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剑人的脚步顿住了,他身旁的同伴也跟着停了下来,低低喊了一声:“喂,不要管闲事。”
执剑人看了他一眼,将一串铜钱远远扔到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捡了起来,朝他们磕了个头。
执剑人的同伴哂笑一声:“走吧,给这种白眼狼做什么,她把大桃子留给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执剑人边走边道:“大桃子烂得厉害,小的却是好的。”
同伴怔了一下,回头望去,走得不远,还能看见一老一幼坐在一棵树下就着火把吃桃子,小女孩手里只剩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核,盲眼老太太还有半个桃。他眼光一暗,正打算不再理会,却见那老太太将剩下的半个桃给了小女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小女孩接了桃子,两三口就吃完了,老太太听着声音笑得一脸慈祥,抱住了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同伴回过头来,沉默着,走出一段路后,他又是一声嗤笑:“总归还有血脉之情的。”
执剑人摇了摇头:“不像。”
“她们不是祖孙?”
“你觉得像?”
同伴想了想,那两个人似乎长得并不像,小姑娘眉眼漂亮,老太太却是一般。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谁知道呢,看你挺清闲,要不你回去问问?”
执剑人顿住脚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同伴冷笑一声:“怎么,要打架?”
执剑人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同伴扬了扬眉,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乱葬岗,面前是一条岔路,车辙多的那条通往新郑,少一些的通往韩国边境,路边光秃秃的杵着一棵酸枣树,夜风里森森摇曳着。
同伴抱了抱拳:“告辞,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执剑人听他废话完,转头就走。
没走出去几步,那人忽然在身后道:“燕丹。”
燕丹停住了修长的双腿,微微侧首:“还有事?”
“没什么。”那人笑了笑。
燕丹回过头,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同伴身上,对方也戴着面具,眸色带了些笑意。
燕丹:“你叫什么?”
“庆轲。”那人转了转手里的飞刀,将它扔给了燕丹,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不该卷进这件事,现在袖手,你还可以趁机逃回燕国去。”
“你觉得我会?”燕丹接住了刀。
庆轲嗤笑一声:“那就自求多福吧,太子殿下。”
他说完向着另一条路走去。
燕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也背过身去,大步离开。
新郑。
夏祭已然到了尾声,灯市作为重头戏结束后,剩下的时间就是男男女女幽会的时间,郑人对此尤为看重,街上的人由是渐渐稀少。
一个密卫在屋顶上疾行,蓦地顿住了脚步,他极其敏锐地看向了某个方向,有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几乎在他看过去的同时脚尖一点,消失在远处的屋顶上。密卫皱了皱眉,在某一处楼阁的顶端停住,利落而悄无声息地翻下屋檐,落在了走廊上,然后轻轻敲了敲落地的白色纱窗。
屋里传来一道威严而清冷的声音:“进。”
密卫轻轻推开了窗,闪身入内,向坐在案边的白衣少年单膝跪下:“大王。”
他又向赵政对面的嬴政行了一礼:“长安君。”
屋子里还有九个人,都跪在一旁,整齐又肃穆,脸上没有神情,仿佛一排雕像。刚刚进来的这个密卫,是跟随秦王来韩的最后一个密卫。
他道:“大王,没有找到张良,但是……”
赵政正在和嬴政对弈,落子的手一顿:“但是?”
“下臣看见了一个蒙面的人,身手很好,他似乎在跟着我们。”
密卫的直觉都是在刀光血影里练就的,尤其对于危险和窥视,他们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他不由多嘴了一句:“恐怕大王行迹已经暴露,不如早些回程。”
赵政敲着棋子,凝神思索着棋局,并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才放下了手里的黑子,缓缓道:“相府是你监察的范围,今夜有什么动静?”
密卫想了想,灵光一现:“有个信使给相府送去了一封信,然后张平在房间里摔了不少东西,但那个时间,张良应该还和大王一起。”
赵政:“他回信了吗?”
密卫:“臣没过多久就受到大王的诏命寻找张良,之后就不知道了。”
“好,”赵政抬了抬手,“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动作整齐有序,一点声音都没发来。出合上窗后,他们各自散入夜色中,继续监视自己负责的范围,只有两个人在不远处保护着这座院落。
房间里烛火幽幽,赵政思索了一下,“张良不见了,先生觉得该怎么办?”
