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是赵同知,八百年不来他们这地方,也来了。好家伙,软硬兼施,便让九府衙门的人接管了他们两院的大牢护卫。
他不过一个小小狱卒,最低等的狱吏,一年俸禄就是十两银子。说句老实话,甭管上头风云变色,只要不夺了他的差事,他都没意见,也懒得掺和。
这回不大一样,他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能动用到九府衙门的,那肯定是惊天大案!落到他们官府上,逃不掉一个贪腐反。
如今,他又见到了一个大人物。
鹰羽卫啊!
那是比九府衙门更神秘的组织,据说只听官家的调令,神出鬼没,为官家充当耳目喉舌!传说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一家都被鹰羽卫监视着,一言一行都在官家眼皮底下!
“大人!”狱卒兴奋地躬身行礼,“您有事吩咐小的便是!”
秦凤池盯着牢房入口,半天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头巾。
狱卒:“?”
秦凤池拿着这块头巾,抬头问他:“你这可有剪子?”
狱卒一脸懵逼,迟疑地从桌子里掏出一把铜剪刀递给他。
秦凤池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这块黑色头巾上剪出两个洞眼,剪完了还往脸上怼了怼,见正合适,便把剪子还给狱卒。
狱卒见这位鹰羽卫原本还人模人样的,突然开始把那剪了俩儿窟窿的黑布往脸上蒙,感觉有点孩怕。他甚至怕到想去摸搁到一旁的刀,怎么能因为见到鹰羽卫一激动就给放下了呢?
太不谨慎了!
这、这鹰羽卫的大人,不会……是江洋大盗冒充的吧?莫不是来劫囚的?
秦凤池蒙完头,还问他:“你能看出来我的模样吗?”
狱卒胆怯摇摇头:“看不出来……”
何止看不出来长啥样,连眼睛都没露出完整的,只剩俩儿眼珠子了,还黑的,要是进了牢房,猛一瞧过去都不定能发现有个人。
秦凤池非常满意,随即抬脚就往里头走,走了一半,突然想到顾久娘,又回头问他:“女囚昨晚上可有进来的?”
狱卒刚把刀抓手里,给他回头又吓一跳,强笑道:“哎,是顾大家吧?王千户叮嘱小的安排在了西边女囚,那边条件还要好些,您只管放心。”
他看着这大爷彻底进去了,终于松了口气。
“妈呀,”他喃喃自语,“这鹰羽卫的人,怎么都爱偷偷摸摸藏头露尾的?”
此时已经寅时过半,大牢过道里更加昏暗。褚楼那间牢房离入口最近,稍微两步路就到,故而还能勉强看到些轮廓。
秦凤池站在牢房外往里看,一切又出乎他意料。他本以为,以褚楼这样的身份和年纪,突然被关到大牢里,必然会惊慌不已,坐立难安。
熟料这人竟已经睡迷了,还打起了鼾?
秦凤池静静站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褚楼确实睡熟了。他顿时无语,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黑巾,这么热的天,他捂得跟个粽子似的,偏祸头却还自顾自地高枕!
他抬手就用刀鞘敲了敲大门。
褚楼猛地惊醒,一时之间被黑得晕头转向……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褚楼又吓一跳,猛回头看下声音来处,险些把脖子都扭了。可他看半天只能勉强看到一身影立在牢门外,通身都是黑的!
卧槽,不是见鬼了吧?
“敢、敢问阁下是?”他壮着胆子开口。
秦凤池打开牢门,抱臂嘲笑道:“我当褚将军的公子有多英勇,怎么跟老鼠胆子似的?”
哦……不是鬼。
褚楼淡定了。
只要不是见鬼,你爱说啥说啥,人生在世,谁还没没被一两个阴阳人怼过?
他咳了一声,慢吞吞爬起来:“阁下是来接我出去的?怎不见先前那位差爷……”
秦凤池听他咳嗽,声音略有沙哑,眉头便蹙了起来。
这才几个时辰,就受凉了?
“你怎地话这般多?”他不耐道,“赶紧出来,我奉命送你回邸店,忙着交差呢!”
褚楼暗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爷?那差爷可真不负责,好歹找个脾气好些的人来接他啊。
“我都看见了,”秦凤池阴森森道,“你可知上一个冲我翻白眼的人,如今坟头草长几寸?”
怕你了还不行吗!
“来了来了,”褚楼在黑暗里冲他挤出个笑:“这就出来了,差爷。”
秦凤池嘴角在黑巾下面不由勾起:“笑得怪难看的。”
褚楼反射性深呼吸。
忍住!
