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容秋低声反驳,“除了失望还能有什么。”
倾注了大量心血去教导的学生,希望能延续自己音乐生命的学生,到头来,就连琴弓都再也不愿拿起。两个人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就算影片可能有一定程度的柔化,但是,绝对掩盖不住黎瑛女士的失望与不甘心。
晏容秋垂下眼帘,睫毛轻颤。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份失望之情。
他很害怕。
自我苛责与怨恨不可遏制地源源冒出,像看不见的幽灵紧紧包围着他,把他攥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手心一热。
是贺铸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手,安抚似地轻轻握了一下。
悄悄凑近一些,他低声说:
“不要怕。”
“相信我。”
《春归》真的拍得很好。
导演运用了一种极其淡然质朴的镜头语言,将黎瑛女士的一生娓娓道来,处处洋溢着温柔的人文关怀,还有极其细腻的情感表达。
贺铸说得没错,这部电影真的让黎瑛女士又“活”了一遍。
被赋予“生命”的不止人物。
还有配乐。
影片的大部分配乐都是黎瑛女士生前演奏过的曲目,听起来很有她的风格与精髓。特别是几场她参加国际比赛获奖的高|潮桥段,琴弓一落,满场皆惊——
演员本人是不通音律的。
剧组采用的也非黎瑛女士的原声。
那么,这荡涤心灵的美妙乐声,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呢?
思来想去,世间唯有那一人而已。
可是,她早就放弃自己的音乐生涯了啊。
“老师,对不起。”
屏幕上,还穿着演出礼服的姑娘缓缓跪倒在地,伏在黎瑛女士的身上,肩膀耸动,呜咽着哭泣起来。
此时的黎瑛女士已经病得很重了,只能依靠轮椅行动。自知时日无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学生,一步步走上更高更宽阔的舞台,向世界展现来自女性小提琴家的独特魅力。
生命有终结,但是音乐没有。
肉|体会殒灭,但是音乐不会。
一只枯瘦如柴但是看起来很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那姑娘的发心。
“怎么啦?有什么事跟老师说。瞧你,都这么大人了,哪能还像个小娃娃。”
老师温柔慈祥的安慰,让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道着歉,几乎快把黎瑛给哭懵了。好不容易止住抽噎,她这才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现实中,温苓心是因为要嫁入晏家,而晏鹤声只希望未来儿媳好生装点门面,安心相夫教子,并不想有个心收不拢的大艺术家,所以简单一句话下去,当即获得了温家夫妇从善如流的呼应——
音乐,说到底也只是爱好而已,而晏家却是豪门中的豪门。对女儿来说,绝对没有比在晏家风风光光当主母更好的归宿。
一枚钻石婚戒套上了温苓心的手指,那么坚硬,那么沉重,使她再也不能拿起她的琴弓。
虽然影片里,这些豪门旧闻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女孩只说父母另有安排,不希望她走上这条路。但略有所知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女孩就是如今的晏夫人,曾经无比惊艳的天才小提琴少女。
晏容秋的头越埋越低。
不敢看。
不能看。
他根本无法想象黎瑛女士接下来的反应。
这位老人该有多失望啊!
她一定会生气,一定会愤怒,一定会无比伤心。
晏容秋颤抖着闭上眼,仿佛已经能看见即将出现的画面。
“把头抬起来吧。”
“好孩子,你无需向我道歉。”
黎瑛说话了,声音竟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可是,我辜负了老师……是我对不起老师……我明明答应过您……我……”女孩泣不成声,满脸都是眼泪。
“孩子,和老师一起学琴的时候,你觉得开心吗?”