嬴政看着赵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留了一手,摇了摇头。
赵政道:“半个月前吧,张良通过韩非向韩王上书,慷慨陈词,请韩王联手赵国攻秦。”
张平因此把张良打了一顿,就是那天,嬴政和张良在酒肆中结识。
赵政接着道:“韩王派人去试探了赵国的意思,赵国那边答应了。如此一来,两个月之后的伐韩,怕是要悬了。”
这个套路嬴政太熟悉了:“所以你派人来劝说韩王,离间他们?李斯?”
“对。”赵政眯着眼笑了笑,小狐狸似的:“李斯比我还早到这里,先生不知道吧?”
嬴政看他那得意样儿就想拍他一顿,瞧瞧这尾巴翘的,上天了都。不过这一手嬴政觉得确实可以,李斯以使节身份出使韩国必然是带了兵的,所以赵政才这么大胆只带了十个密卫就过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
赵政:“不多,就一千。”
这一千必然不是普通秦兵,极有可能是秦王随身近侍,那领兵的应该是……
“……王贲?”
“不错。”赵政眨眼一笑:“先生安排王贲随军伐韩,我觉得现在让他们打个照面也好。”
——虽然张良那个倒霉蛋失踪了。
嬴政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眯了眯眼:“你来韩国不只是见我这么简单吧。”
赵政一脸无辜:“我当然是为了先生来的,不然还有谁能让我冒这种风险?韩王要是知道我在,恐怕我就没命回秦国了。”
“说什么胡话。”嬴政真是听不得赵政开这样的玩笑。“李斯知不知道你来了?”
赵政扬眉:“我是没告诉他,但他未必不知道。他来了韩国之后跟下蛋似的窝在传舍里,没有韩王召见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八成是知道了。”
此刻,远在传舍喝枸杞茶的李斯狠狠打了个喷嚏,被他叫过来的姚贾帮他倒了一盏热茶:“叫我说,你这奏书写不写用处不大,还得靠韩国人去说服韩王。”
李斯正在写明天要呈给韩王的劝谏书,大王命令他十天之内不瓦解韩赵之盟就收拾饭碗回老家……头秃,太头秃了。
姚贾说的他当然懂,但不代表这奏书他就能敷衍了事啊!而且秦王就在新郑,他除了待在传舍哪儿都不敢去。
李斯想了想,还是劝一下这位同僚:“姚贾,你这几天跟那些韩国重臣离远点吧。”
姚贾出于工作原因需要结交不少朝臣,送送礼拉拢一下人情什么的,方便更好的挑拨离间。闻言,他将一枚玛瑙戒指上上下下抛着玩儿,不以为意:“怎么啦?”
李斯:“你听我的就行了。”
万一大王怀疑姚贾有不臣之心,那秦国的离间计就完蛋了,姚贾能言会道,狡猾善变,能在一堆人精里游刃有余,这事儿只有他能胜任。
姚贾嘿嘿笑了笑,露出了市井本色,朝李斯挑了个媚眼儿:“喂,不会是大王来了……”
“新郑吧”三个字还没说完,李斯赶紧用手里的东西堵住他的嘴:“别乱说!”
然后李斯愣了,因为他把毛笔塞姚贾嘴里了。
嗯,还是有毛的那头。
李斯:“……”
姚贾:“……”
第28章 在新郑
传舍里安静了片刻, 姚贾看着李斯,脸色和他嘴里的墨汁差不多。李斯将枸杞茶双手捧给姚贾:“对不住,刚才手有点抖……”
“你笑!想笑就笑!”姚贾简直想把墨水全吐到李斯脸上, 碍于他现在也是有身份地位的秦国上卿了,和李斯是同僚,要保持风度,只能一把夺过茶水:“你写你的鸡毛奏书!”
李斯察言观色, 看着他漱完口, 又递上一块手帕,想了想道:“那个吧, 天亮了我要出去见个人, 有人来的话你先帮我兜着点儿,姚卿?”
姚贾用手帕狠狠擦着嘴:“见谁?大王?”
李斯:“不是不是,是同学, 我去看望看望。”
“哦!”姚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翻了个大白眼,“这个时候你们去找他你这不是找死???你出了事儿我也跟着受牵连,大王不得把我切成片晾成肉干儿?!”
