动, 他希望是后者。
如果是前者,嬴政宁可从没见过赵政,更不会干涉他的命运, 赵政喜欢男人这件事已经够让他头痛了, 再来一个子嗣之事,他都想直接钻进赵政的壳子里再打一遍六国做一回皇帝了。
他道:“你心里有定夺就不必告诉我,只是你坐在秦王的位置上, 你的事就是秦国的事,有些时候, 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赵政眼中闪过一丝悲色:“学生知道。”
去兰池宫的路上,嬴政与赵政同坐一辇, 聊起了婴儿的名字。
才出生没多久, 还未取名。赵政道:“学生读了《郑风》,取了一个名字,不知道先生觉得如何。”
嬴政眼皮一跳:“山有扶苏?”
赵政:“……”
先生你真的会读心吧。
赵政:“扶苏这个名字如何?”
嬴政:“可以,能换个吗?”
赵政:“……先生不喜欢?那我再想想, 或者先生想一个?”
嬴政点了点头,手背抵住了下颌:“我想想。”
但他的思绪飘远了,不由得回到了上一世的血雨腥风中。
众多孩子里,唯有扶苏受到他的器重,而胡亥得到他的喜爱。其余的孩子,说实话,太多了他自己都偶尔会认错,有的没什么存在感的干脆都叫不上来名字。
然而扶苏虽然儒雅懂事,性子却太文,有些事不够武断,看得也不够远。焚书也好,坑方士也罢,说到底都是罪在当时,功在千秋。人心不一统,天下又如何一统?
可惜扶苏看不到这么多,哪怕他告诉了扶苏这其中的利害,扶苏也依然坚持己见。
嬴政一度觉得他迂腐,被那些儒家风气带坏了,对扶苏意见很大。
如今冷静想来,或许只能用一句话来说明他们父子间复杂的冲突——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正的帝王,大略驾雄才,霸道与王道并施,一切都应当根据时局做出调整,而不是一味地坚守某种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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