女孩拼命点头。
“老师也一样。”黎瑛用洁白的手绢,动作艰难地拭去女孩的泪痕。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对老师的珍贵馈赠,无论何时想起,心口都会有种暖洋洋的幸福。”
女孩有点懵怔,睫毛一眨,泪珠子又扑通扑通往下掉。
“老师,您就不要安慰我了。我明明承诺过您要坚持下去……结果……结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请你相信,这是老师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黎瑛微微叹了口气,用温柔而严肃的口气告诉自己的学生:
“我们并非只属于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独立的存在。”
“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会与他人产生联系,分享某些东西,所以,我们始终无法自由。”
“所以,我们才会有喜悦、悲伤,以及爱。”
“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邂逅,不管彼此在一起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哪怕都没有留存在记忆中,只要是曾经缔结过的缘分——”
她取过长伴身边的小提琴,抚摩过光洁的琴身,然后珍而重之地递给女孩。
“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才是比荣誉,比舞台,甚至比梦想,更美好宝贵的东西。”
“音乐,将使我们的心灵,永远紧密相连。”
不多久,在一个和暖的春日,黎瑛女士静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回归到属于她的春天中去。
全片终。
大厅灯光亮起,一瞬沉寂后,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晏容秋没有鼓掌。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自己的手指头,沉默良久后,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眼眶连带眼尾洇红,鼻尖和嘴唇也红,颤了颤睫毛,仿佛是欲言又止。
“骗人……”
“她明明应该失望愤怒!”
“那不是真的黎瑛女士,那些话都是谎话……都是编出来骗人的!”
就在这时,主持人缓步登台,本该介绍主创团队的他,却只说接下来有一位神秘嘉宾即将亮相,影片中所有配乐与黎瑛女士的演奏部分,全都出自她之手。
灯光汇聚,白亮如昼。
台下一片哗然。
晏容秋的后背一下子绷紧了。
……妈妈?
毫无疑问,那就是温苓心。
只见她身穿一袭黑色的曳地长裙,裙摆盈盈垂落,每走一步都如花苞自然绽开,灵动又飘逸。裙身上点缀着无数钻石,就像真的有人为她裁下一段镶满星光的璀璨银河。
但是……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年了,妈妈从没有也根本不愿再碰她的琴弓!
她早就从一个演奏者,彻底变成无数普通爱好者中的一员。就连以前演出的录像,都尽数被封存于厚厚的尘埃之中!
“不可能……这是假的吧!”
下面已经有嘉宾忍不住提出疑议。
“温女士退圈多年,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掺合黎瑛女士的事情!”
“我不信。”
“我也不信,背后肯定另有其人吧!”
就连评委们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西壬费尽心思搞这一出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是看不懂。”
“西壬这次的做法确实很奇怪,不为名望,不为票房,甚至连奖项都无所谓。”
一位年纪较大的评委叩了叩桌面,若有所思。
“然而这部作品又是拍得那么用心,用心到让我感觉,它几乎只是为某些人,甚至某个人而诞生的。”
“只为传达给那个人某些内心深处的话语,还有感情。”
面对台下众人的惊讶与质疑,温苓心依旧坦然自若。她的视线远远地落下来,静静停在嘉宾席的某一点。
“电影里,那个女孩与黎瑛女士的和解,现实中并没有发生。”
“事实上,自从决定放弃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老师。”
“因为我没有勇气。”
“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在反复思考着,老师究竟有多么伤心多么失望。老师,一定是恨透我了吧。”
在这样巨大的矛盾与痛苦之中,困倦疲惫与自我厌恶不断叠加,无法控制地席卷大脑的每一寸空间,膨胀得没有一丝罅隙,去存放曾稍纵即逝的温暖——
“妈妈。”
小肉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摆,男孩仰起圆滚滚的胖脸蛋,用一种介乎讨好与恳求的神气说:
“我听爷爷说,妈妈以前是小提琴演奏家,好厉害!我也想学小提琴,您能当我的老师吗?”
她愣了愣,转过身淡淡道:“等我有空吧。”
(如果当时,我能握住他的手。)
“妈妈!”