李斯与韩非都是荀子的学生, 曾经同窗共读,彼此都很赏识。这次李斯到韩国来, 出于礼数应该去拜见一下,但是韩赵欲结盟抗秦, 这时候见面难免有那么亿点通敌卖国之嫌。
“我之前在韩国朝议后找过他, 约好在新郑酒楼一起吃个饭,不会让人知道。”李斯说着递上一块美玉,“不耽误多少时间,帮个忙。”
姚贾拿过那块玉对着烛光瞅了瞅, “啧,还行,你还挺识货,不就是把个风吗,小事,去吧去吧。”
李斯:“……”
姚贾美滋滋地把玉收了起来,“我先睡个觉,你走叫我。”
说完他倒在榻上翻身就睡,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李斯叹了一口气,拿起他那蘸了姚贾口水的毛笔在水盅里洗了洗,继续咬文嚼字。
天蒙蒙亮时,鸡鸣第一声。李斯把写好的奏书卷好,用火漆封了放在案上。姚贾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李斯将他推醒,“姚卿?”
姚贾翻了个身:“什么事儿?”
李斯:“我出去了。如果我没按时回来,你先帮着拖延一会儿。”
姚贾睁了睁眼,不太清醒的样子,用手挡着烛光,稍稍起身回过头,含糊道:“你就去见个人还能耽误多久?跟你说……韩国这个典客令冯昧不好说话,脾气大得很,我能拖就拖,你尽早回来,搞得跟出去偷.情似的……”
李斯:“你这说的……”
姚贾摆摆手:“别废话了,快去吧快去吧。”
李斯十分无语地走出了房间,转身带上了门。
传舍是在一座别馆中的,都属于韩国宫殿群,这里不似咸阳那么开放,整个韩王宫四处高墙耸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没有身份文书,进不来,也不好出去。
李斯向着出宫最近的东门走去。
他没有点灯,天未亮,四下有种混沌般的朦胧,偶尔有宫人从他身旁走过,都是一个昏暗的轮廓,脸都看不太真切。
李斯刚走没多远,路旁树下忽然蹿出一个人,李斯吓得后退了几步,那人穿着花花绿绿的郑地的衣服,朝他嘚瑟地抖了抖:“廷尉,看我这一身怎么样?”
李斯:“……”
王贲左扭右扭,恍如开屏的孔雀:“不好看吗?”
“……”李斯先是咳了一声,然后使劲眨了眨眼,被辣到了似的:“……中郎将,你醒得好早。”
王贲一叉腰:“当然是为了无时无刻地保护你,不然我跟你来韩国干什么?”
李斯有些为难:“这……”
王贲:“是去吃早饭对吧!跟你说,外面有家店,做的汤饼皮薄馅大,很好吃,走,我替我爹请客!”
李斯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没什么瞒着他的必要,更重要的是,王贲这个人除了打架没什么喜好,李斯不能像买通姚贾那样对付他,总不能把脸凑过去给他打一顿……
李斯开门见山道:“我想去见见我的同窗,公子韩非。”
“啊,这?”王贲有点意外:“听说韩非主张联手赵魏对抗咱们秦国,你这时候去见他?”
“小中郎将,”李斯诚诚恳恳地道,“通融一下,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好。”
王贲还在花枝招展地显摆他的新衣服,也没有真的要为难李斯,他爹说过,李斯这家伙平时敦厚老实,真阴险起来还没几个人能扛过去,好在这个人有自知之明,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说多余的话,做起事来进可攻退可守,从品性到职务都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王贲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说好就半个时辰啊!”“多谢。”李斯匆匆行了一礼,带着他的小礼包麻利地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王贲将花里胡哨的衣服一脱,露出了里面紧俏的夜行衣,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王贲翻上了屋顶,在屋脊间漫不经心地游走着,他看着李斯进了新郑最大的酒楼,然后就在瓦片上坐下了。
王贲转着手里的短刀,半个时辰还有点久,在这儿等着真无聊。
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门前,下来了一个温润儒雅的青年,青衫短帽,干净利落,有点瘦,身上有种很淡然的气息,但是看上去略有些着急,紧紧握着袖子,匆匆走进了酒楼。
在来到韩国的第一天,韩王在王宫和朝臣们接见了王贲和李斯,当时韩非也在,安安静静站在一堆人里,穿着一样的朝服,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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