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等到镇痛粉起了效,顾谋才有力气开口。
“我以后再不对你用刑,也不饿着你,渴着你,如何?”
明明是一句好话,顾谋心中却莫名涌上不详的预感,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想清楚,下一秒,玉书白的手掌忽然蕴集灵力,覆在他的心口上,接着一道金光从他的手指流入,顾谋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自己体内传来的破碎声。
玉书白手中闪过的那道金光,来源于他食指的“化丹戒”,罄竹堂的上古神武,也是一道刑具,可在顷刻间化掉体内的内丹或灵核,人与妖皆无例外。
直到玉书白收回手,丝丝伴随着寒意的刺痛自心口蔓延开来,霎时迅速流遍全身。如同河坝坍塌一般迅速流失的灵力唤醒了顾谋,他愣愣地低下头,不顾肩胛的剧痛,颤抖地抬手捂住心脏,里头此时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空寂感。
灵核,没有了。
“你……”顾谋连声音都发不出,一双眼怔愣地看着他,显然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几十年修为在一瞬间绦荡了去的事实。
——我以后不对你用刑,也不饿着你,渴着你,如何?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灵核已碎,修为尽毁,这样的人恐怕连普通人都不如,怎么能经得住刑罚呢?
一个普通人,怎么能不吃饭,不喝水,怎么能像修仙者一样辟谷呢?
“玉、书、白……”顾谋双目通红,血丝弥漫,仿佛蕴着一汪血泪,死死咬着牙,细细的鲜血从他嘴角涌出,滑进衣领里,玉书白却恍惚地觉得,这一条鲜血是从他的双眼流出的。
看到他这般模样,仿佛恨之入骨,啐尽肝肠,玉书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可算是毁了顾谋的一生,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我……反正……”玉书白喃喃着,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为什么要后退?
这样不是更好吗,玉书白,你抓他回来,不就是为了折磨他吗?
这样不是更好吗?
“怎么样,当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你可还满意?”玉书白蹲下身,拭掉他唇角的血,动作轻柔得有些残忍。
“你……你这个人……”顾谋含着血泪,喉头一滚,将涌上来的鲜血吞下,死死地攥住了玉书白绣着祥龙滚云的衣襟,手背的青筋可怖。
“你可曾想过,前世的叶寻良,也是这样一个普通人,没有灵核,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玉书白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自己的衣襟被人抓着,双膝却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缓缓贴地。
玉书白害怕了。
“可你是怎么对他的,叶寻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一生是怎样过完的?”
“现在只不过让你体验一下我的感觉,就难以承受了?”他害怕看见顾谋的眼神,仿佛只有极力控诉自己前世所遇的不公,就能给当下的残忍找个理由:
“顾谋,我告诉你,你一点都不冤。”
说完,他看着顾谋通红的眼睛,蕴满恨意,仿佛恨不得将他生生撕碎,这种感觉既让他找到久违的胆怯,又有些大快人心。
疯了,都疯了……
玉书白疯了。
好一个顾谋,只一个眼神便生生将人逼疯,玉书白运筹帷幄十余年。从婴孩开始,脚下要走的每一步都算无遗策,所有的游刃有余却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他一把抓住顾谋的头发,狠狠往下一扯,迫他直视自己:“顾谋,你恨我吗?”
千万……千万别……
顾谋,千万别回答我。
后者的眼中的隐忍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他不顾头皮撕裂般的疼痛,凑到他的右耳说了句:“……”
玉书白愣住,耳边的热气明显,将他烫了个激灵,顾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见。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顾谋却笑了,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将他打得偏过脸去,笑声凄切又悲哀,仿佛从胸腔里发出的沉闷声音,一声一声击打着玉书白仅剩一边的耳膜,他狠狠地扑上去揪住顾谋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为什么要挑在右耳说,究竟是多么狠毒的话,才要挑一只听不见的耳朵说。
为什么用尽全力,也要打他一巴掌?
顾谋,你不能恨我,也不能讨厌我……
玉书白感觉就像回到了前世,他从来便听不得顾谋对他说讨厌二字,每次听见都会哭,心里难受得要命。
就算我再差劲,再没用,你可以使劲欺负我、捉弄我,但是千万不能讨厌我!
哪怕到了今生,依旧如此。
“你说了什么,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对不对,你有本事当告诉我,你说啊!”