男孩露出泫然欲泣的脆弱表情,跌跌撞撞扑进她的怀里。地上,静静躺着一把被摔断弦的小提琴。
她慌乱地推开他,抛下他,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肮脏漩涡。
(如果当时,我能紧紧抱住他。)
其实我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温柔又正直,努力又坚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全力以赴,绝不放弃。
(和我多么不同。)
但是,这样好的孩子,我却没有爱他的勇气与能力。
一味地讨厌自己。
徒劳地怨恨自己。
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固执地不愿相信也不肯承认,自己正被这个洁净纯粹的孩子,真诚而热烈地爱着。
(我真的有这个资格吗?)
“直到上月,有一位先生找到我,带来了老师当年留下的亲笔信。”
“真的非常感谢他的不懈努力,这份没能送出的信件,终于转辗千里,跨越多年,来到了我的手中。”
温苓心眸光闪动,隐隐有泪,却是下颌微抬,绽出了一个饱含感情的微笑。
“信中的文字,就是影片里,老师向女孩诉说的话语。”
“是老师留给我的,最后的理解与温柔。”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听见了老师的声音,感受到她那颗慈爱而宽容的心。”
“我终于……获得了拯救。”
温苓心轻轻阖上眼,耳边,仿佛有柔煦的春风吹过——
孩子,记得好好珍惜人与人之间,那些无形亦不可视的东西。
在未来的日子,请抬头挺|胸地走下去吧!
“现在,我要将这支贝多芬F大调第五小提琴奏鸣曲,献给我最敬爱的老师,还有……”
温苓心握紧琴弓。
(“无论如何,请您向他踏出这一步吧。”)
(“我爱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但这是只有您,才能给他的幸福。”)
“晏容秋。”
“我最心爱的孩子。”
第42章 你愿意吗
乐声响起。
一瞬间, 空气中开出无数朵透明的花来。
晏容秋不由睁大了眼睛。
台上的妈妈,真的好美。
以前的妈妈自然也是美的,但美则美矣, 却太过轻盈透明, 整个人空空的仿佛失了魂灵, 眼中也没有湛然闪烁的光彩。但如今, 那双翦水秋瞳终于活了过来,犹如神明的点睛一笔。
这是嫁入晏家后, 温苓心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小提琴演奏家的身份亮相。
晏容秋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妈妈。
她的眉宇间, 再也没了听风伤心见雨叹息的忧愁。音符伴随着手中琴弓的律动, 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 将所有人的心灵, 都引入梦幻春日所编织出的喜悦之中。
那个神采飞扬的开朗少女,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那个在音乐厅的舞台上光芒闪耀的美丽女孩, 终于在消失多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人间。
晏容秋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苍白的手背上。
灼热。滚烫。
模糊的视界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贺铸用手帕轻轻替他擦去两颊的眼泪。
“或许你不曾意识到, 正如你妈妈是上天给黎瑛女士的珍贵馈赠,你也一直是她无可取代的宝贝。”
顿了顿, 贺铸的声音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犹豫,又沉沉地在耳边弥漫开来。
“只要是和你共度的时间, 无论何时想起,都会有种暖洋洋的幸福。”
包覆着记忆的柔软外壳随着时间冲刷,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留下是的最坚硬内核,永远附着新鲜的血肉,活在心里。
一曲终了,春|光未散。
在如潮掌声中,温苓心气度高华地欠身致谢,提起裙摆,翩然一旋,转身离开。
她快步走向台下嘉宾席——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鞋跟没那么高,她就要用跑的!她要去见她的孩子,去见他,去抱他。她不止欠他一个拥抱,她欠了他好多好多个拥抱,从他出生欠到今天,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个拥抱。
“妈妈……?”
晏容秋愣住了,迎面,只见温苓心正朝自己张开双臂,长发和裙摆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脚尖向前一踮,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用力将他纳入了怀里。暖暖的香气包围过来,就像漫天云朵一样。
这是妈妈的香味。
春天的味道。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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