他气闷地低头从牢房跨出去,看也不看秦凤池。
秦凤池跟在褚楼身后慢悠悠走出去,觉得颇为新奇。他与褚楼相处的这些天,看到的都是对方最好最温和的一面,全是因为他是“秦姑娘”。
虽然因为他扮的是姑娘,换来了褚楼一路上的照顾,但这里面细究起来又有些不同。
褚楼这个人,身处帝都,出身世宦之家,可谓是天之骄子。瞧瞧他周围,和他差不多出身的那些年轻人,无不是呼朋唤友、招奴使婢,终日打马游街纸醉金迷。褚楼并不是清高孤傲的性子,相反他和这些衙内纨绔关系都不错,甚至隐隐有领头的架势,但你又绝不会再会馆私楼里瞧见他。
这么几年,这少年人低调得让秦凤池险些忘了有他这么个人。
秦凤池一直记得褚楼年少时那次见义勇为,多年之后,他亲自证实了褚楼的始终如一。很多人都变了,包括他自己,但是褚楼没有变。
这人看向“秦姑娘”的眼神很清澈很简单,里面有过好奇,有过欣赏,有过羞涩,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
特别有意思。
秦凤池看向褚楼的背影。
不过最有意思的就是此刻。他不再是秦姑娘,褚楼面对他不再温和腼腆,那白眼儿翻得充满了烟火气,人显得鲜润而活泼,终于让人得以窥见些少年气。
狱卒的态度和几个时辰前又不同了。他小心恭敬地把之前搜出来的东西一一交还给褚楼,甚至还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褚楼收起古玩店的票据,拿起那针法粗陋布料低廉的荷包,里面捏着有小硬块,便温和地笑了笑:“差爷太客气了,很不必如此,说起来,虽只有几个时辰,我还是要多谢差爷照顾。”他说着就将那荷包轻轻塞回狱卒怀里。
狱卒这下真有些感动。他平日里见过的权贵多半已经锒铛入狱,其余大人物见到他们这些小吏,也通常不放在眼里。这小哥儿能这么快出去,身份定然不简单,却不记恨他拿了银子,眼里也没有对他的轻视。
“那小的就谢过郎君了,”他感激地拱了拱手,又指向一旁的火盆,“还请郎君跨过火盆,也好祛一祛晦气,一身轻松走出司理院。”
褚楼点点头,抬脚便跨过火盆出去。
秦凤池落在后头,又丢给狱卒一个银角子:“你帮我去通知顾久娘家里,让他们去女狱接人。不要说漏嘴。”
狱卒一见又有外快赚,眉开眼笑,赶忙应下。
第14章 再见故交
夏季日早,晨曦隐在浓浓的夜色后,似乎随时都要挣脱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褚楼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那官差原本对狱卒说过几日再来接他,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天都没亮,他就出来了。难道知府衙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心道:我既平安无事,那陈大年就该倒霉了罢?
司理院与知府衙门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远。他们远远就看见衙门口被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不少手持火把,照得那处火光通明,烟气冲天。
褚楼愣住了,回过神便快步往那里走去。秦凤池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也跟了过去。
知府衙门原本应当是最威严的地方,那角门处前一晚还是门庭若市华盖云集,如今却一片愁云惨雾。
只见数十名陈府女眷你搀我扶地被押解出来,各个花容散乱,哭啼不休。她们身后又跟着百来个奴仆,其中贴身服侍女眷的一二三等丫鬟们,也是哀哭不已,更别提还有些拖家带口的世仆,老老小小,都是一脸绝望。
王城和龚千城两人一脸肃穆站在衙门外,他们手下的捕快动作利落,严谨守度,抓捕查抄的过程没有丝毫越界,不过这也减轻不了案犯家属的痛苦就是了。
褚楼和秦凤池一走过去,王城二人就察觉了,转头一看,严肃的表情险些就崩了。
“小将军出来了。”王城冲褚楼咧嘴,目光忍不住移到秦凤池……的脸上。龚千城也是一脸好奇,却不敢开口问。
秦凤池懒得看他俩挤眉弄眼,就道:“大人,这人我带出来了,幸不辱命。”
褚楼立刻一脸“果不其然”的愤怒:“大人?你果然不是这天津府巡捕房的捕快。”
王城咳了几下:“小将军,我是九府衙门通州卫所千户,王城。”
九府衙门各地设卫所,统共十七个正五品千户,辖每所捕快五百人,捕役五百人,每三年更换卫所,协助当地官府缉盗诸事。
褚楼一个白身,怎好意思对着一个五品武官耍威风,忙拱手行礼。
“小将军不必客气,”王城凶狠的脸上倒有些羞涩,“咱们行伍之人,谁不敬佩褚将军作战神勇,对敌外寇屡战屡胜?”