他多么希望,顾谋能摇摇头,可后者兀自微笑着,眼中没有一丝光彩,仿佛已经失去了生的希望。
“既然如此……”玉书白点点头,一双凤目布满血丝,纤白的手指沿着他的衣襟往下走,一把扯开了衣带,“这是你自找的。”
既然你已经这么恨我,那我也就不必隐忍了,对吧?
潮湿的牢房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气声,门外的守卫却全然不知里面的情况,只恍惚间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隐忍的痛叫,虽然声音不大,仍让他们打了个哆嗦。
少宗主这是在用刑吗?
玉书白只解开了裤带,衣冠整洁,而顾谋却已不着寸缕,疼得双手在地上四处寻找着力点,就是不愿抱着玉书白。
肩胛的血洞汩汩地往外淌血,顺着肌肤流淌而下,玉书白像是不知道一般,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指甲死死地抠进伤口,一片血淋淋,再往里一寸便是骨头。
“啊……!!”
顾谋疼得仰起脖子,体内的灵力已经全然不剩,根本无法抵御身体的疼痛,每当差点昏死过去,玉书白便会狠狠地抠住他肩胛的伤口,迫他清醒。
与在出云山庄的那个傍晚不同,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温存。
第91章 明珠蒙尘
“明庭长老,您不能进去,少宗主吩咐了不许有人打扰……”
牢房的密道外隐约传来吵闹声,玉书白拿着一块手帕,头也不抬地给顾谋清理身体,穿好衣裳,听到声音习惯性的偏头动作,出卖了门外的异常。
顾谋闭着眼睛,任由他给自己整理衣冠,像摆弄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身体上传来的痛,比不上一身傲骨被人生生折断来得屈辱。
玉书白听得见门外的声音,顾谋却听不见,因为他已经没有灵力了,所以当守卫被放倒,张嗣晨一步一步走进来的时候,顾谋全然没有察觉,直到牢房门被人打开,一道清风般的声音灌进来:
“玉少宗好兴致,司天阁已经求得了修真界四十七家大小仙门的通关令,少宗不去接手,反倒有时间特意来牢房挨巴掌?”
顾谋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心中腾得升气一股火,若不是此刻全身上下如同散架一般,他恨不得跳起来也狠狠给他一巴掌。
“本少宗没记错的话,这四十七家仙门当中,也包括了天府之阁,明庭长老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加紧守控。”玉书白起身,面容白净平和,除了脸颊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完全不像刚刚经历完风月的样子。
这是一句提醒,更是一句警告,玉书白本以为他作出的这一步“宽容”可以让张嗣晨立马掉头回去求玉伯温,放过天府之阁,没想到张嗣晨微微一笑,也不知是笑他这句话,还是笑他脸上有些滑稽的巴掌印。
乍一看张嗣晨和从前并无不同,一身逶迤白衣,绣着精致的绿竹流水,却唯独缺了一支仰覆莲,仿佛没有半点羁绊,很是气定神闲。
“司天阁要收复天府之阁,嗣晨早已撤了结界,随时欢迎。只是天府山的另外一头可没有这么好对付,需要司天阁多费些气力了。”
“……?”玉书白意外地看向他。
张嗣晨什么意思,看他这个反应,难道祖父之前在仙谈会上说的都是真的?
张嗣晨当真拒绝了司天阁尊主之位吗,为什么?
他做的那些举动可担得上欺师灭祖,冒着随时名誉扫地的风险,却将自己的未来弃之不顾?
“我想在不久前,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玉少宗。”张嗣晨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带上一丝冷意,“请司天阁履行承诺,嗣晨自当随后。”
玉书白颇为意外,当时祖父同他起的时候,他还以为张嗣晨不过是在气头上,才说出那么极端的话,没想到竟是认真的。
“不久前,是什么时候?”顾谋突然沉沉开口,脸侧还贴着汗津津的发丝,看起来有些狼狈的美感。
“两个月前,明庭长老扶棺回乡的路上。”玉书白替他回答,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接着说出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
当时张嗣晨一个人扶棺,走得极为艰难,回乡的路线没有经过祁始地界,却还是被人截了下来。
“现下未过头七,老夫这儿有一道秘法,可使令弟的魂魄归来,常伴身侧,永存于世,明庭长老认为如何?”玉伯温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接下来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是茶宠精。”张嗣晨冷冷道。
他不是香怡姑娘,不会让自己在乎的人,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不会为了一已私欲,将嗣润的魂魄强留于世,不入轮回。
嗣润要好好的,来生投到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好人家,不会再经历一遍贫困潦倒、路边讨食的苦。
嗣润来生要遇到一个好姑娘,不会利用他,不会工于心计,儿孙满堂,享尽今生来不及享的福气。
“额……咳咳,老夫明白了。”玉伯温有些尴尬,头一次算错了人心,眼前的青年显然不好对付,意念不是一般的坚定。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么,想想刚进天府之阁的那些年,令弟与你是怎么被顾谋一党欺压的,元华又是怎么一味偏袒他的?到了如今,令弟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轻易舍弃的普通弟子罢了。”
“玉前辈多虑了,同窗时期年少无知,偶有争端乃是常事,至于您所说的偏袒一词,晚辈不敢苟同。”张嗣晨淡淡道,触及到师尊的话题,不由目光坚定。
“哦?”玉伯温倒想听听他能怎样据理力争,当年师明华对顾谋几乎拿他当亲儿子养,有哪个师尊会给自己的徒弟买衣服买鞋,按月给他银子花,甚至专门抽时间单独带他游玩?
哪怕是这样,张嗣晨也要固执己见,认为师尊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吗?
“师尊做什么事,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等不可随意猜疑。虽说,尊主那时确实爱玩闹了些,可他天赋极佳,非常人能比,又自小在天府山上长大,对山中情况比他人多一分了解,师尊有意栽培,自有他的道理。”
望着他几近虔诚的眼神,玉伯温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师明华那个死东西,笼络人心一把好手。
到了这一步,张嗣晨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身上一定有不如顾谋的地方,哪怕他日夜勤炼突破修为,哪怕他在每一次小试中都稳居第一,可他仍然坚信,师尊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天府之阁的未来。
所以顾谋这个人,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尊主”,顾谋在他眼里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师尊亲选的天府之阁继承人,所以这些年他才极尽忠诚、甘为人下,辅佐顾谋治理师门。
直到现在,他仍是这么认为。
玉伯温冷笑一声,道:“若老夫告诉你,顾谋根本就处处不如你,元华选他做真传弟子,也并非为了天府之阁着想,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张嗣晨没有半点犹豫。
可他这份坚定,在一炷香后被彻底打破,从地府回来的他神情恍惚,有不可思议,也有不知何时从心底泛上来的酸意:“怎么会怎样?”
顾谋怎么会是师尊的义子?
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收他为义子,难道师尊从前做的每一次决定,真的如玉前辈所说,就是“偏袒”吗?
“你现在知道了吧,当年,师明华爱慕的女子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师明华把孩子抱了回来,可那孩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好友,顾小墨的。”玉伯温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像是将一段故事,好像已经在心中温习了无数遍。
“这里边的关系很乱吧?这就是你崇敬的天府山前辈们,这就是你坚持维护的师明华。”玉伯温缓缓道,“你若不信,尽可再去地府一趟,查一查顾谋的生母,是不是一个叫秦慕蓝的神水宫弟子,顾谋的生父,是不是二十四峰的沧墨长老!”
张嗣晨的世界观仿佛被人一棒子打碎,从前那些坚定不移的信念,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在此之前,他痛失弟弟,却还是身为一名“臣子”的角度,理解顾谋,永远忠于天府之阁。
“你以为师明华为什么对顾谋那么好?当年你所有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确比顾谋更适合做天府之阁的尊主,你比他勤奋,比他优秀,在处事方面更加谨慎全面,可师明华依旧选择了顾谋,他明知道你更合适,却看都不看你一眼。天府之阁自称是道家出生,只对外收徒,绝不区别待人,可师明华把祖训放在眼里了吗?他不但偏袒了顾谋,还偏袒得理直气壮,就差没在顾谋身上写一句‘师明华亲儿子’……”
“够了!”张嗣晨出声打断他,似是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却恨意腾升,双目忍不住发红。
他不恨自己错失了天府之阁尊主之位,只是觉得可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师尊当年对顾谋独一份的“关心”找理由。
他和弟弟是师尊捡回来的,师尊给了他们住的地方,那便足够了,他很感激。
当时论天府之阁最风光的弟子,谁都比不上顾谋,那个小了他两岁的少年,满脸傲气,一身昂贵绸缎是他们做一年的工,都不一定买得起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东西竟然都是师尊置办的,他问同门的师兄,顾师兄是天府之阁的少宗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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