行吧,又靠爹了。
褚楼也意思意思脸红了一下,就转头看向陈府那些人。
他看见一个被簇拥在众女眷间的中年贵妇,猜想她就是陈天永所说的伯娘,知府夫人。
这贵妇人满头珠翠倒也齐全,只是鬓发散乱,神情木然,她怀里还拥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四周几个都是正当花季的少女,显然就是陈天永那些堂姐妹们。
他不小心和其中一少女对上视线。那女孩子长得稚气,搁在后世还在念中学,她一边捏着贵妇人的袖子往前踉跄,一边转头地看向他,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惊恐和哀求。
褚楼心中大为震动,十分不忍,又无可奈何,只得仓皇低下头,也因此没看见那女孩露出的绝望表情。
他心中诸多感慨,你要说女眷们无辜,可毕竟她们享了陈大年贪污腐败的红利,可你要说她们有罪,只怕她们也是不知情的。说来说去,当世女子的命运总是艰难。
家里男人要争名利夺富贵,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她们都没有决定权,可要是男人们犯了罪,后宅女眷们却也要跟着受罪。
男人们往往一死了之,女子可就惨了,不见教坊司每年多那么些人,大多都是各地犯案官眷充进去的。很多闺阁女孩儿,前一朝还在深闺闲谈棋子落灯花,后一朝就沦为官妓,世世代代为奴为娼,何等凄惨!
秦凤池突然道:“陈府男丁难逃罪责,不过女眷们若有娘家缴纳赎金,也自可归家。”
褚楼纳闷瞅他:“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秦凤池斜他一眼:“你想什么,都在脸上写着,要镜子吗?”一脸的不忍,打量谁看不出来,也不知道这小子何时竟认识陈府的小姐。
嗨呀!你这人!阴阳怪气!
褚小将军气煞,狠狠……转头,翻了个白眼。
“我又看见了。”后头响起秦凤池凉凉的声音。
你看见个屁!又不是透视眼!
褚楼躲到王城身旁,闷闷地看着抄家的队伍出来。
王城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池,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很确定这蒙面人是秦指挥使,不过大热的天,有必要蒙这么严实?
他眼睛转了转,联想到前头秦凤池可是伪装成女子进知府后宅找证据,而这位褚小将军,正参加了宴会,还跑去问那顾久娘要人。
咿!难怪他拜托秦凤池接褚楼出狱,对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不早就认识吗?
他摸摸胡茬,恍然大悟。褚楼认识的是“秦姑娘”,不是“秦指挥使”。
真有意思。
“小将军看这么久了,就没什么想问王某的?”
褚楼斜了一眼王城,想了想,问道:“那……那女刺客也是你们九府衙门的?”
王城和龚千城差点都喷了,咳呛不止。
褚楼顿时狐疑:“干什么反应这么大?”
王城满脸通红,眼神不断飞向躲在一旁的秦凤池身上。
他欲言又止,半晌小声道:“你不是认识,秦、凤、池吗?”
褚楼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是啊,我不就是问你,秦姑娘是不是你们九府衙门的人吗?”
龚千城:“……”
王城:“……”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都直接提醒褚楼秦指挥使的名字了,这人还反应不过来,简直活该被骗。
奇了怪了,鹰羽卫现在这么不出名了?竟然还有不知道秦指挥使名字的人。
他握拳掩嘴咳道:“这个,那女刺客只是还我们统带人情来帮忙的,我们九府衙门还没有正式编制的女捕快。”
一旁的龚千城适时地露出悲痛的表情。
褚楼顿时失望,不过也算松了口气。起码,对方此时此刻是安全的。
王城看向知府大门,又道:“小将军,你要不先回去邸店?等此间事清了,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他低声提醒,“那陈大年和他侄子都在后头……”
褚楼反应过来,苦笑:“多谢王千户体恤,只是我过来,就是为了再看看天永兄。”好歹也是同窗一场,又有小时候的情分。看陈家这样子也不是小罪,到时候不管是死刑还是流放,他大约都不会再见到天永兄。
王城见他意已决,也不再劝他。
果然陈家伯侄及何奉贤三人均戴着盘枷,除去外袍,摘去配饰,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在重重押解下跨出府衙大门。
陈大年和何奉贤对自己的罪心知肚明,此时也都老实了。陈天永状态最为凄惨,试想,他原本好好地参加自家的宴会,无忧无虑地追逐自己的偶像,连晚上睡觉热了都有下人给他打扇子,何其快活?结果大半夜睡得正熟的时候,他突然就被捕役们拖拽下床,披头散发地拖到外头去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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